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第一五三章 池鱼

一五三、池鱼

萧人海快步走出望月楼,脚步稳健,踏着疾风,誓要将缸子下的耗子们都揪出来,赶尽杀绝。刀马战中几乎摸清了靳王的手段和底细,这个人在对战时的决绝是他从前远没有预料到的。

然而功亏一篑,本想用刀马战五战告捷换一个烈衣归还小太子的承诺,结果没料到在与靳王决战的紧要关头,被一个刺客搅乱了计划。

当晚的云州总督府,彻夜掌灯,灯火通明。

“大人,一共二十四人,全部在这了。”

萧人海点了点头,看着跪在眼前的二十四名少年。士兵从外头将尸体抬进来,放在地上,死去的那人毫无光彩,连块遮脸的白布都没有。

“这个人,你们都认识吗?”

站在前排为首一人看来不到二十岁,神色肃然,应该是身后那些人的领头,他往前走了两步,恭敬地回答道,“回禀大人,这人三个月前刚调过来,叫乙丑。”

萧人海问他,“从何处调来的?”

“伦州。”那人回道。

身旁的贴身侍卫见着主上的脸色渐渐阴沉下来,目光也随之阴冷。宽阔的庭院,落针可闻,任何细微的声音都会被无限放大。

“罢了,都散了吧。”

大赦之下,众人连忙退散,旁边的侍卫终于松了一口气,伸手递上一碗茶,“大人,属下请问,靳王殿下,还要关在总督府吗?”

萧人海阴沉着一张脸,暂时没有回答。

那人未敢再追问,又换了个问题,“那伦州方面派兵的事……”

萧人海听见“伦州”二字,脸色立刻又沉了三分,他眉心似乎有团火,要将那三百里外的伦州城烧得片瓦无存,“伦州城外粮仓的事情,呼尔杀若没有个妥善的说辞,我这里连一匹马都不会派给他。”

正在此时,从外头紧跑来一名侍女,那侍女正是跟在翁苏桐身边的丫头,“大人!大人!不好了!”

萧人海皱了皱眉。

“夫人她……她……”

萧人海似早已习以为常,他皱了皱眉,“她怎么了?”

“不!不是!”丫头神情慌张,浑身像抖筛子一样,泣不成声,“她拿……拿那玩意捅了自己一个……血……都是血……”

“什么?!”萧人海“嚯”地站起,如疾风般奔了出去。

帅府正厅,烛光在窗前明灭闪烁着。

“闲梅研雪”的屏风碎了一地琉璃,卡着屏风的框子被撞断了,断面都是血,应该是用头撞的。琉璃碎成窗外结成的冰凌,琉璃上的血迹诡异地散落着,每一处都正好贴着琉璃上本来画的梅蕊,一笔一笔都像是描摹,像是拓印,只是古人拓石碑时都会蒙上一层的宣纸。

这人是拿着毛笔蘸着窟窿里的血一点一点拓上去的。

躺在床上的姑娘已全然失了血色,本就形容枯槁的脸上似又结了一层冰霜。

萧人海坐在她的床边,一时无话。

问柳脸色惨白地站着,仿佛自己的命就搁在今晚了。当初接着差事的时候她就百般不愿意,夫人生性孤僻,还带着癔病,夜里必会疯癫痴狂,经常女鬼似的在这府里转悠,也不伤人,就祸害自己,她有好多次在夜里看见夫人盯着这屏风发愣,嘴里还念念有词的。

可是今天不同与往常。太阳还没落的时候,萧大人派人来取夫人的珠花,问柳本来以为夫人不会给的,但是没想到,平日里被她视若珍宝的珠花,她竟然答应给了出去。那么好看的步摇,她还替夫人可惜了片刻。

到了晚上,夫人说她困了,要早些就寝,问柳就伺候着她洗漱妥当,送她回房。守夜的候打了个盹,迷迷糊糊地听见窗外传来轻盈的笛声,醒来的时候,她发现床上的夫人已经不见了,她吓得满院子喊,终于在放这屏风的屋子里看见了夫人,那时候,她已经躺在血泊里了……

问柳见过萧大人折磨人的手段,生不如死,死不能生,可是她还年轻……她不想死……想到这里,她就又呜呜呜地哭起来。

“下去吧……”萧人海听她说完,竟然没打算治问柳的罪,叫她退下。

问柳全身一散,几乎是疾跑着出了门。刚一出门转个角,就撞到了一个毛茸茸的怪物——

“啊!”

问柳一整晚惊魂未定,此时定睛一看,竟然是早上从门口召进府的小乞丐,虽然给她换了一身衣服,但是头发还是毛毛躁躁的,猛地从转角处跑过来,还以为撞见了鬼。

“你怎么还没走?”

