第17章 推辞

陆宏泽的梦境,一次比一次混沌难捱。

脑海中纠缠在一处的电子,反复塌缩又重启,在归于消弭与恢弘跌宕的碰撞中衍生出一段段模糊却又无比真实的画面。

男孩儿在哭,声音低低的,像是被谁捂住了嘴,又像是强忍着吞咽啜泣。

渐渐地浓雾散去,陆宏泽终于看清楚了梦的场景。而这一次的江恬,比往次更清晰些。

窗外下了很大的雪,林州比不得海都,室外的冬天是真的寒冷刺骨。**岁的江恬跪在厚厚的雪地里,旁边是一道长长的楼梯。江恬的头发结了冰,泪水也结了冰,冻伤的嘴唇白得发紫。

但更触目惊心的,是江恬手上的一片血红。小孩子望着自己的双手,无能为力地流泪,滚烫的泪珠从眼眶里涌出,未及滑落就凝固在脸上,留下一道道泪痕。

得去抱抱他,陆宏泽想,不能就让他一个人那么待在那儿。

这是曾经在槲寄生下给予他好运的天使,这张脸和记忆中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就是江恬脸上那副痛苦的表情。江恬该是笑着的,该是灿烂的,该从颊边那对儿浅浅酒窝里满溢出幸福来。

可在梦里陆宏泽并不受控,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只能眼睁睁看着江恬捧起一把雪,用力揉搓指上鲜血。

“洗不掉……”他听见江恬带着哭腔喃喃,“为什么洗不掉呢?”

红色的雪在江恬掌心融化,顺着手腕流进了衣袖里。江恬整个人都发抖起来,蜷缩着小小的身体妄图埋进洁净的雪中。

他听见江恬机械地重复。

“妈妈,我再也不惹你生气了。妈妈,是我骗你,衣服没丢,是我送人了。前两天课后其实没布置活动,是我找小乐出去玩不想回家。老师很好,同学很好,都很好,我再也不挑三拣四。妈妈,我听话。妈妈,我听话。妈妈,我听话……”

“砰咚——”

陆宏泽睁开了眼。

清冷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在床尾,他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胸口附近的睡衣。

颅内不断诞生又陨灭的电子粒终于在这一瞬沉寂,他的耳边依旧留有余音。

……

“江医生,江医生?”

急促的呼唤将江恬从走神中拉回现实,他略直了直身子,重新看向面前的患者——或者说患者一家人。

“江医生,你给我们评评理,你说我说的对不对?”站在一旁的女子怒气冲冲。

“对个屁!要不是你天天跟抓小鸡仔儿似地捏咕[1]儿子,他能这样?!”男子冷哼。

“我捏咕儿子?你倒看看你管过他吗!”女子一下子炸锅了。

江恬轻轻舔了一下上牙膛。

现在是中午十二点,他接诊的是今天上午排号的最后一位,目前为止这一家人已经在他的诊疗室耗了超过三十分钟。患者是一名大一的学生,父母在一旁唇枪舌剑,真正的病人却几乎一言不发。

“你关心过儿子吗?他交什么朋友你注意过?一天到晚就知道加班陪领导!”

终于,夹在两人阴影中的男生开口了:“其实我……”

“我陪领导怎么了,那也是正事!就你关心,你管得好!不是你天天瞎管,儿子也不会生病。”

“什么生病,别瞎说,是不是病人家医生还没下定论呢……”

很快,这三个字被父母新一轮的口舌混战压了过去。

在男生闭上嘴巴之前,江恬倒转钢笔点了点桌子,声音不大,但足够尖锐:“请你们出去。”

诊疗室内瞬间噤声,女子和男子相视一眼,看向江恬:“什么意思?”

“你们说的我听完了,他是个成年人,现在我要听他说。”江恬一瞬不瞬地注视着自己的患者。

诊疗室的门开启又关闭,四周终于恢复清净。男生砸吧砸吧嘴,有点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其实吧……就是我高考没考好,原本能去个北城的好大学,现在在林州混日子。我妈老是拿我早恋的事儿翻来覆去说,现在甚至觉得我有毛病得治……”

江恬皱眉:“你都上大学了,你爸妈还觉得谈恋爱有问题?”

男生咳嗽两声:“内个……医生,我……我……”他在那“我”了半天,最后憋红了脸:“我是个g……”

江恬没听清,前倾身子:“什么?”

“我喜欢男的!”他终于说出来,拍了拍胸脯舒口气。

江恬笔尖一顿,瞟了一眼患者在情况表上写的“情感障碍”,忽然就明白了刚刚那对互相埋怨的父母在说什么废话——他们不过是不愿意承认儿子的性向,尽力把儿子得“病”的责任从自己的肩头推开罢了。

男生吐出了最艰难的一句话,后面再唠就很顺利了,只不过耷拉着脑袋像只受了欺负的小奶狗。

他委委屈屈地说:“我跟对象商量好了一块儿去北城,结果我这不是没考上么,他到那边还没半年呢就劈腿了。我……我心里不好受,让我爸妈知道了,他们非得说我有病。”

男生勾起手指摸摸鼻尖,挑起眼帘看着江恬:“医生你说,喜欢男的就是有病么?就让人恶心?就发愁得整宿整宿睡不着觉?”

