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瀚海行将
一○五、弦惊
从幽州返程不到百里路,薛敬并没直接回营,而是用汇军整备的最后两日休沐,在正式启征之前又回了一趟九则峰。
三批募军已相继归山,第一批是由刘贺青和傅声在定县募来的素民,直接交到先遣军的手里兵训;第二批是薛敬在回头岭诛缴的叛军,共计两千多人,已纳进三峰十二寨,二爷已安排了人,针对其兵训;最后一批则是陈寿平在富河平原俘虏的剩余叛军,共计七八千人,都曾是叛将莫音的心腹军,改组后被一艘艘民船送进山门,走的是九则峰断崖下的水路。
这最后一批叛军被秘密纳入鸿鹄,薛敬是二爷走后才知道的。
至此,这一万多叛军,成了不在朝廷名册的“幽灵军”,全都记在了薛敬麾下,先遣军的规模从先前不到两千转眼突破至近两万。
站在生杀帐前,瞧见一批批新军不断重组入伍,殿下百感交集。
他不知临别那一晚二爷是如何说服陈寿平的,又或许根本不是二爷说服的,陈寿平本来就没打算将这批叛军全数上交。既然这批叛军现下已改了姓,成了被销籍除名的“幽灵军”,朝廷派来军中煽风点火的那群人,从此就别再要回去。
“既来之,则安之。”殿下朝着下坠的夕阳爽朗一笑,突然对那位一向看上去刚正刻板,不擅转圜的陈大将军,有些改观。
再往山里走,山坳里不断传出凿石炸山的动静,应是擅制火|药的熟工正在用林竟给的硝石配比加紧试火。
屯粮、整兵、试火……一样样按部就班。
薛敬转身吩咐紧跟着他的手下,“给定县去一封信,让刘贺青即刻回营,三日后启征,募兵的事全权交给傅声。”
“是。”
手下走后,豆子爬上来,他这些天得了靳王的赦,一直留在山上,照看先前抓回来的那个哑巴,今日已听说王爷回山了,立马放下药罐,爬上断崖找他。
“那个阿笙,他怎么样了?”
豆子道,“他大病了一场,今日稍好一些,能自己坐起来吃饭了。”
“是你的故友,还遭了变故,回营前多陪陪他。”
豆子点了点头,嘟囔起来,“也不知阿笙是怎么从伦州跑出来的,那么远的路,他没马没车的,北鹘的人肉阵连蚊子苍蝇都飞不出来,阿笙是怎么办到的。”
薛敬“嗯”了一声,也觉奇怪,从伦州到九则峰几百里的路,一个少年,全凭脚程,是怎么走到这么远的地方的,二爷还坚持说要留着他,说他有用。
“二爷人可好了,听说他不能言语,便专门请了兵刻棚的那位倪伯伯教他手语,若实在学不会,就学画,把想说的画出来。”
薛敬刚还想说什么,忽然山谷里传出一阵巨响,紧接着人声沸腾。
“成功了!我们成功了!”
豆子兴奋地跳起来,“王爷,好像是他们试火成功了!”
不一会儿,量火兵正式前来报喜,新研制出的火|药威力十足,仅用三成,就将断谷的崖壁炸开了一个豁。薛敬终于露出些喜色,没想到不出半个月,这火|药的炼制竟就初成规模,林竟药石配比还真管用。
量火兵嘿嘿直笑,“王爷,再试上一阵子,就能造咱们自己的火器营了!”
“对,造咱们自己的火器营!多屯点火|药!”
豆子也跟着蹦,险些滑进山沟里,薛敬揪住他的后衣领,将他拎回身后,眼看远山豁口冒起狼烟,仿佛点燃的烽火台。
“好样的,”靳王指了指远处,“就是这动静太大了,是生怕外头听不见?你们再往深山里挪挪,火库的地门要朝下挖。哦对了,后山那片野柿子林一棵别碰,秋时少结一个果,本王找你们算账。”
他半开玩笑似的,又极认真,几名量火兵连忙应声,再三保证。
豆子好奇,“王爷,柿子林有什么说头吗?这么宝贵?”
