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二、生死棋
萧人海阴沉地望着马丘,靳王正在刀马阵中的第三局战至白热。
他怎会不知——伦州、幽州和云州,这三州在北方呈“三足鼎立”之势,三州用线连接起来,正好呈现“鼎”足之势,任谁无论占据哪一方,其他任何一方出现战乱,另外两方无论是派兵还是增援,短时间内在距离上都显得鞭长莫及。而这些年,他不断出兵攻打幽州,为的也就是将这方“鼎”圆满。
好在一年前伦州知府齐世芳献城,他不费一兵一卒便将伦州拿下,大皇派他和呼尔杀分治伦、云二州,其背地里的意思也是为了分权制衡,避免他或呼尔杀任意一人一家独大。
而这一年来,呼尔杀从一开始的毕恭毕敬到如今的暗度陈仓,并且在伦州城内大开杀戒,加练饮血营,如今甚至将爪牙插进了云州总督府内。
是可忍孰不可忍。
此时,阵前的刀马战已经拼杀到第三局的关键时刻,靳王将对方桎梏于马上,两人互相制衡,势均力敌,暂且分不出胜负——
而那边,从城门口传来了急切的马蹄声,直奔到望月楼前才停——
“报——”
来人奔向楼顶,凑在萧人海耳边说了几句话,二爷淡淡地看了他们一眼,兀自喝了一口杯中的酒。
“什么!”萧人海听罢蓦地起身,险些掀翻酒案,“当真?”
那报信的兵回道,“千真万确。”
萧人海扬了扬手,那士兵便退了下去。
二爷似乎一切在意料之中,故意问道,“大人这是怎么了?”
“这是将我的军啊。”萧人海阴狠地咬着牙,“没想到,将军身陷囹圄,还能号令三百里外的十万铁骑,攻杀伦州城。”
二爷这才回神,“烈某残躯一副,又毒入骨血,命不久矣,能死在这云州,也算是落叶归根,我又哪有那个本事,能撼动百里外的十万铁骑呢。”
他将生死说得稀松平常,可那眉宇之间露出的杀伐之气却毫不逊色于任何一位勇者。萧人海开始游移不定了,他从这人的字里行间嗅不到一点点的担忧害怕,看不见半分迟疑不定。
“第二局的筹码,大人还没说呢。”二爷提醒他道,“是不是想要的太多,都分不出先后了?”
萧人海无话。
“唔……”二爷笑道,“那我帮帮大人。陈寿平的虽然呼尔杀屯兵伦州城,但是平原之战,他不占优势。只要陈寿平故意将主力兵马放在北隅,就能让呼尔杀掉以轻心,以为陈寿平这一次认真攻打伦州城的。”
萧人海神色一紧,“你的意思是,陈寿平挑起此战的最终目的根本不是伦州?那他是……”
二爷抬起袖子挽了一下,眼神中忽然流露出一股阴气, “三州问鼎,栗阳为先——如今陈寿平再次引战,看如今的情形,富河这一战八成是一场持久战。富河都是平原,平原战讲求变阵,这是陈寿平的长项,呼尔杀未必能占上风。交战初期,两方为了不暴露兵力,交战都会有所收敛,而战线一旦拉长,时间一久,任意一方都有可能陷入危机,可能是粮草补给不足,可能是增援不及,等等……而陈寿平不担心这个,因为幽州城的林竟随时随地都可以披甲上阵,河北的士兵也随时可以被调配;那如果呼尔杀兵力不足,或者陷入危机,您会怎么样?”
萧人海将眼神转回来,盯紧二爷,眼神里尽是杀意。
二爷立刻便了然地笑了笑,“届时我若是您,我便会准备几万士兵,随时准备增援伦州城。”
萧人海微微蹙眉,“几万人准备好,不动兵吗?”
“当然要动,但是不必那么快,几万人呢,从准备到出兵,总需要个十天半月,您只要有派人增援的动作,非但能让贵国大皇感到您的包容之心,在群臣中不落得‘见死不救’的话柄,还能让呼尔杀身边的人疏于防范。”
“他身边的人?”萧人海狐疑地问,“你指的是谁?”
