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八、火光
萧人海最怕的就是被眼前这人几言几语就牵着鼻子走,就像此时,明明知道对方有明显的“离间”之意,却还是忍不住去思考他话语间的深意。
伦州的确是三州里最好守的,北临天山,东西过蛇尾河,南边千里赤地,一马平川,那是富河平原,只有西北边有一处山谷,只要守住这处山谷,就犹如“一夫当关”,不需费几员猛将。
那呼尔杀在伦州城蛰伏了这么久,粮草也不在城中,他究竟将粮仓放在了哪儿呢?
二爷见他陷入沉思,便也没打算扰他。
“大人,伦州方面送来密信!”门外传来喊声。
萧人海也不避嫌,“传进来!”
那人跑步进来,将密信递给萧人海,随后退了出去。萧人海接过密信,当着二爷的面拆开,通篇读了一遍,那脸色由阴转晴天,几乎只用了一瞬间,然后,萧人海笑意满满地将信放在二爷面前,“你懂鹘语,你读读吧。”
信上说,靳王已于近日被擒,一共四人,被擒于伦州西城。
“!”
“小王爷带着这么几个人,就敢独闯伦州城,这就是烈将军带出来的一员猛将。将军总说什么‘诛心’之道,那您这手如今怎么抖得都端不住杯了?”
“啪”地一声,二爷不知不觉地,将手里的琉璃杯子捏碎了,琉璃碎片扎进手心,血流了出来。
“咳……噗……”他捂住嘴,再也忍不住喉间的血气上涌,一口血喷在手心里,和被琉璃扎破的血混在一起,滴在了膝盖上。
“啧啧啧,”萧人海带着怜悯的眼光、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你当年用两条腿换了他一条命,值不值得?”
“那也比大人用一只眼睛,丢了人强。”
萧人海脸色骤然一变,反手抓住二爷的衣领,将他踉跄地提起来,逼着他看着自己,“你看看我的眼睛,你看看!”
萧人海一把扯下右眼的眼罩,二爷看了他一眼,淡淡地冲他笑了笑。那右边的眼眶里本来有一颗黑灰色的珠子,现在黑洞洞的,什么都没了,腐肉烂肉被抠掉又长,可不管怎么长,那里头就是再也长不出完好的眼珠了——
“我告诉你烈衣,”萧人海狠狠地望着他,咬着牙一字一字道,“我真恨不得挖了你的眼珠子,叫你也尝尝这生不如死的感觉,可是我还没有让你看着我朝如何踏平南朝山河,真叫人恨啊。”
二爷不由自主地笑起来,嘴角的血淌进心口,染红了一片白衣,而他的面色灰白如纸,眼中却闪着犀利的光,“大人放纵呼尔杀独霸伦州,如今他有了靳王这个筹码,您不想一想如何去跟他做这笔交易,倒在我这耍起威风了。你这般有眼无珠,要那眼珠子,有什么用?”
萧人海的言语中流露出难以控制的愤恨,他有些可惜地看着二爷,一把将他推到地上,居高临下地说,“好啊,将军从来胆识过人,既如此,你还回什么帅府?来人,将烈将军囚禁到云州地牢,从今天开始,没有我的手令,不许任何人探视。将军,你最好祈祷你的那些兄弟们别混进云州来救你,他们只要进来一个我就杀一个,进来两个我就杀一双。”
“……”
萧人海站起身,将一个盘龙玉佩丢到二爷怀中,轻浮地笑了一下,“这玩意还是将军自己收着吧,靳王殿下既然已经落网,我要这东西,也没什么用了。”
伦州地牢。
阴暗潮湿的地下牢房里,清晰可闻滴水的声音。
这里应该离地下水源很近,几乎能闻到到不停从地底下冒上来的温热潮湿的泥土味。每隔约半柱香的时间就有会有人经过巡视,五六人一队,从头到尾走一遍约莫出不了片刻。
牢房里没有窗,只有过道尽头燃着的几簇火把,但那微不足道的光亮几乎照顾不到这处深暗的角落。此时,巡视的人又来,他们举着的火把倏忽一闪,在薛敬瞳孔中飘过明亮的一闪。他手里拿着一根稻草,在手指上缠了又缠、绕了又绕,心里却不时地回顾着蛇尾河暗流下的一幕一幕——
那日,在窒息和死亡逼迫之下,几乎有那么一瞬间,薛敬睁眼看见近在咫尺的眼前、漂浮而过的灰白溃烂的人脸,那关于尸骨成山的梦境又一次被清晰地唤醒了。
有人说,临近死亡的片刻能够遇见出故去之人。
闭气之下,他似乎都能闻见腐烂的尸臭味——
但暗流涌动之势,远远超出了他下水之前能够思考的范围。
都说洪水如猛兽,当暗流实实在在与周身形成相搏之势时,他才意识到鹿山所谓“功亏一篑”是个什么概念。
眼看着身边的同伴一个一个受不住暗流的冲击,或被左右冲击撞在岩壁上,或被被水势冲来的障碍物击穿胸腹——在这生死之间,薛敬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用手势号令水下的幸存者,手挽着手,将身体牢牢绑在一起,可当薛敬转过头去示意鹿山的时候,伸出的手却抓了空。
这显然是一个自寻死路的决定,只要绑起来的人中间有一个人丧失意识,那他们几乎就等同于火烧战船一样,成为连锁反应。失去意识的人就等于一块重达千金的石头,导致的其实就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同归于尽”。
