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四、澜月火丘
富河平原,枯荣谷。
自冬月十五,陈寿平收到了云城驿站的火光信号,趁夜出兵伦州,呼尔杀亲帅大军应战于富河一带。
腊月初一,两军交战已进行了半月。
呼尔杀未派出饮血营的战士与陈寿平交战,因为两军对战于枯荣谷,这个地方荆棘与低矮的树丛交错攀生,不过一人高的丘陵,数百里连绵不绝。这种丘陵地带不适合藏远骑射兵,饮血营的饮血夹适合远程,近身时不利于攻防。
弓箭手埋伏与丘壑之间,顺势出击,陈寿平为了节省箭矢,吩咐他们伺机而动。呼尔杀则是抱着“绞杀”的目的用兵的,每一股派出的士兵都似乎抱着必死的决心,然而碍于地势特殊,即便呼尔杀用兵迫切,在这种荆棘地带也是打得束手束脚。
首战,敌我伤亡相去不远,兵力和战心也几乎都暴露在对方的眼皮子底下了。一时间,枯荣谷中尸骸满地,落下的夕阳残影更迭,将战旗蜡染成了深沉的赤色,飘动在漫天飞雪之中。
当晚战毕收兵,陈寿平等一众主将在主帐中,盘算着近几日的战况。
“这一战,我军损伤两千,呼尔杀也差不多。”□□青将统计册放在案上。
陈寿平的眼睛一直盯着沙盘上早就被圈出的澜月城——这座城坐立在伦州城的北侧——最近的一处驿站处,名叫澜月驿站。澜月城往年是北方游民新年祭祀的祖庙村,全村一共就几十户人家,村子正中间却搭了一座规模宏大的祭坛。
陈寿平锁眉想了一会儿,没有说话,就听在场之人相互诉说各自的意见。
□□青对众人道,“大将军,首战结果不分伯仲,但我们也损失了近两千名兄弟,呼尔杀坐守伦州,补给辎重不断,咱们是在不宜再拖延战时,末将认为,应当速战速决。”
胡立深应和道,“大将军,末将认同刘副使的意见。”
对面,郭业槐和李潭并排而坐,李潭闻声不吱声,当自己从不存在地半眯着眼睛假寐。
陈寿平心知肚明,这次北方一战,朝中分成“主战”和“主和”这泾渭分明的两派——“主战”派认为陈寿平此战目的是攻克三州,是以长远定,鼎定国土,护国安民;而“主和”派认为目前国库吃紧,应以社稷重,旨在民生民本,休养生息。两派各自为阵,各循各理,是以陈寿平在三州之争中成了众矢之的,朝中多少双眼睛每天都盯在这战况上。
偏偏,郭业槐是这战况的“传声筒”。然而,自从靳王出兵至今,似乎改了凡事与他人向佐的处事风格,陈寿平说什么,他就说什么,凡事不做他想,回回奏京的密报中也是言之寥寥,尽说些军中无关痛痒之事,奏京送信的频率相较于之前都减少了不少。
陈寿平看着郭业槐,试探性地问道,“郭大人的意见呢?”
郭业槐喝着茶,仿若置身事外,“一切都以大将军的意思定夺。”
陈寿平笑了笑,“郭大人身为监军,对于此战不该没有说辞吧。”
郭业槐说出的话如这隔夜水泡的陈茶,有些不浓不淡,“大将军率领镇北军攻打伦州,至今也未杀出重围,将呼尔杀击杀。如今本官只关心咱们后方的粮草补给是否充足,其余的,实在是无暇顾及了。”
陈寿平一滞,愠怒地望着眼前的沙盘。
在场众人皆明白郭业槐的意思,陈寿平将主力战备拖至枯荣谷,与呼尔杀拉开了拉锯战,集中所有兵力势要拿下伦州的态势令人不解,攻城之战本就困难,更何况是伦州这样一座顽抗之城,再加上呼尔杀的饮血营在城中守卫,段时间内想要拿下伦州,势必要花上比攻打别寻常城池数百倍的代价。
再有,一旦富河平原此番拉锯战情况有变,后方粮草补给一旦跟不上,那么大军将面临着最艰难的打击。此战若胜,北方格局顺势而变,南朝说不定能缩短征战三州的时间,拿下三州的筹码也能增加数倍;此战若败,如今局势大变,军心涣散,陈寿平在军中的地位受影响还是小事,远方靳王的生死存亡才是重中之重。
“大家都先退下吧。”
众人见一时间也无结论,便都起身走出大帐。
“鹤青,你留下。”
□□青一愣,转身回到沙盘前,等帐中再无他人,陈寿平便对□□青道,“刘副将军,‘今夜大雪至,起北风,离火为信,着甲胄,为戈兵’,还记得这句话吗?”
