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知秋趴在桌子上，他总觉得庭雨疏表现得有些奇怪，以自己对他的了解，他的理由也根本不能说服自己，他们都知道，那不仅仅是一支舞的事。
让他想想，当时他强调，他想把庭雨疏介绍给其他人，作为恋人，这才是问题的重点，而不是出于人道主义演一个晚上的戏，不情愿地和别人一起跳第一支舞，一起拍照……想想看，十年后，那些和他半生不熟的人向其他人介绍自己的大学生涯，翻开旧相册，手指一个一个介绍一排排脑袋。
指到他时，介绍了他和身边Joshua的名字，再添上一句，当时他们怎样在毕业舞会上出柜的盛况。
再过二十年，三十年，那些人还会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们的晚辈，孙辈，只要有人这么认为，一直在介绍，就会从一个传言变成真相，简直是一场地狱级别的噩梦！
可怜的楼知秋，在那张泛黄的旧相片里勉强微笑的模样，为什么他的眼里含着悲伤，因为他早已经预料到多年后宿命般的厄运！
如果庭雨疏当时肯回他点什么，他一定会把这个噩梦也声情并茂地传颂给他，像面对全知全能的主一样虔诚，告诉他这么做的危害性。
但是庭雨疏什么都没说，都不给他任何发挥机会。如果他开口，楼知秋都能想到，他会冷静至极地拆解他语言中的漏洞。
他会说，“Joshua或许根本不明白‘男朋友’意味着什么，只是一个友谊的头衔。”
不错，不错，他会用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看着自己，那对薄情的嘴唇，用那种冷淡至极的表情，就是那种让自己看到就恨不得疯狂地吻到他泪水涟涟口水潺潺的那种冷淡，对自己说“一个友谊的头衔”！
楼知秋心想，他当时真不应该走，像落荒而逃一样，他就应该把庭雨疏推到墙上——反正那个地下室没有人出入，即便楼梯下有人来，也能先一步被知悉。
吻他，吻他，怎么激烈怎么吻他，挣扎也要吻他，反抗也要吻他，吻到他和自己的心跳一样快，血液一样滚烫，和自己一样激动得失去理智！让他明白，“男朋友”到底意味着什么！
楼知秋想得郁闷，忽觉得胳膊被轻轻碰了下，轻得好像错觉。
他还在犹豫时，旁边便有人轻轻问，“你在生气吗？”
楼知秋感觉自己刚刚好像有点激动，眼睛红了也说不定，不想让小雨疏误会，还是埋着头，“没有。”
他趴在胳膊上，声音瓮声瓮气，看在庭雨疏眼里，就坐实了生闷气。
“对不起……”庭雨疏几乎是贴在他胳膊边，认真地道歉，“我没有针对你，更没有攻击你的意思。”
他这话把楼知秋说得有点懵，想了几秒才明白庭雨疏指的什么，他以为刚刚他们在纸上辩论物理题，惹自己不高兴了。
楼知秋为他的谨慎谦逊都感到心疼了，我怎么会为这种小事生你的气？
正当他要抬头给庭雨疏解释时，却听见对方含着歉意的坦白，语调中却有一种轻松的气息，“其实和你‘吵架’，我心里很高兴。”
楼知秋不明所以，“为什么？”
他感觉到庭雨疏也枕在胳膊上趴在他旁边，轻轻和他靠在一起。
“因为我觉得解题很有趣，如果和你交流想法就更有趣，即使会吵起来，但我们在认真地讨论同一件事……我说不清那种感觉，和你在一块，就是很开心，希望一直这样。”
他用指尖碰了一下楼知秋的胳膊肘，“我有点嘴笨，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我不是有意的，不要生我的气，好不好？”
楼知秋猛地想起来了，一瞬间清楚地想起，为什么昨天觉得庭雨疏的表情眼熟。
大概是一两个月前的事，对，就是不到两个月前的事，因为当时他院子的蓝花楹刚刚绽放，一片紫蓝的云霞遮到了他的窗边，他站在窗边喝咖啡。
他给庭雨疏打越洋电话，分享生活日常，顺便发发牢骚。
