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〇六、弦断
眼看薛敬脸变色,怒愠难掩,陈寿平霎时只觉心虚。偏偏他从来都非善于扯谎之人,心里忽然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负罪感,只好竭力遮掩。
可薛敬何等心思,近年来处世渐渐脱胎换骨,已非昨日温忍。况且一到那个人的事,他更是变得敏锐多疑。
“还真有。”殿下苦笑,他不过试探一二,陈寿平的神色倒是卖了自己八分。
陈寿平心虚时习惯性去摸腰间的佩剑,然而此时他未着盔甲,佩剑在不远处的剑架上摆着,这么一伸手,直接摸了个空。
薛敬看在眼里,不置一词。陈寿平索性给他来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转身查看沙盘,见他有意欲盖弥彰,殿下心里更是一清二楚。
心底流动的那团血,此时又凝固了。
明知二爷独启云州行是去闯刀山火海,自己同意放他走只因他说要寻九年前烈家亡军、云州亡城的真相,是以绝不能因一己私情去拦他的路。可他人前脚刚走,镇北军中就有新宦要对鸿鹄开刀,哪怕自己想找个机会去寻他、助他,一时也抽不开身。他不知二爷临行前夜究竟与陈寿平夜到底达成了什么共识,可如果“听之任之”变成助纣为虐,那放他走这一步,到底是不是错了?
薛敬走到舆图前,随手在沙盘上放上几处拦路的小旗,故作不经,“方才我进帐,见雪鹰盘空,八成是有大将军您的信。”
陈寿平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片刻又忽然抬头,撞上一双坦荡的眼眸。
薛敬笑了笑,“大将军,现如今什么‘战信’竟需征用我鸿鹄的雪鹰来传?难道是我休沐的这段日子,镇北军的飞符走檄换了‘信使’。”
陈寿平深吸了一口气,将眼光再次别开。
“大将军,我随您征战北疆,也有三年了吧。”
陈寿平没敢抬头,“嗯,三年前除夕,你随了军。”
薛敬开门见山,“鸿鹄并非他的归宿,却撑起一把伞,足足庇护了他九年。那年他一朝遇祸,带着一个重伤濒死的小娃娃,无处逃、无处躲,最后只有九则峰容了他,容了我。九年了,烈家一桩悬案未决,朝堂上一直有人蠢蠢欲动,如今竟还派人来搅局,不光要打镇北军的主意,连鸿鹄也想端,我岂容他们造次。”
陈寿平彻底语滞,连拨弄沙盘的动作都停了。
薛敬倒显得心平气和,继续往沙盘上插着小旗,“那是泽济二十三年,朝局动荡,内忧外患。北鹘大兵压境,玄封皇帝率军亲征,企图逐鹿中原。九龙道一方天堑失守,埋骨烈家军二十万;三日后,北鹘军一举攻破云州,烈家帅府被一把火烧得片瓦不留。我初来北疆那年刚刚九岁,本应被吊死在云州望月楼上,是他拼死救下了我,许我这九年岁月安稳,百邪不侵。”
话至此,他眼中突然有一丝闪烁,仿若白山黑水间倏而出现一缕曙光。
“你和他,你们始终在保护我。”
“……”陈寿平无言以对。
“我离开鸿鹄后这三年里,您与他一直有书信往来,不然在他书案下那个锁着的柜子里,不会摞有百余张北疆各地的舆图,上面还有详尽的运兵路线,那都是机密,单凭鸿鹄放出去的信哨,哪有这本事——是您告诉他的。”
“……”陈寿平深锁双眉,进退两难。
“说这些,不是想揭穿什么,只是想告诉大将军,当年的事我会一直查下去。”
陈寿平不禁讶异,“你一直在查当年的事?”
薛敬从怀里掏出一张泛黄的纸,展铺在陈寿平面前,“这是我在幽州府的卷宗库里找到的,找人复原过,可惜恢复不了完整的字迹,想请大将军帮我看看。”
陈寿平瞟了一眼案上的半阙残纸,犹豫问,“这是什么?”