□□青微微点头,“是半月前幽州给出的战信。”
“王爷如今在云州城。”陈寿平冷声道。
□□青浑身一震,脸色却没有什么变化。
陈寿平皱眉,“你好像没有多少惊讶?”
□□青眼神一躲,立刻抱拳回道,“没有,末将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身陷囹圄,生死未卜。”陈寿平低声道,“今日是腊月初一,澜月火丘开仓放粮。”
□□青蓦地一震,“这么说……今晚就可以攻打澜月火丘?!”
陈寿平盯紧沙盘,悬空在澜月火丘的位置圈了一下,“大军拖住呼尔杀半个月,就是为了让他以为我的目的是伦州城,这样,他就会将主力军队全部放在枯荣谷,而对澜月火丘疏于防范;今天是粮仓开仓放粮的日子,今夜势必会有一队车马从澜月火丘运粮去伦州城。”
“那您这段时间只字未提偷袭澜月的事,连我们都瞒着……”
陈寿平重重地叹了一声,说,“有些人不能轻信,只能将我自己跟你们一样,也放在‘不知情’的状况里,才最是保险。”
□□青这才了然地点了点头,原来陈寿平这么多天执意攻打伦州城,是因为要让牵制呼尔杀的兵力,其目的其实是澜月火丘。
陈寿平道,“今夜,我要分出两组人马,一方去攻打澜月,一方去……”
陈寿平话音未落,忽见□□青双膝一落,重重地跪在地上。
“你这是做什么?”
“大将军。”□□青脸色阴沉地垂首,好像犯了极大的罪过似的开口说道,“末将请求大将军,派我出兵澜月粮仓。”
一瞬间,帐中落针可闻,陈寿平沉重的呼吸声在□□青的心底敲了一下。这沙盘之上,被陈寿平用红色的绸带重重圈出的两个城,如被桎梏的日头,散发着垂死挣扎的气息。
云州,和栗阳的澜月火丘。
两座城,一个生,一个也是生——只不过一个关乎人命,一个关乎军功。
“你已经决定了?”陈寿平又问了一遍。
□□青没有回应,表示默认。
陈寿平叹了一口气,笑了笑,说道,“元末。”
□□青没想到陈寿平会忽然喊出他的表字,全身一僵,半晌才反应过来,回道,“末将在……”
陈寿平伸出手,指了指沙盘上的澜月,“你知道这里为什么叫澜月火丘吗?”
□□青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陈寿平:“澜月城的四周围着一圈山丘,土色为黑,一到盛夏,土丘上多会生出一种赤红色的小花,远远看去,犹如烈火燃烧,众星拱月,澜月火丘因此得名。”
陈寿平望着他,眼神似乎似有些陌生,“但若月被云隐,星河再是长远,也如群龙无首,散兵无将,元末,你是一位将才,别让那熊熊烈火灼了心。”
□□青脸色一变,全身绷地如快要断掉的弦,他重重地匍匐在地上叩首,眼中还真如淬了水的热铁,“还请大将军成全。”
陈寿平重重叹气,“好,既然你心意已决,我就派你出兵澜月。”
“谢大将军!”
□□青走出大帐的时候,月色早已被深雪隐去,那凭栏望月、倚楼听风的日子早就离自己远去了,怀里揣着的珠花被他捏的全是冷汗,走上几步,才觉得这北方的风声鹤唳,吵得让人焦躁不安。
“没想到刘副将军的心有如此城府,李某佩服。”李潭的声音忽然在他背后响起。
“明人不做暗事,李大人还做起偷听的勾当了。”□□青没有回头,冷冷地说。
李潭狡黠地笑了笑,“只不过试探试探刘副将军,没想到还真被我猜中了。”
□□青被骗,当即神色一凛。
“有没有兴趣到我帐中,喝杯碧螺春?”
“我只饮水,不品茶。多谢!”