但水势太猛,若不齐心协力,根本不可能度过前面最猛烈又狭窄的通路。
在那样的危机之时,薛敬根本没在这生关头刻做过多犹豫,他转头就去拉身后鹿山的胳膊,却没想到,鹿山只是冷漠地朝他看了一眼,掏出一把匕首,割断了身上绑着的绳索,双脚一蹬,竟躲开了——
薛敬在心里暗骂一声,就在鹿山被石头撞击的瞬间转头去捞他,却再次被鹿山冷面无情的挡开,那一刻,鹿山的眼神中恍惚露出一股冷漠,他渐行渐远,却就在转身的瞬间,被水流撞击到了对面的岩石上,轰地一下,他的身体被抽离、撞击之后再撞击……然后,他就像一只断了线的水下风筝,被水流拖拽到了看不清的远处……
不可思议地、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挣脱自己的手,然后马不停蹄地奔赴死亡——
或许生死面前,偶尔,也只信奉自己。
也就是因为鹿山这样的鲁莽自私的动作,他撞出的身体又拱向另一名想要拉他的将士,那名将士猛地撞向了一边的岩石上,迎面而来的激流将几人撞做一团,因为窒息而产生的幻想,让彼此的身体失去了最后的力气,等再次睁开眼,他已经被带进了这座幽暗的地牢。
牢底的光又暗了,薛敬的思绪忽地被不远处的低声碎语拉回,他的目光骤然一聚——
“督帅还没从临回来?”一人问道。
“就这两天了。”另一人道。
“哎,这年头,不管在哪儿当差都这么憋屈,本来顶头还能看见个日头,这下可好了,被派来看守死牢,又是暗无天日的。”
“嘘……”另一人连忙提醒道,“小声点,别让他们听见。”
“怕什么,巡视的人一会儿才来。来来,喝!”
“说来也怪,里头那人什么来头?”
“大官吧,要不然也不能这么严防死守,”那人忽然放低了声音,“我听上头那些夹子兵说,督帅这回回临都都没带他们,只带了杨副将军和几个亲兵,骑着马就走了。”
另一人讶异道,“那可奇了,将夹子兵都扔在这了,得多大的事儿。”
“可不是么,”那人碎语道,“咱们督帅走到哪儿都带着夹子,不过说实话,那玩意确实厉害。”
巡视的人此时又来了,那两人立刻停止了闲言碎语,跟着来人巡逻起来。
呼尔杀此时正在从临都回伦州的路上。
临都方面紧急召唤,饮血营无人跟随。
信息不算多,但足够了——得想办法从这里出去。
从升起这个念头到付诸实践,薛敬几乎只用了一瞬间。
“喂!”薛敬冲着外面正巡逻到此门外的盔甲兵低吼了一声。
“什么事?!”外面那人冲薛敬冷冷地问了一声。
薛敬冲他笑了笑,下一刻,他从怀里摸出一个火折子,凑到唇边轻轻吹了口气,“嚓”地一声,火折子在漆黑的死牢里闪出亮光——
“混账!你要干什么!”
下一刻,火折子被薛敬扔了出去,火星碰到满地干枯的稻草,迅速升腾起火舌,借着火势顷刻间燃起熊熊烈火。
“快来人!救火!”来巡逻的人慌了,狂不择路地开始扑火。
“快啊!里头的人要是死了,我们全都得陪葬!快救火!”
外头乱作一团,隔着铁笼子一样的门,薛敬看见有人那些人慌忙找钥匙开门,门锁太烫,对方发出一声声惨叫。
薛敬趁火势还未全燃起,早就已经冲向牢房门口,浓烟四起,那开门的人一慌,不断地“啊啊”叫着,后头的人拎着水桶往里面泼水,薛敬从腰间撕了一块布沾了水往口鼻上一掩。接着,他趁着外头的人伸手开门的功夫,从小臂宽的缝隙中一把抓住那人的胳膊,掌中一根削得尖利的木刺顺势出手,冲着那人的上臂一扎。
只听“啊”的一声惨叫,那人的手臂被薛敬桎梏在缝隙里,薛敬一把抓住对方手中的钥匙,三两下打开了门锁。
后面的人在浓烟里辨认不清方向,只见一人从火舌里冲了出来,正晕头转向的同时,已经被薛敬三两下手起刀落。
火迅速地烧了起来,顷刻之间,升起滚滚的浓烟。
死牢的铁门一共有三道,每一道都有精兵看护,此时三道门因为走水全部大开,从上面冲下来的护卫队有十几人之多——
薛敬顺手捡起短刀,在手中紧紧握了握。
“抓住他!不能让他逃——”冲上来的侍卫队长吼声还未落,对方的刀就已经出手了。
狭窄的阶梯上,两边是光秃秃的墙壁,只有一条一人宽、向上的路可以逃出生天。
留给薛敬逃离的时间不多了,他手心微微升起薄汗,呼吸急促起来。握着短刀的手臂有些微微颤抖,狭路相逢之势,血从墙壁上滚下来,顺着阶梯流回火焰之中。
惨烈的喊声不绝于耳,薛敬闭上眼,诡异的明暗之间似乎有一道走不完的火线,押着火舌往前一步都困难。
冲上来的侍卫军越来越多,继续拼杀下去,寡不敌众,稍有错失就功亏一篑。好在身后的火势向上不停地延伸,黑灰色的烟雾呛得人几乎不能呼吸,薛敬趁着对方被狼烟熏的晕头转向之际,杀出一条血路。
地牢的一层是普通的监牢,薛敬迅速辗转了几番,终于在这一层的牢房最尽头找到了一起呗关押起来的五名兄弟。
“王爷!”一群人扑向监牢铁门,震惊不已。
“出去再说!闪开!”
