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七、狼平溪谷
十日之后,雪鹰飞抵狼平溪谷。
它在空中盘旋数圈之后,忽然被惯听的口哨声召唤,随后它扑腾了几下翅膀,划过苍空,马上的人褪去风帽,伸臂接住,将鹰爪上的信取了下来。
李世温从陆荣手里接过信快步跑到马车前,二爷伸手撩开车帘,接过李世温递过来的信看了几遍,唇角依稀划过一咝浅浅的笑意。
李世温也跟着笑起来,“有什么开心的事,与我们说说。”
二爷将信纸揣进袖口里,看了一眼正蹲在车辕上吃肉的雪鹰,莞尔道,“王爷说它吃胖了,但我瞧着还好。”
可他还没来得及回味信里那落笔之间那带了点江南春雨、松墨入砚的味道,就见陆荣爷打马过来。
陆荣翻身下马,“将军,过了狼平溪谷就到云州地界了,咱们还有几天的路程,那边是暮河浅滩,河边有个村庄,今晚只能去找处人家借住。”
李世温道,“前段时间我来过那边,庄子已经空了,几个月前两军在此处交战过,能逃的村民都逃了,庄子里到处都……都是些烂透了的,天气炎热,还闹过鼠疫,还是不要去的好。”
陆荣愁眉不展,“可是这附近几十里之内没有安顿之所,二爷需要休养,总不能睡在这旷野里。”
“就去那庄子里吧。”
李世温点点头,跳上车辕,“将军,半夜能到,您先睡会儿。”
马车缓缓地沿着河道行驶,二爷隔着车帘嘱咐道,“世温,这个称呼,该改口了。”
李世温手下一滞,心里顿时又是一阵翻江蹈海,他咬了咬牙,喉头泛着酸,“……是,二爷。”
陆荣骑马与马车并行,二爷掀开遮着窗子的帘,道,“老三,过了狼平溪谷,你就不要跟我去云州了。”
陆荣忽然转头看着他,头一次立刻驳了这命令,“不行,云州之行凶险,我怎么可能放心您一个人去。”
“不是还有世温呢,人多口杂,进城不好安顿。”
陆荣道,“二爷,您身体现在这个样子,身边多一个人总是好些,再说了,老六要是知道您这样安排,您不怕他一个回马枪杀到云州来。”
“……”
陆荣话一出口,立刻意识到犯了忌讳,连忙垂下脸,“二爷,我没别的意思,您放心,这一趟我不会私下传信与他,北伐大军已经出征了,我知道他不能分心。”
二爷叹了口气,“我就是这个意思,怕他分心,所以你要在这里替我截他传到云州的信。”
“什、什么?”陆荣直接被吓懵了……
李世温质疑道,“……您让三爷替了您,要是让王爷知道了……”
陆荣在心里接道,要是让老六知道,他还不活剐了我。
二爷不以为然地摸着小青蛇的脖子,“等他知道的时候,事儿都了了。”
陆荣看了一眼李世温,李世温驾着马车装聋子,陆荣不甘心地说,“二爷,您这样的决定,恕陆老三难以从命。”
“事急从权,我身边只有你仿过我的笔迹,世温没你细致,会露马脚。”
陆荣急不可耐地说,“可老六也不是个傻子,您的笔迹我模仿得再像,也瞒不过老六啊。”
陆荣自己也没料到平生有这么一天还能这么跟二爷说话,可一想到这般决定可能带来的后果,他就不寒而栗,况且,他自己能有什么立场,敢放肆地回这一封封挂着命的家书呢。
少顷,二爷冲着外头叹了口气,“好了,此事已定,无需争论了,他鞭长莫及,惹不到你,兴许打起仗来,他都没空收家信,你怕什么。”
陆荣见二爷心意已决,只得“驾”了两声,打马快跑了几步,想问问李世温解法,结果李世温只是侧头看了他一眼,遂低着头继续赶马。陆荣憋着一口气,一时间只能将满心的焦虑强压下去,开始羡慕起说话木讷的李世温来了。
子时月中天,马车驶进狼平庄。