江恬收起钢笔,合上病历本,坐直了身子看着面前人。

“觉得生病、恶心、发愁到睡不着觉的人是你吗?”

男生摇头:“不是,是我爸妈。”

江恬摊开手:“所以你在怀疑自己什么呢?你今年18岁了,有能力决定自己喜欢什么人,过什么样的生活。现在你跟着父母一起过来,准备让谁给你下个定义?是我,还是走廊那头几台测评机器?”

其实连着用反问句来回答病人的问题,是临床问诊中极不常用的手段,这种谈话方式会刺激病人的情绪,稍微掌握不好语气就很可能招致病人反感。

——江恬为了能在那对父母强行干预之前速战速决地诊断,这招剑走偏锋。

男生张着嘴发愣,缓了好久嘴边才露出笑容来:“医生你的意思是我其实没问题。哎呀,我被他们在林州、在淮江,在好多个地方拉去看医生,只不过其他的医生都给不出结论来。”

江恬表情淡淡——他心里清楚,那些医生并不是给不出结论,而是“不想给出结论”。关于同性恋,从古至今都没有一个确凿的说法,无论是统治者还是社会舆论,提到这里从来都是暧昧的、轻轻带过的。他们不想替病人和病人的父母做这份抉择,更不想自己背负这副审判的十字架。

江恬不是“他们”,他背上的十字架已经足够多,不在乎增加这么一副。

“回家之后多吃点有营养的红肉和蛋奶,你偏瘦。”江恬边说边在电脑上敲着什么。

“那我还用做检查吗?”男生问。

“不用,但我会给你开点药。”江恬的目光瞟向门口,那扇门外面站着男生的父母,“一些复合维生素、鱼肝油。”

男生愣了片刻,嘴里嘟囔了句:“哥,你人真好。”

果然,还没等药方完全打印出来,在外面等待的父母就惶急地敲门进来问情况。

江恬叮嘱了药品的使用方法,还有一些配套的食物辅疗,都是有利于身体健康的,一家三口没再争辩就去药房领东西了。

整整一上午诊疗结束,江恬站起来清洁手部和面部,回到座位拿擦手药。一拉开抽屉,他率先见到了陆宏泽的槲寄生十字架。

江恬眼帘微动。

「医生你说,喜欢男的就是有病么?」

男生踟蹰犹豫的表情映在他的脑海里,里面的无辜快要满溢出来。

但不知怎么,江恬率先想到的是陆宏泽的笑脸,还有那人前天晚上拎走的礼物袋子。

除了要带走修补的白玉册,那袋子里面分明还装了别的——陆宏泽想送给他,最终却没拿出手的礼物。

陆宏泽很聪明,知道在那种情况下再送什么东西他都不会再收了。

这顿饭还的就是个人情,江恬亲自下厨亲自布菜,足够诚心,同时向陆宏泽传达态度——你想跟我交朋友,直接找我就好了,没有必要找我家里人绕那么大一个圈。

至于陆宏泽的取向,对他来说更是无所谓的事情。

当一个人连汲取爱的能力都快要退化了,还会在乎这份营养来自于哪里么?

只是……

江恬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指轻轻抚摸了一下十字架。

他不能再当陆宏泽的主治医师了。

尽管陆宏泽没有明确向他表明心迹,可他作为一名有职业道德的医生,无法接受病人抱有恋慕的心情来问诊。这不但对病人不负责,也会对他自己诊疗过程产生影响。

而且,就算陆宏泽对他真的感兴趣,就算他能接受男人和男人,然后呢?

那天晚上陆宏泽只不过是怕他伤到手,捏了他的手腕,时间甚至没有超过五秒钟,他就忍不住浑身起鸡皮疙瘩推开了人家。那副恨不得立刻从对方身边逃离的姿态,就算陆宏泽再有涵养,也不可能无动于衷。

他们要是真的在一起了,难道要让陆宏泽跟他谈一辈子柏拉图式的恋爱?

退一万步讲,人是**组成的生物,爱一个人就会想要得到他的全部。只接受示好却不反馈爱意,只索取却不回报,没人能坚持长久,除非他是陆宏泽的神。

江恬一笑,笑容却没有传达到眼底。

……

“叮咚”。

坐在办公室里的陆宏泽收到一条短信提醒。

他放下手中文件,点开短信。

【您预约的下周一上午门诊[江恬]15号,因医师工作缘故取消,现已转挂到[刘牧河]医师名下。如需退号,请登录预约平台操作,挂号费将原路退回银行卡中。】

【除非他是陆宏泽的神】

其实,就算一辈子柏拉图,小陆也愿意QvQ

让小陆去挂别人的号是好事——这证明恬恬终于开始动摇,这俩仔要谈恋爱了。

[1]捏咕:北方地区方言。指的是作弄、摆布等。

今天江医生用洗手液了吗?用了。

感谢赞助洗手液的小天使:江停出轨对象 7瓶;柏辰子、SQa. 6瓶;十一路、星愿池 3瓶;然然 2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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