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激战
漆黑的夜被满布的乌云压得透不过气。
黑云压城城欲催,富河平原盾甲如麟。
北伐大军激战的第一战在富河,这片广袤的平原之上,在早秋的烈日之下,依然寸草未生。
兵械碰撞时发出的血腥气钻进鼻子里,呛得人能呕出半碗苦水出来,尘土漫天的戈壁之上,斑驳的影子似乎都在燃烧。秃鹰叼着不怎么完整的肉块在天上盘旋,偶尔掉了几块下来,混着土腥,搅和成了泥泞的人肉沫子。
两军对垒,已在富河平原激战三日三夜。
冷兵器厮杀的战役中,没有多余的一言一语,只有天地你我,粉身碎骨。子时一过,月晕当头,开始起风,呼啸的大风带着血沫子喷到脸上,死守的士兵抹了一把脸,吞了几口唾沫。
如抽丝剥茧一般,大军一层一层地扑向敌军,在干枯的河道上杀的你死我活。陈寿平擅打平原战,摆作巨鹰一般的阵法把敌军包裹在一个大瓮中,战死了,再铺一层顶上去。
敌军也不甘示弱,呼尔杀惯用马阵,盾甲兵碰上骁勇的战马,一时间血光冲天,尘沙飞扬。搏命的厮杀中,汉人仿佛将一腔愤恨都倾注在内,数百年的恩怨纠葛在这方寸之间烧灼的天昏地暗。
靳王镇守大营,远远地望见一层一层的兵阵在远方形成一团团墨色的黑雾,鬼影一般嘶声震天。
“报——”胡立深大步跑进主帐,帐中灯火通明,彻夜不息。
“说!”靳王一只手压在沙盘边上,另一只手扶着佩刀。
胡立深一脸的血泥,乍一见双眼放着血光,“殿下!陈大将军的法子奏效了,从昨夜起,开阵用长矛代替了弓箭,引敌军入了阵!”
靳王嚯地站起来,“何时令我增援?”
胡立深:“大将军说……”
靳王眼一眯,“说什么?”
胡立深咬了咬牙,“大将军说,靳王坚守后方,责令刘贺青暂代先锋军副将一职,责令其立刻出兵增援,由穆争鸣穆小统领随阵配合!”
“……”
穆争鸣一愣,转头看了一眼李潭,李潭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过下一刻,穆争鸣便挑了挑眉毛站了起来,恭恭敬敬朝靳王行了个礼,“殿下,末将领命出征,三千营帐还需您亲自坐镇,待得战士们凯旋,咱们再好好喝上一壶好酒,刘副使,咱们走吧!”
刘贺青没动,依然站在靳王身后望着他,有些愤怒地说,“殿下,大将军为何不派你增援。”
穆争鸣脸色一变,怒意顿起,“刘副使这话什么意思?穆府一脉都是顶天立地的武将,各个所向披靡,今日我领军出征,绝然不会比王爷少出半分的力气,怎么你竟然在大家面前问出这种目中无人的话,你仔细看看自己的身份,小心一点言辞!”
刘贺青怒从心起,他忍不住还击道,“一直以来,王爷都在北方征战,熟悉富河平原的地形,也懂得如何增员与陈大将军打配合战,此番这么重要的后方补给若是跟不上,一旦此战失利,穆小统领再是武将出身,能及时调整,转危为安吗?不管是战场经验,还是默契配合,你都无法与王爷相提并论!”
“刘贺青!”穆争鸣怒道,“你说这种话,是看不起穆家一脉吗!”
李潭连忙站起来打圆场,“大家都是为了朝廷出征,何必分你我,穆小统领和刘副使都是我朝猛将,都是中流砥柱,何必为了这点小事伤了和气,王爷,您说呢?”
此刻,薛敬终于站直身,淡淡地看了穆争鸣一眼,笑了笑,又冲刘贺青道,“去吧,好好打!”