□□青潦草地抱拳答谢,转身快步离开。
“刘副将军,若是有难处,随时来我帐中寻我!”李潭眯起眼睛,神色微妙地打量着□□青的背影,唇角勾起不明所以的笑意。
帐中,陈寿平盯着烤火的炭,毫无困意。
三雪撩开帐帘,走到他身边,给他披了一件袄,然后坐在一边,伸出手烤火,顺便继续绣她绣到现在都还是乱七八糟的鸳鸯。
“他们二人几乎同时授封副使掌兵,同气连枝,如今……”
“你说胡立深和□□青。”三雪直白肯定地说道。
“我还未说一字,胡立深就跪在地上,要去云州救靳王,而□□青……”
三雪爽朗地笑了笑,“大将军,人各有志,道有殊途,你又何必不能释怀?”
陈寿平转头看着身边的姑娘,温柔地笑了笑,揶揄道,“老师又要授课了,好,我便洗耳恭听。”
三雪煞有其事地清了清嗓子,问他,“你要分兵两路对么?”
陈寿平点了点头,“一方营救,一方出兵。”
“那他二人此时如何择选,有那么重要吗?”
陈寿平迟疑了。
“二爷说,若你举棋不定,便教其各凭生死。一个愿战,一个愿救,无论哪一种,都是要押上性命的,你又何必在这个节骨眼上在乎他们的目的呢?等事了,人心自然分出一二黑白,凭本事用人,不是所有的人都要与你交心而论的。”
陈寿平听到耳朵里,心里却打了疑问。
若你举棋不定,便教其各凭生死。
这的确是他这个师弟惯常的处事原则,可自己却不敢认同,因为人心这东西,实在是太难定义了。一颗真心难能可贵,可这颗心若忽然蒙上一层污点,就算是曾经再为之雀跃过,都要多加审示三分。他好像从来不能像烈衣那样,事事随遇而安,不去纠结人心与否。
“我知道你不认同二爷,”三雪笑了笑,“你这个人就是木头一块,可惜啊……”
陈寿平追问,“可惜什么?”
三雪的脸微微一红,也不知是被眼前的炭火熏的,还是忽然心里漾起了什么别样的心思。
“没什么……”
姑娘的眼睛如天野的星,闪着明亮的光。
“我去安排一下,你早些休息。”陈寿平也没再追问,只是关切地按了按她的手背。
三雪点了点头,心照不宣地与他一笑。
帐外,三雪转了个弯,去伙房拿了几个窝头,还有温着的米粥,走到军营的最后面一处不起眼的营帐前。
帐帘撩开,久未见到的连笙倏地站起身,看见三雪后,脸上挂着笑,他的身后,豆子也坐起来,有些诧异。
“三雪姐姐,你怎么来了?”
三雪将窝头和粥递到连笙手里,“呐,还没吃饭吧,快吃。”
连笙拿起窝头,三两下就吞下了一个,豆子慢吞吞地坐起来,走到火盆边,“平时都是刘副将军来送,怎么今天是你。”
“刘副将军今夜有事,往后的几天,都是我送。”
阿笙比了比手势:是不是靳王有信了?
“还没有,不过快有了。”
三雪为他们二人盛好了粥,然后才对连笙说,“阿笙,你从伦州拿回来的东西,帮了大忙了。”
连笙立时笑开了花:是么?
三雪笑道,“当然了,今夜出兵,咱们就要拿下一座大粮仓,没准明天一早,就有肥肉吃了。”
豆子跳起来,“哇!真好,我都一个多月没闻见肉香了!”
三雪揉了揉他的头发,又对连笙说,“阿笙,你得帮我办件事。”
连笙立刻正经起来:什么事?
三雪轻声道,“你从伦州的兵器营带出来的东西是能够攻下饮血营的关键,你脚程快,带着大将军的印信,将这东西亲自送到幽州,交到林竟的手里,务必让他想办法,找到攻破饮血营的办法。”
连笙比划着:我明白,这事在伦州时,王爷就嘱咐过我,我今夜就出发,一定将东西安全送到幽州。
连笙接过三雪递过来的令牌,准备起身,三雪忽然拉住他的手,“还有一个好消息,今天收到陆荣的信儿,半个月前,他已经带着你姐姐去云州城了。”
连笙一顿,脸上露出一丝温暖的笑意:姐姐去云州城,能帮到你们么?
三雪点了点头。
连笙:那就好,她是个热心肠,是个特别好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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