“没什么,他喜欢。”
随即,薛敬返回了石头房。
屋内一切如旧,依稀还飘着旖旎缠绵的雪檀香,他将物事归置妥当,又来到书房,海棠灯还摆在桌上最显眼的位置,二爷没挪地。
这一趟启征北上,不知何日归来,再归来时,他只盼人烟如旧。
见毛笔的墨渍未干透,他顺手便在纸上写了“殊深轸念”四字,等干透了,当做芸编,夹进那人翻阅一半的兵书里,再将书目整好,收回架上。
“待北山野柿红透时,我们就回来。”
“王爷,该启程了。”门外传来心腹兵的声音。
薛敬拾刀出门,心腹兵紧紧跟上,“陈大将军传令说,朝中几位大人均已抵达,正要商量启征北伐的时日,就等您了。”
“回营。”他没再回头。
征程待启,他将所有惦念留在这巴掌大的小院里,不携半分儿女情长。
一夜下山,清晨时终于抵达镇北军设在九则峰下的临时大营。
远远望去,无数旌旗迎晨风而动。
靳王携五十人策马而至,出营接应的胡立深早已等候多时,从靳王手里接过马缰,低声说,“王爷,来者不善。”
随即,就见郭业槐阔步走过来,靳王客客气气地笑了笑,“郭监军,久违了。”
郭业槐如今是镇北军的辎粮监军,已随军征战月余,却不见任何风餐露宿的迹象,人倒还养胖了。
一见到靳王,郭业槐恭敬拱手,一脸堆笑,“王爷,微臣在此恭候多时了。”
薛敬冲他微微点头,波澜不惊道,“有劳郭监军了,前日里幽州总兵卓缙文谋逆叛国之案,亏得郭大人仗义出手,这大功一件,本王还未来得及当面谢你。”
郭业槐哈哈一笑,“王爷过誉了,歼毙逆贼,保卫城池,实乃微臣分内之事,微臣怎敢以功自居,倒是王爷您在回头岭诛剿叛军,一战成名,微臣听下来都觉得浑身振奋,实在佩服得很啊。”
靳王认真听完,客客气气一笑,“您就别谦让了,回头本王定写个折子,好好夸夸您。只不过……监军大人担护镇国之任,这勒裤子的腰带可得选上成的,改日本王让人给大家选条犀制的,结实。”
郭业槐一愣,“王爷,这是何意?微臣这腰带可是西沙那边的上等犀货,好得很呐,不敢劳您破费。”
“是么?”靳王眼皮一抬,眸光一凉,“既然这么紧,那拴在腰带上的调兵虎符,怎么还乱丢呢?”
“……”郭业槐的脸立刻变色。
靳王缓步他面前,压低声音,“中京郡垩阳渡,每年五月朝送贡酒,那是往皇案上送的,本王没话说,可运酒有运酒的兵,哪有运酒不利就转调戍边军的道理?郭监军你是兵部首府,那道调兵令是您下的,以致我幽州存亡危机之际无兵可调,闯了祸后您还敢连夜跑路?”
“殿下……”郭业槐脸已经白了。
“好在我北疆能人辈出,”靳王打断了他,“单凭自己也守住了最后一道天险。可本王怎么听说,您即将上报枢密院的奏疏里细数了林竟五大罪责,还说要将他押往靖天,请刑三司公审,有这回事吗?”
“这……”
“那正好,本王这也有一道折子,是单独送往淮南的家信,父皇亲启,您给一并送走吧,就是不知,郭监军调兵运酒这事,本王要不要一并写进去呢?”
“不要!”郭业槐愕然一惊,立刻赔笑,“王爷,您听谁说的微臣要往枢密院进折,揭林竟的底?微、微臣是要上折子,但那是请旨授封的拜将折,林竟护城有功,与他先前引流民围城之罪全然可以功过相抵,微臣身为兵部重臣,定然说服吏部的计廷章计大人,与他联名上奏,请旨陛下正式授封林竟为幽州总兵。”
靳王这才笑起来,拍了拍郭业槐的肩,“那就好,折子拟好后,递给本王先瞧,省得措辞不精,再将那位计大人绕进去,您老的花言巧语,本王可领教过。”
“是、那是。”
郭业槐点头哈腰,又寒暄了几句,紧步随靳王入中军帐。
刚走到中军帐前,忽见车马成列,依次排开,靳王驻足,郭业槐立马上前解释,“是京城派来的两位参军,一位叫李潭,是微臣的副手,一位来自靖天四府之首,穆府的小公子穆争鸣,陛下特别重视北伐之征,特命两位大人协助微臣。王爷您身份尊贵,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叫咱们这些做臣子的,如何向陛下他老人家交代?”
后半截的马屁直接拍漏了风,靳王不动声色地挽了挽袖口,不咸不淡地问,“说完了么?”