薛敬沉道,“一封复写的密诏。”
陈寿平霎时浑身像冻住一般。
薛敬眼神一凛,步步紧逼,“如今大战在即,流年旧事我不多问,我只想知道,季卿当年是否接到过从靖天发来的密召,燕云十八骑是不是因我而死?”
霎时弦断,迸裂的弦屑划破穹纸,碎血砸在陈寿平眼底。
他只好遮遮掩掩地找理由,“出事的前一年,我就被调去了西北军府,北疆这边的事我不太清楚,等再回来时,已经变天了……”
“是么?”薛敬指着残信上的字迹,“可这信上明明写着,‘燕云,八,营救,靳……’我猜这里是说——‘责燕云十八骑,营救靳王。’对么?”
“我、我不知道……”陈寿平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打定了主意守口如瓶。
一瞧他这反应,薛敬就知道自己猜得**不离十。
“十八位天骑将士,个个是英雄,大将军认识他们么?”
“咳……”陈寿平眼光闪烁,不得已道,“略识一二。”
“那就是认得。”薛敬点了一下头,又说,“他们十八人当年在北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为何一夜之间,幽府二十三县的卷宗库中,再找不到与他们相关的记录?地志、战书、信笺、坊间轶闻,我甚至查过十年来所有的户籍编附,调阅过燕云一带我所能调阅的一切民志,没有……什么都没有。燕云十八骑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为什么?大将军,有人不想人去查,所以销毁了他们。”
“可他们曾经活生生地存在过,”薛敬的声音隐隐发颤,“抹不掉的。”
陈寿平一声不吭,势要咬紧牙关只字不提。然而薛敬没打算放过他,而是走到他身边,安静地等着他回答自己。
片刻后,陈寿平终于忍不住问,“殿下,你怎么知道……季卿是?”
薛敬直言,“也算讨巧,有天我帮他整理被褥,在床底下摸到一把匕首,刀柄上刻了四个字——‘天骑十八’。”
陈寿平脱口道,“你找到了他的匕首?”
薛敬敏锐地看向他,“那是‘他的’匕首?”
“……”
薛敬了然,“哦……原来他在十八骑中行末,他们是按什么顺序排的?年纪?还是时间?他们十八个人,眼下除了季卿,还有人活着么?”
这一连串的疑问活脱脱将陈寿平问住了。
薛敬不禁苦笑,二爷找了陈寿平这么个但凡扯谎都写在脸上的帮手,也不知算不算百密一疏。
帐内一片死寂,让人心慌。
片晌,陈寿平不得已从喉咙里挤出一句,“殿下详知甚少,可我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无权相告。”
“我就知道,”薛敬无奈道,“罢了,我不让大将军食言。”
他这才回身朝门口喊,“进来吧,还要听多久。”
陈寿平跟着一抬眼,就见三雪走了进来,帐中太黑,她便拿了新烛续了火。
帐中明亮起来,陈寿平脸一沉,“先回去睡觉,我与王爷有话说。”
“想赶我走?”三雪捧着乱窜的火苗,“我是来送好吃的,你不吃老六还要吃呢,弟弟,饿了吧?”
陈寿平上下打量着她,严肃道,“不是让你暂时留在寨里么,怎么又下山来?还这副打扮。”
三雪一身男装,长发在脑后束起高高的发髻,她笑了笑,“寨里有老万盯着,二爷带着老三去云州了,老六与你启征北伐,我没事干,所以又跟过来了。”她又对薛敬说,“老六,你们说话怎么也不点灯,黑灯瞎火的,密谋什么大事?”
靳王清了清嗓,笑着摇头,“姐姐一进来,不用点灯都是亮的,要什么火烛?”