那小乞丐怯生生地没说话,只是眼巴巴地看着丫头的眼睛,肚子里发出咕咕的叫声。

问柳叹了口气,“算了,我再做一回好人,走吧,跟我去伙房看看还有没有剩下的桂花糕。”

而屋内,萧人海正坐在床边,对着这床上生死不知的人发呆。

¬——杀不得,留不得,看不得,想不得、忘不得、恨不得、求不得……偌大一方云城,一座帅府,府内陈设如旧,这一番功夫,可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那个人的话犹似三更中长此以往的更漏之声,悄然不觉地印刻在他脑海深处。

翁苏桐的腹部被她自己戳开了一个小指大的洞,正好够放进一支小楷的毛笔,毛笔断成三截,散落在这房间的各处。

人之将死,油尽灯枯之时,人的命数供养着倒着算死期的蛊。

萧人海踟躇了,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白玉瓶子,颤抖地打开,里面赫然装着一枚黑色的药丸。

身侧贴身的侍卫走上前提醒道,“大人,若是您再给夫人用这药,慢慢地,她每日清醒的时间就越来越短了。”

萧人海攥紧了那个药瓶,看着床上奄奄一息的姑娘,眼神一沉,毫不犹豫地倒出那枚黑色药丸,扶着翁苏桐的肩膀,小心翼翼地塞进了她的口中。

“认不得我没关系,至少能保住她的命。”

忽然,翁苏桐的手臂动了一下,人却没有醒转的意思,萧人海知道这是药力的作用。她的嘴里浑浑噩噩地嘟囔着什么,萧人海侧身上前,却也听不真切。

“夫人昏迷前,说过什么。”

下人道,“回禀大人,夫人说什么……少爷不见了,我也陪着他去……然后就……”

那下人退后两步,不敢再说话了。

桌上的灯油快用完了,蜡烛将灭,萧人海的心竟顿时撕心裂肺地痛起来,他不由自主地闭上眼,将翁苏桐轻轻地放回枕头上,而后站起身,大步走了出去。

屋外,两排列队的士兵严阵以待,火把烧得正烈,将整个帅府的正院都点亮了。

萧人海对随从低声吩咐道,“看着屋内的火,别让它灭了。”

“是!”

“来人,去地牢!”

暗夜的地牢透着死气沉沉的气味,萧人海阔步走进地牢,全然不管地上的积水是否弄脏了他的黑色狐裘。

“打开牢门。”

二爷在幽暗的深黑中,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大人喜怒无常,又将我关了进来。”

“烈衣,你太狠了……”萧人海闷沉的嗓音比那墙壁渗出的水还要阴寒。

二爷的侧脸隐在黑色的水雾之中,迷茫中透着些许的惋惜,“许多年前,我记得我跟你说过同样的话……”

萧人海低吼了一声冲过来,一把楔住他的脖子,将他砰地撞在身后的岩壁上——

“呃……咳咳……”那力道正好伤到了心肺,二爷受不住地咳嗽起来,殷红的血顺着他的唇角留下来,他却没有丝毫的退让,眼神直接地望着要将他置于死地之人,那面容令人心惊胆寒。

“萧人海,你究竟对翁苏桐做了什么?”二爷的声音没有什么波澜,轻盈得仿佛缝补狼袄的细针,一寸一寸扎进萧人海的心里,他按住二爷的手一滞,眼神些微躲闪。

“你为了让我死,就给她用了行将!你我,到底是谁狠?”二爷不可思议地盯着他,“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你却把她变成了死不了的鬼,怎么,就是为了折磨我?你我的恩怨,为何要让她来偿还?”

萧人海蓦地松了手,往后退了几步。

“她这一辈子,所有的牵挂都在那座府里了。而你这样折磨她,还强迫她嫁给你。”

许久的安静之后……

萧人海哑声说,“苏桐本在半年前,就该死了。”

二爷脑子里”的一声,几乎听不清他的话音,“你说什么?!”

萧人海转过身,对着虚空缓缓道,“行将是倒着算日子的药,能推死期,也能推生期,若是用行将延缓她的死期,便要付出代价……代价就是,阴阳倒转,脑中前尘是非颠倒。”

萧人海用行将为翁苏桐从阎王爷那偷来的阳寿,就像是民间传说中所谓的“借寿婆”。

二爷有些难以接受,“……你用行将给她续命?”