但二爷没再说话,而是认真地盯着楼下的马丘上,随时随地看紧了靳王的一招一式。
楼下,靳王一个手起刀落,对方的头盔被震掉,马儿受了重伤,前蹄一崴,重心一落,第三名少年轰地摔落在地上。
第三局,靳王胜出。
靳王连战三局,再加上多日以来新伤旧患,此时已经力尽,他回头望向望月楼上,喘息不定,生死棋的局已经开启,再也没有退路可走。
“大人,第三局,我们又胜了。”
二爷那如沐霜雪的唇边,忽然溢出一丝笑意。
萧人海举棋不定,杀意尽显。
“呵,没想到在殿下身手不凡,我派出的都是我身边的勇士,他也能连撑三局。”
二爷深深地吸了口气,仿佛胸臆之间藏着无数根刺,从头至尾,他都是一根一根连皮带头地扯出来。
萧人海放眼一望,两胜一负,这场生死棋下到此处,就缺一个棋眼了。
“多谢将军方才一计。我答应你,明日一早,就释放葛笑。”萧人海忽然说。
二爷终于将隐在心口那口气慢慢吐了出来,一局定胜负这种事,他是再也不想去做了,筋疲力尽地微微颤抖,可从神色上看,又看不出任何端倪。
“多谢大人。”
第四局上场的是一位蛮力大汉,靳王连战三局,体力不支,在耐力上失了先机,最后因对方一招“千金过顶”而从马背上的落了下来,输了第四局。
二爷无声地低喘,四局结束,那方才紧握的手心才觉透湿。
“大人,这一局,我们输了。”
萧人海站起来,居高临下地望着楼下靳王,“将军,十年前,我朝走失一人,那是我们北鹘年仅百日的小太子,自从太子丢失那日至今,大皇日夜思念,懊悔不已。十年来,我朝皇室子嗣凋零,前前后后去了五位皇子,只这位流落南朝的小太子是我朝的一块心病。将军知道他在哪儿吗?”
二爷没有说话。
萧人海点了点头,“想必将军知道,你将他藏起来,换了靳王殿下安安稳稳地活了十年。”
二爷看向远方,许久之后,才道,“原来这才是大人摆下刀马战的真正目的。”
萧人海不露声色地点了点头,“若我方胜出,请将军务必将那人归还。他毕竟是我北鹘的太子,身上流着北鹘人的狼血。”
“好,若是你能胜,我便将他归还。”
这时,从楼下跑上来一名随从,手里捧着个盒子,躬身递到萧人海手里。
“王爷,夫人的簪子到了。”
萧人海将那盒子打开,里面果然放着一枚梅花簪。萧人海拿起来看了看,发现只不过是普通姑娘家的饰物,便随手递到了二爷手中。
那是一株傲雪绽放的寒梅,从梅蕊处垂落的流苏上镶嵌了和田碧玉的珠子,二爷随即将簪子小心翼翼地揣进袖子里。
“多谢大人。”二爷沉声道,“如今二对二平局,这最终局……”
萧人海站起身,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了一眼战局,缓缓道,“最终局,我亲自来。”
二爷神色一凛。
最终局是决胜局,战局势在必行,靳王修整片刻,回头一看,便见萧人海从楼上走下,行过他身边时,与他擦身而过。
“殿下留心,刀剑无眼。”
靳王似早料到如此,慨然对上他的双眸,镇定自若,“大人也请小心。”
萧人海翻身上马,最终局开始——
十年生杀的瞬间,几乎在顷刻间重叠了,那一抹残阳像被血水浸泡过,悬挂在天边。威风凛凛的王爷和战无不胜的“杀神”,就如同十年前那一战——
他们上下倒转,位置互换。
从楼上到楼下,从天入地,他们都用了十年光阴。
萧人海的刀磨得锃亮,在夕阳之下反射着金光,而靳王翻身上马的时候,眼神中似乎也充满了决然的恒心。
鼓动,雷鸣。
天地间忽然扬起风沙。
二爷眼睁睁地望着狂风将头顶那座钟吹得晃动了两下,却终究因为它的重量而未动其分毫。十年之的人影几乎与现在重合在一起,当年那个软糯的不堪一击的少年,被挂在钟摆的位置,连惨叫的力气都不曾有。
他也曾像自己今天这样,亲眼看着阵上那人拼尽性命,只为求得一线生机吗?
