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安帝的模样比戚颖想象中要更加平易近人,除开第一眼表露出来的气势,现在的他并不像是一位帝王,而是什么邻家的叔伯,正对一位许久未见的小辈表示关怀。
但戚颖从江南走到京城,也看过了许多不同于江湖纷争的勾心斗角,人心难测的道理已经深刻进她的内心,来前又有孔宿那一番似是而非的话语,因此她还是紧绷着脑中的一根弦,完全不敢放松。
和一位帝王说话,除了谨慎便是谨慎,但好在她也没什么需要诡辩的东西,而发自本心的话语诚实可靠,饶是祈安帝见多了各色各样的人,也终会因为诚实放下一些心防。
于是才有这样朴实的对话,没有什么原因和目的,仅仅只是对弈而已。
既然帝王有命,戚颖不敢不从,她也不和祈安帝来那套君臣之间心照不宣的推拒,他说让她坐下,她就坐下了。
这屋子里就摆了两把椅子,祈安帝坐着一把,现在戚颖也占去了一把,留下孔宿和王玉没地方坐,但戚颖脸上一点不见不好意思。
看样子她表面老实,但要说她傻,却不能在她眼中看见迷惘。
祈安帝就对孔宿笑道:“你看看她这个样子!朕才想说戚怀那样的人,怎么生的女儿直愣愣的,原来还是有其父必有其女。”
孔宿讲不出太捧场的话,祈安帝本也不期待他那张嘴,王玉侍奉他多年,一句两句就能说到他的心坎上,逗得祈安帝直笑,没让这场子冷下来。
只是下棋的事,戚颖真的不擅长,曾经需要稳稳坐下来的闲趣都不太能成为她的爱好,她大概也就比知道规则要强上一点,和祈安帝这样的人对弈,不消一会儿就惨败收场。
不过,她的这个水平和戚父曾经也无比的相像,相似的地方多了,就让祈安帝更加念起了昔年与戚父同行的那段岁月。
因为相像,所以想起了故人吗?戚颖敛下眸子,些许紧张消退了,她开始有了余地可以来想想接下来要怎么办,今日进宫,不能白来。
孔宿说,祈安帝之前就想要见一见自己,然而之前一直都没见他付诸行动,显然也就是一些客套话,或者戚颖在他这里还没有重要到必须立刻相见的地步,因此戚颖对这位父辈的故人也没有太大的期待,哪怕他是当今天子。
但祈安帝越来越表现出一个慈爱长辈的模样,更是在落子的间隙,说起了他们昔年的故事。
这些故事戚颖曾听孔宿提起过,但也正因为有孔宿做对比,戚颖实在是无法说服自己忽视祈安帝态度里过远的距离。
他端坐神台,今日觉得座下小童有趣,于是落下慈祥悲悯的一眼,但神始终不曾步下云端。
因此戚颖并不为帝王的亲近而动摇,没有对他表露出那种傻兮兮的、感动的表情来。
但她这时候的沉默,又让祈安帝觉得她不像是戚怀了,他道:“戚怀曾经是个话篓子,出门一步,话能说出三句来,但也亏了他这种性子,在江湖上也交了不少的朋友,有时候我们遇上了麻烦,也是因为有他才能化险为夷。”
戚颖想,并非是不像的,但是这世上哪能有一模一样的两个人,便是父母和子女之间,也各有各的习惯,只是因为祈安帝多年未见故人,所以只需要一点点的不相似,就让他觉得陌生了。
而且真实的戚父,其实也没有如此的完美无缺,只是人最容易美化自己的记忆,好像他这十多年来都在怀念。
戚颖藏在桌下的手悄悄捏紧了一些。
好在祈安帝说了一会儿,自己也觉得说这些无趣,也似乎有孔宿在旁的原因,再提旧事总显得多余,于是他开始关心起戚颖本人。
他先问的,就是戚颖一路北行,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难。鸣威镖局上下忠义,她父亲更是自己曾经的故友,因此祈安帝绝不会不给戚颖一个交代。
他沉吟片刻,把早先就想好的话缓缓说出:“朕欲封你为县主,以后就留在京城生活,麒麟卫的人你也都熟悉了,若是觉得在那里呆的开心,朕便做主,让你去麒麟卫当值。有朕的旨意,有孔宿在,没人能惹得了你。”
常言道: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多数人尽智竭力只为得祈安帝青眼,从此青云直上,再谋求一个青史留名、百世流芳,但倘若能得到祈安帝亲口承诺,又何必花招百出,麒麟卫,本质就是天子最信任的私兵。
抛开查案容易得罪人,麒麟卫大概要仅次于翰林院,是无数人苦于没有门路进入的好地方,毕竟是天子亲卫,前途广亮,做出些成绩来就很容易往上爬。
戚颖若是以县主之尊进入麒麟卫,或许将来还能捞到指挥使同知的位子,最差也得是个管事,此后一生荣华富贵皆有,似乎可以抚平这一年来遭遇的种种。
可惜她不是为了获得什么而坚持的,也不是想听祈安帝的补偿,京城里的几个皇子明面上相安无事,背地里都得你死我活,被无辜牵连进来的人想要得到一个交代就这样难吗?堂堂天子,除了麒麟卫就没有其他的耳目,除了被人告知,他就不能自己察觉?