庭雨疏那边是晚上，在看协会的季度财报和招商策划，一直挂着电话，偶尔回应，关键处特别回应。从楼知秋起床开始，健身，吃早餐，收拾屋子，做家务，庭雨疏听了一上午他罗里吧嗦的碎碎念。
楼知秋边拖地边倒苦水，“上回板子又烧了，因为我们最近换了电机，之前的一套板子带载不够，每次驱不了几分钟，三极管就被击穿。打板还要几天，所以我把盒子拆了焊铜板，装了一个小风扇，想下回来测试一下电流，走之前，我贴了告示，白纸黑字写在上面不要上电！不要操控！”
“Joshua竟然没看见！裸板接触到了钢架，整个板子都烧坏了，还烧坏了几个电机。他竟然说我是白痴，为什么不装盒，我装了风扇怎么装盒！他骂了我一天白痴，竟然犯这种低级错误，好生气！我忍不住和他吵了一架。”
“他竟然骂我白痴，你知道上一次板子是怎么烧的吗？刚换电机，传感器反馈要重新映射，我们想测试一下转轴极限，去掉了软控点，改回来时他恢复错版本，”他冷哼一声，“毫不意外，悲剧就这么发生了。”
“上上次烧板子的理由更夸张……”
说到最后，他总结陈词，“他现在已经不和我说话了，因为这是我们最后一块控制板，至少有一个星期，我们不能调左臂。”
又想拉庭雨疏评理，“你说是我错的多，还是他错的多？”
庭雨疏眼也不眨，偏心道，“他。”
楼知秋明显感觉到他的敷衍，把拖把立起来，撑在上面，不满地叫嚷道，“我需要你的帮助，请求你！”
庭雨疏没耐心了，眼睛都没离开手上那几张表，“我看你倒是乐在其中。”
楼知秋简直不敢置信，刚才自己这番发自肺腑的抱怨都被他听到哪里去了，“为什么？！”
庭雨疏终于看了他一眼，“你说呢？”
就是这个眼神！连话都和小雨疏一模一样！
当时以为是嫌自己废话太多，楼知秋缩了缩脖子，不敢打扰他，安安静静地拖了几分钟地，庭雨疏问他上回用的扫地机器人去哪儿了。
“你看我在干什么？”
话题就这样进行了更新。
“拖地。”
“不错，你心爱的那枚特供扫地机器人楼小楼同志正在被我进行升级改造干湿两用，此刻解剖的尸体正躺在我的试验台上。”
“……”
“而且我决定再加一些有趣的功能，你觉得呢？”
“……”
两个星期前，楼知秋突然嫌购买的扫地机器人功能不齐全，不够定制化，于是自己捣鼓了一个，一开始庭雨疏不知道为什么楼知秋要给一个扫地机器人取这么个名字，以为是他天真的泛灵论作祟，也或者只是对自己的作品有特殊眷恋，直到扫地机器人旋转放出迪斯科厅般的灯光，把整个房间照得跟浪漫星空一样，深情地叫他的名字，并进行情诗朗诵和热烈告白。
被一只扁得像冬瓜切片的扫地机器人告白已经很诡异了，之后，庭雨疏看到扫地机器人伸出爪子，取出里面的横幅，上面是楼知秋手写的“For Love in the rain”，扫地机像螃蟹一样跑起来，整个屋子里播放着《Singin’ in the rain》，洋溢着浓厚的复古气息……
庭雨疏以为这已经是这只扫地机器人的最大极限了，直到有一次和楼知秋挂机视频聊天时，听到那边喊了声“老婆”，他起先没注意，余光扫到不对，经过确认，发现的确是扫地机发出的声音。
庭雨疏：“……”
“嗨，”扫地机发声时会闪过孔雀蓝的流水灯，“老婆，你在干什么啊？我没有眼睛，看不见。”
“……”
楼知秋的声音，连语气都一样，就是说的话怪瘆人的。
庭雨疏斟酌了一下，看在是楼知秋作品的份上，回答了扫地机器人，“看书。”
他看了一眼书名，“规训与惩罚。”
扫地机沉默了几秒钟，暗红的流水灯波浪般荡开，显示它正在进行计算，接着它再次说话：“哇哦，的确是你会感兴趣的内容。”
这句话意寓颇丰，让庭雨疏有些刮目相看，“你了解我？”
“当然，”这次扫地机没有任何迟滞，语气有几分雀跃，“一名后习俗水平者，你当然会喜欢对政治、权力、道德的哲学思辨。”
“你还知道我什么？”庭雨疏被勾起了点兴趣。