思绪翻舞之际,那阵前的最终局刀马战终于开始了。
靳王欲先发制人,首当其冲,他将刀横在身侧,扬鞭出马。对方也不示弱,同样这有御风的霸道,萧人海从出招的一瞬间起,二爷就知道,他例不虚发,每每出刀,必中要害。
而一年之前,在萧人海眼中,靳王不过还是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只是一名从自己的手底下侥幸生还的懦夫。
几招过后,薛敬的虎口处被劈砍过来的刀锋震得钝痛,萧人海的招式步步紧逼,招招骇人,无论从力道、变换还是速度上,都是方才那几名小子无可比较的。靳王一味地防守,挡住对方一招一式的杀招。
萧人海在楼上那人面前,势必招招都是杀招。
靳王被赶在马背上,身体被压制,再有一寸,对方的刀刃就要断了额前的碎发。靳王闪身躲避——“呀——”
萧人海逼迫着他,毫无回手的可能。鹘人擅骑猎,这刀马战简直就是为他们而设的。
忽然——
——“敌人的刀马战,讲‘快’,讲‘虚实难分’。”
九则峰上,这刀马战的演练没有一日停下过,仿佛是计算到十年后的今天,要有这一场拼杀,这十年之间,薛敬每每晨起,走马坡上狂奔而下,再被陆荣的长刀震落马背。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如果对方招招紧逼,欲至你于死地,便任由他的刀对上你的刀,任由他的马应战你的马。”
任由对方的马应战你的马……
薛敬在脑海中不断地重复一遍二爷曾经说过的话。
须臾之间——
薛敬借着萧人海回刀的档口,脚踩马镫用力前铺,挥刀柄像马屁股上一击,战马撕裂一痛,扬蹄而起,借着着马儿向上的力道,靳王一个跳跃,翻身落马,滚落再地。
萧人海一惊,赶忙收刀,却已经晚了,那刀擦着对方的马背而过,马儿刚刚受了惊,又要遭受皮肉之苦,霎时间上下翻腾,一扬蹄,正好撞向了萧人海身骑的战马。萧人海一看不妙,于是一个翻身,也随之落地。
“好你个——”
靳王起身,抽出刀,迎面对敌。
两人都弃了马,改为近身对战。靳王挥出的每一刀,似乎都是押着萧人海的刀法,步步为营,毫无破绽。因为萧人海的刀法猛且刚硬,一刀下去,力道足以震碎头骨,他们成日与狼群为伍,所以招式都采用较为生猛的硬刀。
以柔克刚,虚实交叠。
“你竟然为了破我的刀,想出这种打法——”萧人海只剩下一半的眼中映出靳王的身影,一闪后即被吞噬。
“错了,只是我临时起意——!”
靳王放了右手,转为左手握刀,右手从下向上,到了对方心腹之处忽地向后、再向前,砰地一声——
萧人海顾此失彼,被靳王一掌击中心口,向后退了数步。
而靳王身后,方才骑马的其中一名少年默默地举起右臂,黢黑的袖筒中,饮血夹的梅蕊啪嗒一声,目标正对着薛敬的后心——
电光石火之间,少年发狠地扣动机巧,饮血夹离镗发射——
嗖——
就在此时,从高处忽然射来一枚银针,不偏不倚地正好在途中撞上了饮血夹出离的路,只听“砰”地一声轻响——
靳王闻声急躲,在躲身的一瞬间,即遭萧人海长刀砍过,刀刃冲着薛敬的臂上而去——
“呃啊!”
“啊!!”
喊声几乎重叠在一起——
萧人海的刀顺着靳王的大臂划开了一寸长的口子,血水顿时喷涌而出……
“呃……”靳王捂住胳膊倒退了几步,再一回身,发现方才要暗算他的少年此刻已经被不知从何处射来的暗器所伤,倒在了地上。
“有刺客!!!”
“是谁!!快!保护大人!!”
萧人海望着地上躺倒的少年,踟蹰不前——
“原来十年前,您便是这样得逞的。”靳王冲萧人海惨淡地笑着,那失血的唇慢慢起伏颤抖,将这番话说出的瞬间,萧人海尤自惊愕地望着地上奄奄一息的少年——方才近战时他分明看见,从靳王身后抬起的弹筒,明明是对着自己的心口……
“来人!把他给我救活!!!他死了我要你们全部陪葬!!”
“是!”
而那少年却在地上蜷缩了一阵,忽然全身痉挛,他的身体扭曲地摆放成诡异的姿态,像被扯了线苟延残喘的木偶,他的喉咙里咕哝了几声,往外不断地涌出大量的黑血。
准备救治抬走的士兵用手探了探少年的鼻息,不一会儿,脸色难看地走过来,冲萧人海说,“大人,中毒,咬舌自尽了。”
萧人海一把将刀重重地摔在地上,“哐”地一声,他勃然大怒。萧人海在震怒中转身,对上靳王的双眼,“王爷,萧某再不仁不义,也用不着在刀马战中用上背后偷袭这等卑劣的手段,对不住,您请!”
“大人,这一场你我胜负未分。”
“往后随时奉陪。带走!”
靳王眼看着萧人海大步离开望月楼,才发觉手臂传来剧痛。走过马场的时候,他抬起头遥看望月楼上,虽然根本看不到那人身影,却依稀能感觉到那人从某个角度正看着自己。
而望月楼上,二爷将那枚步摇好端端地收回到袖子里,又将长衫抖了抖,轻轻地盖在膝盖上。
远处的天空中,正生出一轮皎月,氤氲着离恨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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