刘贺青大概是没预料到靳王会这样对他说,一瞬间失了言语,只觉得内心五味杂陈,不是个滋味。他是个武将,向来只认是与非,对与错,今日增兵不让靳王去,却让这个姓穆带着点人人皆知的邀功心切前去出征,是非对错暂且不论,就说这人一身不知从哪得来的傲气就不能服众。可在场之人人人立场不得而知,到了嘴边的话竟问不出口。
“殿下……”
“贺青。”刘贺青还想在说什么,却被靳王打断,“李潭李大人说得对,此刻正是关键时刻,陈大将军责令你出征,那就必须拿出十分的力气应战,其他的个人矛盾,都暂且放在一边。”他转而对穆争鸣道,“穆小统领也不要放在心上。
穆争鸣冷哼一声,“这一点,请王爷放心,本将军才不会和不讲理的东西一般见识。”
“你!”刘贺青怒火中烧,却终究碍于靳王的神色,将那火气慢慢压制下去,“是,王爷放心,末将一定鼎力相助。”
靳王点了点头,转对胡立深道,“告诉郭大人,粮草辎重务必跟上,我看陈大将军这是要打持久战,长矛阵对抗敌军的重骑兵,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解决的。”
“是!”胡立深立即领命出帐。
靳王又对穆争鸣道,“穆小统领,您是穆府的青年将领,穆老统领当年征战西南边陲,以一敌百的骁勇事迹传遍南北,几十年如一日,我佩服得紧,都说虎父无犬子,但依我看着,也有特例。”
穆争鸣刚蒸腾起来的嚣张气势被靳王这不咸不淡的几句话激得十分尴尬,他愣了愣,刚想开口,又听靳王继续道,“穆府在朝中的地位今非昔比,本王感佩的同时,也想领略下穆家小将在战场之上的英勇,只是平原战拼的是阵法,不是拼蛮力,你立功心切,我理解,但是本王心想,穆小统领还弄不清楚富河平原路有几条,石头有几颗,就已经想要号令三军了,是不是有点急功近利了。”
穆争鸣一愣,“王爷,您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靳王走到他面前,冷冷地盯着他,“刘副使,方才将军的命令再重复一遍。”
刘贺青立即道,“大将军令靳王坚守后方,责令刘贺青暂代先锋军副将一职,责令其立刻出兵增援,由穆争鸣穆小统领随阵配合。”
“听明白了么?”靳王唇角微漾,似乎是笑了一下,“穆小统领当好你的辅战先锋,若是任意妄为,不服管束,就以军法论处。”
“是!”刘贺青抱拳,大声领命。
“你!”穆争鸣想大声反击,却被靳王斥责道,“穆小统领是不是在京城待久了,不明白军中的规矩,三军阵前,要称刘副将军。”
“……”
“还有——”靳王又道,“极北的连天战火不比京城的灯红酒绿,鸣金收兵,穷寇莫追之理想必统领也懂,若不然,本王坐守营帐,恐怕再是出兵心切,也是鞭长莫及。”
穆争鸣一张白脸憋得像打了霜的茄子,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李潭,这位李大人忽地便站起来,三寸不烂之舌绕得是别开生面,“王爷说的是,穆小统领尚且年少,一定会听从刘副将军号令的。”
靳王点了点头,走过去拍了拍李潭的肩膀,道,“李大人多虑了,本王征战北方这些年,什么风浪没有见过,穆小统领为国为民,出征心切,我能理解,更何况,朝中之事有各位股肱之臣为我父王分忧,也是我南朝的幸事。”
李潭吓了一跳,连忙退了两步,“王爷过奖了,微臣哪里当得起您这番话。”
靳王回身,朗声道,“如今北伐之战才刚刚开始,敌军与南朝罅隙由来百年,百姓人人自危,江山都不得保全,而今能否平定山河,还需仰仗各位。”
几句话多了几分立威之势。靳王做事向来杀伐决断,这番杀鸡儆猴的冠冕之言不但屡试不爽,字字铿锵,掷地有声,李潭一旦陷进这编好的坑里,就再也爬不起来了,任他惯会的官话说了几车,倒还不如靳王几句话来得收尽人心。
刘贺青审时度势,立刻单膝跪地,“殿下,末将定不负您的期望。”
李潭见势,立即跟着跪了下来,他伸手扯着穆争鸣,穆争鸣膝盖骨硬,弯到一半时,靳王便递了把手,将他稳稳地扶了一下,“各位不必如此。”
刘贺青站起身,冲穆争鸣问,“穆小统领,咱们方便出发了吗?”