郭业槐哑了,“……”
靳王猛一撩帐帘,霍然见首座的陈寿平脸色不善地看向自己。也许他没料到会是靳王进帐,眼底一触即发的火只悄然燃了一瞬,立刻便压了回去。
“回来了,坐这。”陈寿平招呼靳王入座。
薛敬眉梢一跳,走过去坐到了陈寿平右手边。他扫了一眼脸色阴沉的李潭,和剑拔弩张的穆争鸣,不知方才是什么争执,竟让一向四平八稳的陈寿平面露嗔色,自己方一抵营,那边就开始引战,果然明里助阵,实则都是来挑事的。
靳王不动神色地笑了笑,轻描淡写地说,“两位大人初来乍到,去取本王的梅雨青锋,给两位将军斟上。怎么着,本王一来,屁股上都长刺了?都坐下说。”
胡立深领命,几人这才纷纷落座。
李潭率先朝靳王寒暄,“靳王殿下。”
陈寿平指着他,“这位就是兵部的库部郎中,李大人跟随郭监军有些年头了。”
郭业槐忙跟风夸赞,“是啊,微臣早年在西北当差时,李大人就曾是在下的幕僚,八年前右迁入京,是微臣的老朋友了。”
靳王仔细一瞧李潭,约莫六尺高,身形略显瘦小,卑躬屈膝时佝偻着后背,以为是个罗锅,可那肩背一挺直,又像曾从过军,眉短眼窄,怕是在宦海浮沉久了,眼中尽是算计,半分真诚都瞧不出。
李潭赔笑道,“不敢当,下臣不过无名小吏,此次有幸随郭监军北伐,还有陈大将军坐镇中锋,下臣之幸,有用得着的,但凭大将军一声令下。”
陈寿平转又介绍李潭左手边的那位穆小统领,这位纨绔长得唇红齿白,举手投足间颇具贵气,再看那身行头,红巾似血,甲衣生辉,哪里像是常年习武之人,怕是连新兵入伍时几个月的兵训都不曾经历过,那身甲胄想必也是临出靖天时命人赶制的,连袖口的纹花都缀的苏杭的绣活。
穆争鸣微微点头,脖子始终高高扬起,目中尽是傲慢,开口道,“方才王爷还未到时,我和李大人正与陈大将军商谈北伐启征的时日——”
“没什么好谈的,”陈寿平厉声打断,“后日一早启征北上,富河一役势在必行。”
穆争鸣故意摆出一副假笑,“大将军,话可不是这么说,北疆一直是陛下心中的重中之重,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是没有周全的部署,保不准还会出现上一次在富河失利之事。再说了,临行之前,太子殿下曾特意嘱咐过我二人,万事求稳,不到万不得已时不可轻易出兵,万一再中了敌方的埋伏,回头岭里那是凭着靳王殿下骁勇,若是换作旁人,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陈寿平压抑着火,沉声问,“敢问穆小统领,什么时机算作万不得已之时?什么时机又算是夺城之机?”
穆争鸣朗声道,“两方对垒,静中制动,况且敌人兵力强劲,我方若贸然出兵,必然吃亏,何况北方内忧极甚,郭大人年初还吃过山匪的瘪,若不肃清内乱,必有远忧,咱们现在驻兵的这座九则峰,我听说,峰前那条走马道,直通阴山,是此间悍匪勾结外敌通天路,要我说,倒不如趁此时机,将其一网打尽。”
此话一出,下一刻变色的是靳王。
薛敬的眼光蓦的一凛,刀子般看过去,他这前脚刚踏进大帐,刚半盏茶的功夫,就有人胆大包天,敢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叫嚣着动鸿鹄了?
靳王不怒不恼,笑了笑,“穆小统领这是打本王的脸呢。”
穆争鸣一怔,“王爷这说的哪里话,末将岂敢呢。”
靳王扫了一眼另外两人,郭业槐始终含笑,李潭则埋头抿茶,俨然一副置身事外,这两只老狐狸,单送一位初出茅庐、屁事不懂的小纨绔来镇北军当磨刀石,看来是个真傻子。
“自本南北战火兴起,敌军屡次在边境欺民扰民,在官军难究的北国阴山,有你口中恶匪坐镇,九年来没有发生过一起平民的伤亡。况且,我朝在北疆一贯的对敌之策都是以退为进,以守为攻,不贸然出兵寻事,特别是寻老百姓的事。”
穆争鸣不服道,“合着在殿下口中,那帮占山为王的悍匪倒成了老百姓心中制胜克敌的英雄,不能动咯?”
“可以动。”靳王始终含笑,“可凡战,师出有名,穆小统领要掀鸿鹄这张案,倒是让本王听听,您要以什么理由兴兵?”