可惜这些话,现在还不能问。
祈安帝等着戚颖的回答,尽管他并不认为有人会拒绝这样的高位。
孔宿忽然插话,道:“陛下,若要给戚颖县主之位,再入麒麟卫,臣该如何培养她呢?”
祈安帝瞪他一眼,道:“所以朕的本意也不是想让她去你手下受苦。”
他又看着戚颖,道:“以你的年纪,现在谋前程正好,再过几年,便要操心嫁娶之事了,不过有朕在,你且安心。如若你现在已经有了相中的人选,倒也可以和朕说一说。”
若非孔宿和戚颖的年纪相差太大,祈安帝或许还要撮合一下,但现在想想,麒麟卫中,百里鸿闻倒是更加合适一些。此人虽然看着不着调,其实一直都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是个明白人。
帝王的考虑,没什么需要隐瞒的,因此他直白地说了。戚颖似乎从未想过男女之情,先听到孔宿的名字,她就想起和这人头一次见面感受到的父辈慈爱,后来又听到百里鸿闻的名字,那更是一个让人完全不会想到情意旖旎上去的人。
戚颖连连摇头,只说自己现在没有这个想法,见她神色不作假,更是有种嫌弃,祈安帝就觉得好笑。
他又把孔宿拉来鞭策:“你看看你,带的什么手下,自己老大不小不成家,麒麟卫中竟然也没有一个能让人看得上眼的货色。”
这下戚颖不得不为孔宿说话,“这非是他人的过错,只是我现在全无这个想法罢了。”
祈安帝倒也不是真心生气,因为就连戚颖都能看出他面上全是佯怒,孔宿面对这些指责则是沉默。
祈安帝摆了摆手:“朕就最不爱见你这样,罢了,你不是从中都带了些东西回来?御书房暂且让给你用,把东西都整理出来,朕与戚颖出去透透气,回来再看。”
这一出有些让戚颖惊讶,但进宫之前,她也做好了和祈安帝单独相处的准备,现在铺垫了这么久,倒也并不惊慌。
她的沉静落在祈安帝眼中,说和戚怀相似,可戚怀曾经不论什么时候都是个静不下来的性子,可说不相似,戚怀那些闹腾的表象之下,也是一颗从不慌张的心。
祈安帝心中所想,戚颖并不知道,他们说是外出透气,自然也没有离开御书房太远,只留下孔宿一人在屋内。祈安帝似乎将整理文书的事情当作是给他的一个小小的惩戒,可实际表现出来的却是这对君臣心照不宣的信任。
戚颖落后一步跟在祈安帝身后,走到御书房不远,这里有水道流经,树荫不盛,但也算是留下了一块足以遮蔽阳光道影子。
树下有石桌石凳,桌上是王玉刚刚摆上的果盘点心和茶水,周全的悄无声息。
离开御书房走到户外,祈安帝肉眼可见地放松了不少,他招呼戚颖坐下,道:“现在孔宿那个倔驴不在,朕觉得心情都好了不少,也难为你这段时日跟着他做事了。”
其实除了在甲字号房的那几日和来去中都的时候辛苦了一些,其他时候倒是还好,不过这时候似乎不能这样回答,戚颖想了想,道:“我入麒麟卫,只为查出江南大案的真相,给镖局的大家一个交代,辛苦算不上,这些时日我在麒麟卫也学到了不少。”
祈安帝道:“那以后继续在麒麟卫做事?”
机会都出现了两次,再不答应似乎都不礼貌了,换了别人,必定一口应下,但在戚颖这里,祈安帝听到了一句回绝,不过他看起来也不太意外。
应该又是有其父必有其女的论调,因此戚颖略过了这个疑问。
没过一会儿,王玉牵着三条幼犬过来了,脸色有些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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