“就你嘴甜,早知道就该在你碗里多放点辣子!”三雪笑容明丽,不禁夸,将一盘粥菜推到他面前,“我从寨里带的,他这营里的伙食难吃死了,多吃点。”
“行军打仗又不是游山玩水,挑食的毛病什么时候改。”陈寿平忍不住训她。
三雪才懒得理他,继续往薛敬碗里夹牛肉,“你尝尝这个,多吃点。”
薛敬将那块牛肉放进嘴里,忍不住夸赞,“只要是姐姐做的都好吃,别说辣子,就是放川穹黄连我也喜欢。”
三雪果然眉开眼笑,对陈寿平说,“你学学他。”
“大将军不怒自威,要是像我这样,就该把你宠坏了。”薛敬对三雪道,“姐,你既然都来了,就不要走了。”
陈寿平看两人一来二去,轻描淡写就将三雪乔装混进军营的闹剧解决了,登时石化一般。三雪凑过去扯了扯他的袖子,“怎么?不愿我留下?”
陈寿平按住她不断在自己眼前挥舞的手,“简直胡闹,上回答应留下你已经是给足了你们二当家面子,这回又用什么理由。”
“这回……这回我是你媳妇啊!”
“你……”这丫头没羞没臊,怎么什么都往外说!
陈寿平的脸上挂不住,已经快黑了,他可没长殿下蜜饯调过的舌头,什么麻烦张口就来,只好僵硬地杵在那。
“行了,”薛敬忙笑着解围,“你们聊吧,我去巡军。”
“等等!”陈寿平叫住他,“你今天问的这些,容我仔细考虑考虑。”
薛敬笑了笑,“您不必纠结,毕竟眼下北伐才是大事,我自有办法。”
刚要出帐,胡立深撞进来,一声“报——”喊得惊天地泣鬼神。
薛敬拦住他,“怎么了?”
胡立深气喘吁吁地汇报,“禀王爷,大将军,刘副使在汇军的半路遇袭!”
陈寿平连忙问,“可有伤亡?”
“伤亡倒是不重,交战时间短,对方也没讨到好处,刘副使的手臂被划伤了,正在医帐里包扎,说一会儿就来见殿下!”
“我去看他吧。”薛敬回身冲陈寿平道,“大将军,我去一趟医帐。”
医帐内,见靳王竟亲自前来,刘贺青忙想行礼,被靳王挡住,见他右臂上缠着绷带,关切问,“伤重吗?”
刘贺青摇头,“只是被羽箭擦破了皮,不碍事。”
靳王冲胡立深道,“叫豆子来好好看看,别萃了毒。”
“看过了,没毒!”豆子端着一盆清水进来,“刘副使,您注意最近伤口别碰水,也别跟人打架。”
“知道了。”
刘贺青吊着手臂,随靳王走出医帐,来到一处偏僻的火堆旁,这才道,“王爷,两万先遣新军已集结九则峰下。”
靳王低声道,“我在信里嘱咐过你。”
刘贺青点了点头,“属下明白,您需要培养自己的兵,这我懂。”
“明白就好。”靳王又问,“这次遇袭,有没有什么别的情况。”
“有,”刘贺青想了想,“属下觉得,这些人不像是专来偷袭我们的,只是被我们恰巧遇见了。”
薛敬神色一动,“什么意思?”
刘贺青摇了摇头,“说不清楚,他们训练有素,目标明确,像在探查地形,又像在等人汇合,敌我相遇是在深夜,地形难辨,本想抓几个活口,可他们都……”
靳王狐疑道,“都死了?”
“自杀,不留活口。”
“在哪遇见的?”
“就在从快进入九则峰的荒道上,那边岔道多,好埋伏。”
那里算是鸿鹄以外的地界,薛敬不由想,敌军若是冲着鸿鹄去的,那为何只派了那么一点人;可若单单是去勘察地形,派几个人深入腹地,左右不设防备,不是白白送死么。
靳王连忙问,“他们是什么打扮?”