“你是我的老婆！”扫地机在原地转了一圈，灯带闪烁，“你意志坚定，喜欢枯燥、定心而精确的磨砺，你喜欢‘掌握’，喜欢一切智力活动！”
“我最喜欢什么？”
“哈哈！”扫地机举起横幅，再次播放《Singin’ in the rain》，在欢乐而浪漫的伴奏中，它的声音娓娓道来，“你最喜欢我亲你的眼睛，最喜欢扒掉我的衣服，骑到我的身上……”
“嘿！嘿！嘿！住嘴！”镜头里楼知秋的身影飞速闪现，精准地按下了电源键，目光涣散，假装若无其事地和视频那头的庭雨疏对视。
“你把AI训练成你了？”庭雨疏问。
楼知秋磕磕绊绊地应了一声。“还不是很成功。”
“怎么？”
“起码你问我你最喜欢什么，我应该回答得更有内涵一点。”
庭雨疏笑他，“虚伪。”
楼知秋却说得很认真，“谎言也是一种必要的策略，包括对社会道德、价值取向、人际关系的准确判断、社交规则、情绪反馈等等，更有甚者，对自我人格的共性与特性认识，这一系列的综合判断。这层虚伪的‘人皮’至关重要。所以，我还欠缺很多。”
庭雨疏认真听他说着，没说话，直到楼知秋问他在想什么。
“在想，很想陪在你身边。”
楼知秋以为他说的是物理上的陪伴，积极表达自己此时此刻的满足，“你一直在我身边呀！你的思想，你的灵魂！”
庭雨疏只是笑了下，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直到现在，楼知秋恍然大悟，庭雨疏说的“陪在你身边”到底是什么意思，是他思想的同频！
正如小雨疏对他说，“我说不清那种感觉，和你在一块，就是很开心，希望一直这样。”
楼知秋当然明白他在说什么，那种汲取知识的灵魂充实的体验，那种思考活动时理智感的审美体验，以及两个同频的思想在此时此刻碰撞出的化学反应！
那是一种，分享同一片月光的心情。
楼知秋从未有一刻这么深刻地体会到，命运到底从庭雨疏身上剥夺了什么。不止是他的亲人，他的家庭，还有他未来的选择。
听到小雨疏的话，楼知秋才意识到，原来庭雨疏真的很爱念书时的学生岁月，他未必多么喜欢当学生，但是当学生有许多了不起的独特之处——处于家庭的稳定庇护之下，与世隔绝的象牙塔，理所应当的无忧无虑，干干净净的学习是极大正义之事，一切都像温室里的花朵那样符合理想，连勾心斗角都幼稚得那么脆弱，即使是坏学生都有天真的权利……
他之前对庭雨疏对保护Joshua的说辞根本不信，听上去合理极了，合理到毫无说服力。此刻才明白，原来庭雨疏是以这种酸涩的心情看待他和Joshua的友谊，他知道那多珍贵，才叫自己万分珍惜。
原来他没有骗自己，因为那是他在学生时代就早已错过的列车，他想让自己在月光地里开满花朵的终点站下车，收获学识所给予的充盈与勇气，以及收获那白鸽一样纯洁默契的友谊。
楼知秋心里越来越痛，后悔狠狠绞住了他的心脏，眼泪汹涌地夺眶而出。
他哭得太厉害，动静一清二楚，把身旁的小雨疏吓了一大跳，正要问他时，楼知秋骤然起身，把他用力抱进怀里。
“对不起！”
庭雨疏一头雾水又慌乱地安慰道，“你，你不要哭啊……”
楼知秋握住他的肩膀，退开身子，两只眼睛沾着泪水又大又亮，“你的奖状呢？！今天发的奥数比赛的奖状！”
这章还应该叫：论烧板子究竟有多少种方法……
雨神的生活，和小楼在一块，再过十年都还是充满新鲜感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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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9章 番外四.小楼的奇幻漂流之旅途一（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