薛敬执刀,运力到手臂,一刀劈开了门锁,无人依次跟了出来。
“王爷,咱们快撤吧!”
“边走边说,”薛敬带着五人迅速撤离。
一层向下的通路已被封死,若是再晚片刻,他们全部都要被封死在里头。
“王爷,咱们现在怎么办!”一人问道。
薛敬等几人正躲在一处街角的茅草屋后面,其中一名士兵从草垛里探出头侦查来往的巡逻兵。
“要找到饮血营,”薛敬沉声道,“否则就失去了来伦州的意义。”
“昨日听见看守的士兵说,饮血营在城东,要去那里,必然经过伦州府,伦州献城之后,呼尔杀一直和齐世芳住在那里。”
“齐世芳不就是伦州知府,签献城书的那个王八蛋!”另一人义愤填膺地低吼。
“就是他!”
“就是那这孙子,害我一家老小不得善终!我要将他碎尸万段!”
一时之间,几人你一言我一语,无不拿出恨不能将之千刀万剐的决心。
“往那边搜!快去!”不远处火光突亮,巡逻军逼近了——
薛敬连忙伸手制止几人的说话声,“嘘——”
“草垛后头有响动!去茅草屋后头看看!”
巡逻军显然是听见了草垛这边的响动,薛敬手里握着的刀慢慢出鞘,他对着几人使了眼色,那几人均会意,手中的兵器也已备好。
就在几名巡逻兵小心翼翼地靠近草垛的时候,几人背后的茅草屋门忽然开了,“呀——”的一声,从里面跳出一个个子不高的少年。
薛敬几人掩在草垛后不敢出声,只见那少年戴着个大过他脑袋的大棉帽,手里握着马鞭,嘴里“啊啊”的诡异地叫着,来巡逻的士兵被他叫的脑子一懵,连要出手的兵刃都忘了,稍一走神,就被那少年一鞭子抽到了手臂上,只听“啊”的一声惨叫——
“妈的,小兔崽子,看我不宰了你!”那不小心挨了“傻子”一鞭子的巡逻兵也怒了,立刻抽出腰间的马鞭对着傻子就是一顿抽,那傻子边在地上打滚边吼,吼声里还掺杂着撕心裂肺的尖笑声,那士兵几鞭子之后,就冲身边那人大吼了几句鹘语。
另一名士兵听了令,拔出短刀就要结果了“傻子”,忽然“傻子”吓得向后一退,眼神惊恐地指着南边一处狼烟滚滚的方向,“啊!”
那两名巡逻兵乱七八糟地往那边一看,原来是方才地牢里那团烈火已经烧出了地面,马上就要冲向旁边的马厩了,马厩里全是枯草,若是连战马都葬身火海,那他们就算是十条命也不够赔的。
“快他娘的走了!去救火!”
“小兔崽子,今天饶你一命!快走!”
那几名巡逻兵当即收了刀,头也不回地朝着着火的方向奔去。
那“傻子”见几人走远,这才从地上踉跄地爬起来,确认周遭再无人时,才转身一瘸一拐地走到草垛后面。
那“傻子”扯下大棉帽子,方才还全无光色的瞳孔倏忽一亮,冲着薛敬眨了眨眼睛,“啊啊”地喊了两声——
其余几名汉兵连忙上前挡在薛敬身前,“你是何人?!”
那“傻子”也不理会那几人,只是超前走了几步,用蹩脚的手语冲着薛敬比划了比划,又似乎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张开嘴冲着几人叫了几声。
“啊!”一人尖叫,“这孩子的舌头被挖掉了!”
薛敬拨开众人,往前走了几步,当看到那“傻子”冲自己笑了笑,又伸手抹了把脸上的泥污时——
“阿笙?!”薛敬震惊了,他不可思议地望着眼前这名少年,几乎是脱口问出,“你怎么在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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