庄子已没有了人迹,这里以往是两国通商易货、来往歇脚的驿站村,几乎家家户户都做着迎客送客的营生,谷底常常能听见野狼嘶嚎,夜间庄子里火把长明,远处看就像一处巨大的火山,天野之间仿佛从地下生出了一处明暗交叠的集市,因此被唤作“狼平溪谷”。
可如今,村口的旌旗破的只剩下半个“狼”字,热风扬着砂砾,刮得人眼睛疼。
秃鹰正蹲在村口的人型骨山边叼烂肉。
李世温用手背捂住鼻口,“二爷,您别往外看。”
可二爷早就撩开帘子,目光所及之处,一处没落。他眼中的眸色不甚分明,他似乎有意无意地眯了眯眼,面无表情地盯着那秃鹰咬完了最后几口烂肉,扑了扑翅膀,又听见它在苍野之间嘶鸣了几声,盘旋北去。
陆荣打马快行,这会儿折了回来,冲李世温打了手势,喊道,“这边找到处可以落脚的。”
等几人安顿好,已是半夜。
这处院落该是当年集市上最大的一处驿站,客房陈列整齐,简单朴素,只是如今人去楼空,陆荣和李世温拿着门口的扫帚将屋子粗做打扫,随后点上火烛,立刻恢复了些原先的容貌。
李世温蹲在门口煮牛肉粥,陆荣则从掌柜的账房里找到了些稀有的北方药材,他乱七八糟的折了几株,混着牛肉粥一起煮了起来。
李世温宝贝着腰间那壶喝了多少天都没舍得喝完的老白酿,就着几口热粥,被陆荣抢了个底儿掉。
二爷握着一直未曾落下的笔,坐在椅子上看天,天上罕见的北辰星,孤僻地在极北的夜空闪着光。他忽然笑了笑,突然就想就着这不怎么好看的荒凉月色学着那人旖旎一番,落笔之间都拿捏着些许情深义重。
二爷微微皱眉,心想,以后每回写家信是不是都得这般绞尽脑汁,好在这封之后也不需要自己操这份心了。
想到此处,他又不免涌上来一股比那次不告而别更深的负罪感。
李世温正喝酒喝得心潮澎湃,“将军,我感觉就像回到了十年前的云城东河。”
一句话叫二爷飘的似远非远的思绪扯了回来,“可不是么。”
陆荣笑了笑,道,“也像咱们鸿鹄,那些年无忧无虑的,兄弟们想吃肉吃肉,想赛马赛马,走马坡上骑着马奔腾直下,那叫一个快活。”
李世温接口道,“可惜啊,当年的狼平溪谷和现在的,简直别作天壤,我前些年来过这里,集市上还兜售着咱们南方的茶叶,换的是极北的雪山参,现在都没了。”
“世温兄弟前些年来过狼平溪谷?”
李世温道,“来过。早年我独自行走北方的时候,也曾到处游历,那时候这边都是人,村子里特别热闹。”
二爷看着那遥远的天河,幽幽道,“还会有的。只要不再打仗,他们就还会回来。”
几人又叙旧一番,夜到深处,二爷道,“算算日子,北伐大军应该快到富河了,富河那边是一处平原,无遮无挡,地势上不能取利而避祸,便只能看两军对阵时双方的布阵了。”
陆荣道,“这种人贴人的战法,应该是陈寿平的强势所在。”
二爷点点头,“况且还有老六在,赢战应该不是问题。怕就怕军中那几个朝中派来的窝囊废,不懂归师勿掩,穷寇莫追的道理,再中了呼尔杀声东击西之计。”
李世温附和道,“二爷,要不要请三爷去信给王爷提个醒。”
二爷摇了摇头,轻声道,“不必,这些事他应付得了,老六那个性子,保不住的人,他还会去保么?”
李世温便不再敢多话了。
陆荣站起身,“二爷,今天我来守夜,您和世温兄弟早些歇息吧。”
李世温目送陆荣下楼,转头去看二爷,见他又沉默看天,此刻如鲠在喉,“将军……”
二爷回头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怎么了?”
李世温道,“你为什么将陆三爷留在此地?”
“……”二爷收回笑意,靠在榻上,轻轻捻起手指。
“你一旦做这个动作,便是在动心思。”李世温说话温温吞吞,鲜少一针见血,此刻他却忍不住开口道,“你是不是没打算直接去云州。”
二爷轻捻手指的动作忽然停了一下,抬起头,“你怎么知道?”
