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六、围城
□□青帅军连夜偷袭火丘。
四面八方传来的号角声响彻澜月火丘。
与此同时,呼尔杀将主兵力都放在了对抗陈寿平上,富河平原上战火燎原。
鼓声震天,火丘四面架起了火油车,因为澜月的地势略低于四周的火丘山,用火油从上风口滚滚而下,再点一把火,整个火丘澜月就变成了真正意义上的“烈焰拱月”。□□青站在火丘上,率先执着火扔进了火油里。
只听“噗”地一声,烈火瞬间顺着流出的火油燃起,紧接着,轰地一声巨响,烈火冲天,霎时映彻荒原的夜空。
穆争鸣紧随□□青。自从那次浅洼一战被□□青所救之后,整整六个月于军中闭门思过,洗了半年的战马。穆争鸣虽然愤愤不平,却也不敢多说什么,毕竟浅洼一战中自己立功心切,险些酿成大祸,要不是有先有□□青出兵,后有靳王救援,自己的尸骨怕是早就在浅洼的沼泽中泡烂了,哪里还有今日冲锋陷阵的机会。
与其招摇过市,倒不如脚踏实地,真真正正地赚他几个军功。穆府在京城不如往日门庭若市,那些笑他白面公子,一无是处的纨绔们,总要给他们一些颜色看看。
“冲锋!”□□青一声令下,众将向澜月城冲去。
穆争鸣紧随其后,冲杀下去。
澜月祭坛中间的丘神铜像,被火灼成了深褐色,在火舌的映衬下,居高临下地俯视苍生。“嚯”地一下……铜像被战火灼倒,那些冲锋陷阵的兵士们将神像踩在脚底,而鲜血汇成的河流在神像的身上。
那俯仰之间,看破苍生的神祇,一瞬间消散于天野之间。
丑时刚过,大风便来了……
今日起东南风,风向北方吹,将火舌全部引向了敌军的主将席。
“啊!”
震天动地的惨叫声贯穿耳膜。
“尽快锁定粮仓入口!”
“副将军,这里有上百户人家!”
“掘地三尺,也要给我找出来!”□□青咬着牙,在火丘之上喝到。
偷袭之战已打了三个时辰,也不知为何,今日腊月初一,栗阳粮仓却没像往日一样开仓放粮,仿佛预料到有人偷袭一样。
□□青站在火丘口上,一时间一筹莫展。黎明之前若找不到粮仓入口,富河那边呼尔杀大兵压境,陈寿平的攻坚战会遇到前所未有的难处,若是再有人增援澜月火丘,那么他带领的这组突袭人马会将会遇到前所未有的劲敌。届时,非但打不赢这场仗,连性命都难保,就别说什么立功不立功了,到那时,如何面对深陷囹圄的靳王,又如何面对自己曾在陈大将军面前立下的鸿鹄之志呢?
眼看黎明就要到来,而火丘之上的战斗仍在继续。敌军背水一战,誓死守卫他们的粮仓,整个澜月城中已经被火光吞噬了,火灼声、杀戮声……伴随着不断涌上来送死的人们,在□□青的眼中似乎慢慢化为齑粉,消散于风中。
“副将军,怎么办?!再这么耗下去,咱们的兵力不足以抵抗了!”
□□青的手心升起细汗,他忽然想起了被困与云州的靳王——那个在困途中从不退让的人,生于富贵,长于荆棘,如果是他在……他会怎么做呢?
一瞬间,悲愤由心底窜到脑后,□□青把心一横,转身对身畔兵士说,“去叫穆小统领来见我!快!”
穆争鸣将一柄短刀握在手里,杀到正酣,忽被人传讯,他有些义愤难平,但是□□青的传话,他虽然不平,但没再恋战,收了刀兵立刻前往火丘上。
“副将军!”
“穆小统领,我要借你穆家的死士一用。”□□青快速道。
穆争鸣一愣,“借来何用?”
□□青缓了缓,说,“我拖住他们的主力,你带死士突袭粮仓。”
穆争鸣道,“那这破仓门的军功,便算我穆家的了。”
□□青锁眉看着他,“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都是为朝廷做事,非要分个彼此吗?”
穆争鸣道,“话可不是这么说的,三百死士皆归我号令,刘副将军要借,我二话不说,但到最后这军功算谁的,咱们需得说清楚。”
□□青冷哼,“你落井下石。”
穆争鸣道,“非也,都是为朝廷做事,何必说得这么难听。”
穆争鸣逞了一时口舌之快,把眼前这冷面铁人逼到脸红,他心里竟也舒坦了不少,于是上前一步,借着□□青进退两难的劲儿,问道,“怎么样,副将军,天快亮了,出兵吗?”