“对一帮悍匪兴兵,还需要理由吗?”穆争鸣趾高气昂地反问。
靳王慢慢收起笑,冷飕飕地盯着他,“我听穆小统领这意思,是要镇北军北伐的第一征响在鸿鹄,也就是现如今咱们头顶的九则峰上,对么?”
郭业槐的笑意已经抿去,李潭也放下了茶碗,都注视着两人间的剑拔弩张。
穆争鸣却还不知好歹,“北疆的匪刺得一根一根剔,从鸿鹄始,何错之有?”
“我镇北军这才刚刚肃清内壤,回头岭上诛叛余火未消,此时北鹘军大举压境,我军的第一刀却没断在北鹘人的肩头,却要先对自己人开刀?”
“殿下说的‘自己人’莫不是鸿鹄那帮匪类?”穆争鸣顶风作案,专挑靳王冒火的眼底浇油,“穷山恶水出刁民,从古至今哪朝哪代的反贼不是匪类出身,如果这都不算内忧,那还有什么是内忧?呵,殿下这般顾左右而言他,莫不是与鸿鹄的恶匪有什么瓜葛,在为其开脱?”
陈寿平一震,抬眼看向靳王。
这些年来,靳王的身份与鸿鹄之间隐隐存匿的关系被堂而皇之地摆在了堂上,北方最难以启齿的一面镜子,顷刻间破的四分五裂。
靳王道,“鸣锋之燹不烧内壤,有本王坐镇先锋军一日,就不许诸位的刀杀我子民。”他再次看向穆争鸣,警告道,“九则峰上一草一木,一寸都不能动。”
穆争鸣难以置信,“殿下,您这是要公然站匪?!”
靳王沉默片刻,忽然淡淡一笑,“本王就是匪,穆小统领要先拿本王开刀祭旗么?”
不光穆争鸣,在场众人听到靳王这句话具是一惊,登时鸦雀无声。
陈寿平未曾料想,人人谈之色变的龙潭虎穴,殿下竟然面不改色地淌了进去。
“殿下,”穆争鸣又道,“您这样护着鸿鹄,就不怕我们这些人奏上一本,言您通匪?”
“若本王没记错,穆小统领还未正式授将吧。”靳王上下打量着他,“令尊穆安好不容易为你争来这么个邀功的肥缺,扬言立下战功再回京受任,你现在还没有弹劾上奏的权利吧?”
“我……我可以——”
“你可以让李大人,或者郭大人代你弹劾,那你问问他们,肯不肯。”
穆争鸣转头看向另外两人,郭业槐正低头抿茶,根本没抬头瞧他,他连一封要送林竟入狱的奏疏都被这祖宗在营门前按下了,此刻才不会傻到触这眉头。
而李潭,这时终于起身,恭恭敬敬地冲陈寿平施了个礼,转圜道,“大将军,后日启征,下官愿听随调遣。”
穆争鸣“噌”地一下站起来,难以置信地看向李潭。
李潭则任由这位小统领盯着瞧,不疾不徐地冲他点了点头。
这群朝堂老手,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事恐怕是见得多了,哪能为一个连将衔都还没授,走马第一天就敢在虎口里拔牙的愣头青滚砧板。
于是堂上,只有穆争鸣吃瘪,气得他草草抱拳,连招呼都不打就拂袖而去。
靳王眯眼看着李潭,不知道这位仁兄究竟站哪边。
这李潭已近不惑之年,眉心有一颗黑痣,一张脸看不出悲喜。从西北拉磨回京,八年了,他已从一名武将做回文臣,在腥风血雨中挥斥方遒,保自己一息尚存,绝然不似陈寿平那般耿直,让人一时难分敌友。
“李大人,倒是烹的一手好茶。”靳王笑道。
“哪里,”李潭对靳王道,“方才下臣神游天外,并未听见殿下与穆小统领的话,穆小统领的脾气向来就急,下臣会去劝的。瞧着已过晌午,殿下奔波数日还未用膳吧,您早些歇息,大战在即,还需养精蓄锐才是,下臣这就告辞了。”
滴水不漏,是个狠角色,靳王笑着朝他点头。
郭业槐打了一路牙祭,喝茶喝饱了,随李潭一起谢了礼,一同退出中军帐。
帐中忽然一静,薛敬的脸色一瞬间黑了下来,他转头看向陈寿平,沉声问,“大将军,您和他,是不是有事瞒我?”
惊弦一震,霎时弦断曲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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