李世温吓了一跳,眼神猛地一缩,“您真要去伦州?”
二爷看着他,忽然笑了笑,“现在连你都能摸清我的心思。”
李世温觉得自己唐突,便随即收回震惊的神色,诚恳道,“其实从出来那日我就在想,如果直接去云州,咱们没必要走狼平这条线。我来过这里,这里往前是一个叫‘盲庄’的地方,从盲庄再往前是桑乾河的水路,水路分叉,一边往云城东河,一边往……伦州。”
“你倒是学会心思细腻。”
李世温恭敬道,“只是因为我在这里走错过路,所以才知道这里的路线复杂,稍有差池就迷路了。”
二爷没有否认,“去伦州,只是想去伦州知府,查查当年的卷宗。”
“可是伦州现在已经是呼尔杀的地方了,那边进都进不去,非常危险。”
“办法总是有的,只需要找准时机。”二爷淡淡道,“齐世芳忽然献城,一定是有什么原因,不可能只是贪生怕死这么简单。况且他当年跟父亲打过交道,他会不会也和当年的事件有牵扯,这些事都只能去了伦州,才能查明白。”
“呼尔杀屯兵伦州,你这样进城,不是自投罗网吗?”
二爷浅笑一下,没有搭话。
李世温进退两难,他眉心写了一个“川”字,整张脸皱得可以拧出水来,“将军,您知道,李世温从来不会违抗您任何的命令,哪怕您叫我去死,我也绝无二话,可我还是觉得……”
“世温,我的腿是被饮血夹所伤的。”
李世温一愣。
“这些年来,夹子生在体内,没有办法取出来。”二爷平静地说,“蓝舟曾经气恼说走了嘴,王爷他经硬要查看我腿上的伤,然后拿我这膝上的伤口和蓝舟腹部的伤口做了对比。”
李世温艰难地吞咽了一下,说,“这么说……王爷确实一直在找解法。”
“所以即便我反复强调,让他不要深入虎穴。想必……他也不会听话的。”二爷轻轻呼出一口气,继续道,“一旦离开了我的视线,我就管不了他了,腿长在他自己身上,他想去哪儿,我也拦不住,陈寿平能制衡他还好,关键是就凭陈寿平那个脑子,想跟靳王殿下斗,估计是只听他软硬兼施,三两句惨话,陈寿平就缴械投降了。”
“所以你才一定去一次伦州。”
二爷漫不经心地说,“一来是为了寻卷宗,二来也是为了看看伦州城此时的境况,还有……”
“还有什么?”
二爷仔细思索了片刻,说,“若是真拦不住王爷……也一定要帮他探一探路。”
李世温疑惑道,“看来王爷此去伦州势在必行,但是陈大将军未必会让他去啊。”
“不,陈寿平会同意的。”
“为什么?”
“因为王爷一定会找到不得不去伦州的理由。”二爷蹙了蹙眉,“过来,扶着我。”
他将小蛇从竹管中取出,小蛇伏在他的上臂,慢慢钻进他的衣领。
“咝……”凉意混杂着莫名的刺痛瞬间传遍他的四肢百骸。
李世温连忙扶住他,快速说,“又是这以毒攻毒的方法,小敏又不在身边,我担心……”
二爷轻轻咬紧下唇,忍耐道,“就是因为你从来不肯违抗我的命令,才只能让你帮我。”
李世温愁容满面,“可是……”
二爷轻声说,“你我早就知道,萧人海根本不可能给我解药,况且,这种毒根本没有解药。”
心之所伤,无药可解。
李世温沉默了片刻,身体越发的发起抖来,“将军,您总这样,什么事都自己背着,都这么多年了……”
“……”
李世温犹豫地问,“王爷不知道您的计划?”
二爷轻轻皱眉,“他不能知道。这次北伐,是他巩固北疆的重中之重,任何人和事都不能让他分心。”
李世温道,“靳王若是得知这一切,会难过的。”
二爷脸色惨白地笑了一下,虚弱道,“难过是一阵子的事,失败,却是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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