只见天野之间忽地生出一缕红线,那是黑夜与黎明交替的征兆。
□□青冷峻的目光在亮如白昼的战火中更加深邃了,只见他腾出一只手,挥起长刀,终于下定决心,“拿下粮仓,军功是你的!”
穆争鸣朗声接令,“是!”
于是,那三百死士从四面袭击无人的村落,顷刻间涌向祭坛。死士们杀伐决断,手起刀落,人人皆是进攻的好手,穆府用了多年训练出来的死士,这一战中得到的命令就是拼尽全力保护和服从穆小统领。穆争鸣也是说到做到,谁不想要这一场名震朝野、足能响彻北疆的军功。
而对岸,□□青一声令下,敌军被先锋军围剿于火丘之下,火油冒着火星,灼烧着战士们的甲胄,黑烟滚滚,狼烟遍野。
厮杀声让闻者生畏,让观者悲恸。
那祭坛中间巨大的神像被推开了——血水和污泥混杂着满地的血肉之躯,将神像一层层地包裹着。
忽然,不知道是哪个嘶吼了一声,“找到了!!仓门找到了!”
那血肉模糊的神像终于糜烂了一角,从心口处裂开一条清晰可见的缝隙。
被推开的神像碎裂了,一个深洞“嚯”地出现在所有人面前。原来那牵扯数万人性命,关乎伦州存亡的粮仓谷道竟然隐藏于这诺大的祭坛之下,而那尊火丘之神便是开门的机巧。
大军冲向祭坛,黎明之前,终于将所有敌军人马制服,祭坛之上尸横遍野,唯有那尊石像一如既往地面露安详的笑意。
“快马枯荣谷,报告陈大将军,澜月火丘大捷。”□□青哑声道。
自此,栗阳城外的“澜月火丘”终于被南朝大军收复,这场要了千万人性命的生杀场上,终于只留下死者惨死的遗像,和生者哀怆的悲鸣。
晨曦映照大地,鸣金收兵,澜月火丘这一战如开启收付伦州的钥匙,在捷报传来的瞬间,富河战局便也一分为二了。
陈寿平于马上飞驰,正与呼尔杀斗到正酣,那战报传来的刹那,呼尔杀全身一震,被陈寿平一刀横劈,坠于马下。
“呃啊!”
呼尔杀摔进污泥,一柄刀插进泥浆之中,他身后的兵杀将而来,他的眼神再不像开战时决绝,平日里悉心维护的盔甲此时被血污染的肮脏不堪。他的面容变得极为扭曲和狠毒,“呀——”的一声——
他挑起长刀挑中眼前冲杀而来的一名士兵,瞬间让其身首异处,那人的头落地时眼睛还在眨,呼尔杀不闻不看,血将他的眼蒙住,他从额前的碎发之中眼见奔袭而来的猛将。
“这一刀,还你那一箭!”陈寿平手握长刀,稳稳地坐于马上,他的刀因为刚刚切进了呼尔杀的胸膛,此时染了刺目的血红。
呼尔杀在血做的**中踉跄站起,血水冲刷着他的手心,心口裂开的皮肉也感觉不到丝毫的痛感。漫天飘洒的雪和雨泥泞不堪,他的心比那结成的冰还要透骨,“大将军……北方已经变天了……”
陈寿平冷厉的目光居高处而下地看着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北方虎狼,他曾坐镇北方,杀尽南朝无数兵将,伦州献城之后,呼尔杀更将伦州变成了第二个临都,用伦州百姓的血铸印了城墙。
整个平原被战士围成了一个血团——粗算之下,有上百层之多,一层亡死便再围一层,远远看去,就像是围作圈的蚁巢。
如今,陈寿平就这样看着他,像是看一只曾践踏人命的野兽,只不过已经奄奄一息。
“你拖住我大军半个多月,原来目的是栗阳……”呼尔杀失血过多的唇轻轻张开,残败的身躯挡住了晨起第一道曙光,“你杀不了我……我命不该绝!”
陈寿平忽地亮兵,这一次,他不能再让此人逃出生天了。
但是,就当陈寿平的刀逼近呼尔杀的瞬间,远处,轰隆隆的马声隐约而至——
“是援兵!督帅,是援兵啊!!”
陈寿平手下没停,他一刀刺过去,被呼尔杀最后一丝气力挡开,而那远处率先奔来的马上将领,口中大喊着贸然杀到人肉“围城”,从外面一层一层地向里攻击。
来解救呼尔杀的人正是杨辉。
陈寿平一凛,扯住陡然受惊的战马,“是杨辉!”