刘贺青霍然一惊,“对了,他们都是寻常汉人的打扮,说的是北鹘语,敌我相遇始料未及,交战时间短,末将起初未曾留意装扮。”
靳王点了点头,将满心疑虑压在心底。如今除了莫名其妙多出的两位参军外,敌人在北疆的活动也愈发猖獗。二爷前脚这才刚离开鸿鹄,就有敌人深入腹地……是有人泄密了他的行踪,还是单纯巧合?
刘贺青看靳王的脸色阴晴不定,安慰道,“王爷……他们人不多,而且已经被我们的人消灭了,应该兴不起什么风浪。”
“嗯。”靳王笑了笑,“敌人狡猾,说不定不止派出了这一组人马,既然没有活口,暂时也猜不出他们意欲何为,只能先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话到此,他的声音已经带上了三分暖意。
汇报完遇袭的事,刘贺青便被打发回去休息了,薛敬带着小胡巡完一遍岗,也各自回到了帐中。深夜,殿下再次走出大帐,吹哨召来雪鹰,将一封家书附上,看着雪鹰盘旋而去,思绪追远。
“又寄家书呢?”
薛敬一回头,见是三雪,“姐,怎么还没睡?”
“哎,大将军要研究舆图,制定行军路线,我又看不懂。”三雪仰头望向飞远的雪鹰,笑起来,“老六,你这家书越写越厚,雪鹰都快飞不动了。”
“它前段时间涨了那么多肉,不得多干干体力活。”薛敬回过头,好整以暇地看着三雪,“姐,你就这么把自己嫁了?”
“是不是老三那个大漏勺又跟你说什么了?”
“三哥这回可是守口如瓶,一个字都没说,是二爷说的。”
三雪煞有其事地背起手,潇洒道,“呐,姐姐要嫁人了,你送什么贺礼?”
“姐你喜欢什么,我那王府里有一个宝库,到时候你随便挑。”
三雪冷哼一声,“官门狗,都是民脂民膏,我才不要。”
薛敬眉眼带笑,“那你想要什么?”
“我……我想二爷好起来。”三雪定定地说,“想他骑着马送我出嫁。”
薛敬深深吸气,郑重道,“我答应你,我也想看。”
三雪笑起来,“对了,你那家书上写的什么?”
“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还有……”
“还有什么?”
薛敬温沉一笑,还有阳春白雪,烈酒情章,还有铁马金戈万里尘,梢上月,掌中星,唯独将自己王封冕冠那重身份隐藏起来,当自己是乞情盼归的凡夫。
“还有……野山柿子红透时,想他回来。”薛敬道。
三雪明眸皓齿,笑起来极好看,她仰头盯着薛敬的侧脸,轻问,“老六,你对二爷……是不是那个意思?”
薛敬故意逗她,“什么意思啊?”
“就是……不是我跟你的这个意思。”
薛敬作势思索片刻,“你对你的大将军是什么意思,我对他就是什么意思。”
三雪眼睛一亮,“这么说,你们好上啦?”
薛敬反问,“你跟大将军好上了么?”
三雪拍了他一下,脸一臊,“说你呢,干嘛又扯到我身上!快告诉我,好上了么?”
薛敬收起笑,认真道,“生杀帐里三香为证,天地神佛行媒,我在囍灯上刻过名字的。”
“哇!”三雪大喜过望,双眼泛起泪光,“你们……你们……老六,你不知我有多高兴,你不在的这些年,二爷很苦的,他只是不说,但我看得出来。他只有在见你时总笑,所以你得看好他,别让他再受苦了。”
“我知道。”薛敬见她着眼泪又有收不住的趋势,忙说,“哎,可惜啊……”
“可惜什么?”
“可惜我们不会有娃娃,以后姐姐生的娃娃,必然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你……你胡说八道吧!”
薛敬撂下这话撒腿就跑,一边跑还一边继续逗她,“要是龙凤胎就更好了,他还没抱过女娃娃呢!”
三雪追上去就打,“我让你胡说八道,不许跑,给我站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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