穆争鸣仿佛被架在火盆上待宰羊羔,脸色十分的姹紫嫣红。最后,只得与刘贺青出帐启程。
帐内剩下靳王与李潭两人,李潭忙为靳王手边的酒杯里又倒满了酒,笑道,“微臣于帝京,常听北方退下的兵士称赞您骁勇能战,陈大将军用兵如神,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有您二位坐镇镇北军,北伐之战定能凯旋而归。”
靳王很给面子地将他递来的酒一口饮尽,笑道,“李将军这些年虽在兵部任职,却是文职,大人有所不知,古有高祖皇帝御驾亲征平定西北,今有林宇林总兵为守伦州以身殉国,大人说我骁勇善战,实在是有失偏颇,我只不过运气好,在回头岭中消灭了些许叛军,将莫音就地正法,算不得什么骁勇善战,顶多也就是清除内患罢了,您将我说的神武不凡,实在是叫我无地自容了。”
李潭嘴角一抽,险些咬了自己的舌头。
靳王收回笑容,又道,“看来李大人身为兵部侍郎,却并不怎么了解我北方近年来的征战史,我这里正好有一车从定县带过来的史册文献,那可都是傅声傅大人这些年从北方各地收上来的宝贝,本王一直想翻阅,却终是因为册子凌乱而就此作罢,我瞧着李大人闲着也是闲着,要不就还请李大人在闲暇之余为本王梳理一二,整理成册,以方便后人传阅,有些年久失修的卷宗需重新上墨,有些需要复写。”
李潭当场就想给自己两耳刮子,“殿下……”
靳王看了他一眼,“有难处?”
李潭:“没……”
靳王笑了笑,“那就好,来人,将那一车的文献给李大人搬到他帐子里。”
李潭拖着煞是无奈的步子走回大帐。
北伐这趟差事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苦差事,穆府要收买人心,太子爷要利用他去安抚加持北方阵营,于是兵部就成了几方势力周旋的众矢之的。这年头,谁家的屁股也不干净。可偏偏,靳王不是个吃软饭的混吃等死,每次抛出的鱼饵,他非但不接,还将鱼线尽数剿了。任李大人空长了一颗八面玲珑心也经不住靳王这么折腾。不愧是匪窝里长大的,李潭心有不甘,却无能为力。眼见着半屋子的破书堆得连落脚的地方都没了,他就两眼一昏。
李潭都怀疑靳王是不是有备而来。他一个大老远跑来的四品大员,本着事不关己的态度,怎么就变成了个修纂官,随手一翻,还都是些坊间编纂的假话,将故事讲得神乎其神。
简直自作孽不可活。
这边,靳王从大帐里走出来,明月当空,他几乎能听见富河平原的战火之声。
此刻,陈寿平在前线,而自己留守后方。心有不甘却不能言表,这已经是他此刻忍耐的极限。
胡立深默默走过来,脸色极其难看,靳王看了他一眼,问,“怎么了?”
胡立深道,“王爷,那郭大人不听话,能揍吗?”
“怎么?他给你气受?”
“他说粮草辎重都需要陈大将军的亲笔信,要不然他也不敢开仓放粮。”
“……”什么人都敢在他面前蹬鼻子上脸。
胡立深听他冷不丁一声骂,立刻舒坦不少,“王爷,能揍么?要是能揍,我现在就去把那老头打一顿。”
靳王此刻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陈寿平会让他亲自坐镇后方,全因蛇虫鼠蚁层出不穷,几乎将整个后方大营搅和得乌烟瘴气,此刻人人各怀心思,又都不怀好意。
“你是说,郭大人不听话,你想揍是不是?”
胡立深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最好当着大家的面打,下手轻点,别打出血。”
“可是……可是我下手没轻没重,万一打重了……”
“没事,你只管打,你看那老头敢不敢叫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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