杨辉率先冲进围城之中,一把楔住呼尔杀的肩膀,将他提上马背。
“杨辉!!”陈寿平高喝一声,冲杀过去,杨辉横剑劈砍,用身体挡住陈寿平的硬刀。
杨辉阴冷的笑容再次漾在嘴角,“南朝皇帝屠我父母家族,杨辉断发断义,此生与贵朝死战到底!”
陈寿平朗声高喝,刀刀不留丝毫情面。而杨辉却不恋战,他的身后,士兵为他杀出一条通天的生门。
杨辉嘶吼,“护我!!”
敌方死士用身体筑起城墙,将杨辉挡在马前。
杨辉将呼尔杀一把拖上马背,而后快速翻身上马,“义父,抓紧我!”
呼尔杀全身的血几乎都滚了出来,哗啦啦地顺着马背流下来,他拖着泥泞的嗓音,艰难地说,“援兵呢……”
杨辉一边躲闪拼杀,一边咬牙低吼,“萧人海未借一兵一卒,义父,我亲自带您杀出去!!”
就这样,杨辉拼着誓死的决心,在万丈人墙围堵的阵中,在重兵的守护之下,硬生生拼出了一条鲜血铺就的生门,护着重伤的呼尔杀一路冲破南朝大军的堵截,杀了出去。
“大将军,追吗?!”
“穷寇莫追。”陈寿平眼见着杨辉带着呼尔杀杀出一条血路,对着身后的众将士道,“收兵!”
栗阳城存的粮仓在地下。
战后,陈寿平让□□青带着穆争鸣在外清点阵亡人数,自己则率先下到这粮仓之中查看。
“大将军,你看,这也太壮观了……”身后一名兵士不禁感叹道。
粮仓、兵器坊、伤药库……足足在地下挖了三层。
数万石粮草被整齐地堆放在仓中,陈寿平用刀子划开了一个粗布袋——
“竟然是粟米!是粟米!”
陈寿平小心翼翼地将麻袋扯了个结,转身又去看墙边堆放的几个大木箱子。
“今晚给兄弟们加肉。”陈寿平打开一口木箱,上百斤的牛羊肉被砍好了存放,“每人二两酒!”
“是!”
那兵士急匆匆地跑出去安排了。陈寿平则在幽暗的粮仓中站起身,环顾四周,然后,他从袖管里掏出了一张羊皮,展开之后,是一张地形图。
陈寿平怅然一笑,“好一场生死局,没想到,八个月前你布下的棋子,终于在今天收兵了……”
兜兜转转数月间,那人几乎用血浸着墨绘过一番蓝图。
七月,二爷于九则峰与靳王分别后,便去了狼平溪谷,将陆荣留在狼平,用假信拖住靳王征讨伦州的步伐。
八月,二爷又亲自去了伦州,在伦州城留下了那枚红缨和连笙。连笙是伦州人,所以对伦州的地形极其了解,他便用二爷教过的绘图法,将整个伦州布局一一画在纸上。
九月,靳王带兵潜进了伦州城,遇见了早已在那里接应的连笙,他将三个月内观察到的情势一点一滴告诉靳王,并锁定了呼尔杀每月初一接拿粮车的规律。这张伦州舆图最终被连笙带出伦州城,辗转交到了陈寿平的手中。
十月底,云州方面送来了信,将“三州问鼎,栗阳为先”八个字带给了陈寿平,那人提醒他要杀呼尔杀,必先动栗阳。
冬月十五,幽州城四方灯点了火信,提醒陈寿平出兵伦州的时间到了。
腊月初一,为期半个月的富河大战终于瞒天过海,骗过了包括郭业槐在内的所有人,陈寿平将大军主力放在富河与呼尔杀交战半月,就是为了在腊月初一这天命令□□青带兵突袭澜月火丘。
这一切都是在暗中进行的,但是……陈寿平紧紧皱眉,在心底道:你当初是如何将那段红缨留在伦州之后全身而退的呢……
按说呼尔杀若是在伦州就见到了烈衣,以他的脾性,不可能不将他抓获献给萧人海以表忠心;若是那个时候烈衣就被他们抓住,那之后云城驿站的点火时间就掐不准了。
所有的一切……都是因那段红缨而起。
靳王对于北方战局的冲动、克制与疑惑……也都是因为这段红缨而开始的。
陈寿平不由自主地望向手中那卷伦州地图,心脏忽然砰砰砰地乱跳了几下,他下意识地握紧地图,猛然想到什么,震惊地喘了几下——好像终于从细微的蛛网中,剥离出了那根还原整件事的线头。
——而那个冲进人墙,誓死将呼尔杀救出重围的人,似乎就是引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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