萧人海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我只是想让她活着。”

半年前一天夜里,萧人海遇到了刺客。那刺客的功夫不怎么样,但是拼着不怕死的决心冲进了帅府,被人重伤。为了制衡烈衣,萧人海用巫使给的药绊住了前来刺杀自己的姑娘,那姑娘被锁链锁在这座暗无天日的牢房中,奄奄一息。

于是萧人海用了最阴狠的一招,他将各种剧毒塞进了那姑娘的口中,看着她吞咽下去,然后任凭她在这死牢中声嘶力竭的惨叫也无人应答。

七日之后,姑娘没有被毒药折磨致死,伤口愈合了,却从手心往臂上生出了一道血红色的“梅枝”,她不再惨叫着喊疼了,伤也快好了,可是萧人海再次见她的时候,她已经不认得眼前这人的样子,也不再喊打喊杀。

“你是阿屠么……?”那时候的翁苏桐对着萧人海阴晴不定的面容,笑着问。

萧人海一愣,静静地听那姑娘又问了一声,“阿屠,是你么?你的伤都好了么?”

萧人海往前走了几步,一把抓住姑娘的肩膀,狠命地摇了摇,“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阿屠……你松开一点,我的肩膀被你弄疼了。”姑娘甜腻的嗓音在冰冷的牢房里像是早春绽放的迎春花,干净,透彻……

萧人海发疯一样的掀开姑娘的衣领,看到她肩胛骨处时,他愣住了……

那里,有一块清晰的伤疤,是被狼咬的齿痕,多年过去了,虽然已经长好,颜色淡去,但是依然能看得出,当时伤得有多严重。

那姑娘又开口了,“阿屠,你不记得了么?当时在狼山——”

萧人海一把捂住姑娘的嘴,没敢听她继续说下去……

原来眼前这个刺杀自己不成、被自己喂了毒药折磨致死的姑娘……是当年那个拉着自己,一步一步走出狼山的“丫头”……

当年一场大战,他被烈衣重创了左眼,重伤之后他躲进了狼山。

夜间,几十头狼冲进了山洞撕咬自己,危机时刻,一个姑娘忽然从洞里面冲出来,拿起自己身侧的钢刀一刀斩杀了头狼,可是她自己也在打斗过程中被头狼咬伤了肩胛骨。

——“你是谁?叫什么?”

——“少爷们总叫我丫头。你呢?”

——“我……我叫阿屠。”

——“阿屠,你为什么蒙着脸呢?”

——“受了伤,会吓到你。”

姑娘没再纠结,而是爽朗一笑,“那你看不见路,我带你出山。”

寂静的牢房内,只能听闻从墙壁滑落的水珠的声音,两人长久无话。

萧人海陷入了这段长久到每每想起就撕心裂肺的过往之中。他曾多少万次在夜里惊醒,后悔过、悲痛过、恨过、却更深地爱着……

“所以我只能用行将为她续命,让她活下去……”萧人海的声音有些嘶哑,“那株梅簪,还给我吧。我答应你的任何条件。”

二爷咳了一声,轻轻地擦去了嘴角的血,“我要亲眼看着你放了葛笑,传令北境,将他从通缉令中除名,从此还他自由之身。”

萧人海深深地叹了口气,道,“好,我答应你。”

二爷:“若违此誓,天地共诛。”

萧人海冷笑,“将军,若你在我朝,你我可能会成为生死之交。”

二爷惨淡地笑了笑,“这世间若真有诸多如果,便不会有后悔一说了。”

“你我的局,才刚刚开始。这一次,是我败了……”萧人海阴沉道,“下一次,我不会让他好过。”

二爷闻言没说话,萧人海移步出牢门的时候,二爷才说道,“我家王爷愿意吃池中的鱼蟹,少拿那些羊牛肉招待他。”

他本意城门失火,莫再殃及池鱼,萧人海听得明明白白,重重地“哼”了一声,走出了地牢。

次日一早,一匹马驮着一个生死未卜的人,从牢房里慢吞吞地走了出来。萧人海只答应二爷放人,至于放人之后会生会死,他毫不在意。于是葛大爷就被这样赤条条地扔在了云州靠山那边的乱坟堆里,天空还应景地飘着雪花。

是夜,葛笑是被野狗的舌头舔醒的,他的皮肉暴露在雪中,当即冻得一哆嗦,这一打颤不当紧,正好扯着重伤的后背,他“嗷”的一嗓子,惊飞了满树的乌鸦。

等他辨认清楚自己所在地方,已经是后半夜了,他全身**,连个底裤都没留,就这么荡漾在寒风中,幸亏身边有几个刚死不久的人,脸虽然已经看不清了,但身上的衣服还能将就,葛大爷不管三七二十一,从死人身上扒下来几件衣服胡乱地套在身上,然后坐起身头昏脑涨地辨认方位。

“这是着了那歹人的道,被灌了半斤的迷药……”葛大爷使劲晃了晃脑袋,全身酸软地靠在树上,对着几位赠衣的大人合拳一拜,“谢各位哥哥赠我冬衣,你们死后投胎,愿都投去钟鸣鼎食之家,小弟回头给各位烧了高香,驻长生牌位。”

随后,他缓了缓神,终于扶着树站起来,往半山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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