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四、易主
三天后,江湖上传来消息,祝寒烛手握鹿山给他的那样东西,再一次敲开了船主的坞门。
船主今日掌了两盏□□,看来生意不错。
河水幽静,渡了一层细碎的浅冰,无风无浪的夜里,踏上船的瞬间,船只是稍稍晃动了几下,卷起了几层微妙的涟漪。
船主正在跟自己下棋,他身边的木箱子里不知道还装没装着那杆虎头银枪。祝寒烛走近船舱,坐在船主对面,从腰间拿出那块黑色的令牌,放在他面前。
船主正下棋的手忽地一滞,抬起头,对祝寒烛笑了笑,“祝先生还在为穹顶那人的事费心。”
祝寒烛的态度难得的恭恭敬敬,“拜托船主。”
“脾气好大的易主。”船主拿起那枚黑色的令牌仔细看了看,问他,“这易主的身价是多少?”
“一碗酒钱。”
船主愣住了,笑道,“这天下间除了你,竟还有人愿意用一碗酒钱就将自己变成‘替死鬼’的,祝先生有机会就同这位先生说一声,在下佩服。”
船主戴着一副白色的人皮面具,在幽暗的□□之下令人窒息地笑了笑,像是用泥涂在灰色油纸上的厉鬼,他的嗓音因为船体的波荡,神神叨叨地拖着长长的尾音,让人不寒而栗。
可祝寒烛却拿他那张戴着面具的鬼脸当屁放了,“看来这确实是位能通天的易主。”
船主笑道,“这笔买卖有意思,我做了。”
“那我什么时候能得到消息?”
船主想了片刻,煞有其事地说,“容我准备两日。祝先生要换出的人,可牵着两国的生死。对了,前五是这令牌,不知道后五,祝先生打算拿什么抵价?”
祝寒烛从袖子里拿出一枚淡黄色的玉佩,放在船主面前,“这枚龙鳞佩,够吗?”
船主眼神一亮,接过龙鳞佩仔仔细细地抚摸了一遍,笑了笑,“这就是一枚小小的玉佩而已。”
祝寒烛眼神一缩,“这可是南朝皇子的御物。”
船主笑了笑,提醒道,“这可是舍命的买卖。”
祝寒烛深吸了一口气,拼尽全力去压制心底不断上升的怒火,“你还想加什么?”
船主道,“既然是祝先生的买卖,还是八年前那句话。”
祝寒烛一掌拍在桌上,只听“啪”地一声闷响,“你他娘的想都别想!!”
船主也不恼,只是煞有其事地抱拳作揖,将已经收到的玉佩和令牌原封不动地推回到祝寒烛眼前,“好走,不送。”
“别……”祝寒烛忍不住嘴唇动了动,将那一肚子的谩骂吞针般地咽了下去,“当真不让?”
船主道,“云山琴到,明日我便去易人。”
然后终是许久许久的沉寂。祝寒烛握紧了拳,任凭指甲掐进皮肉里——八年前祝寒烛用自己当“易主”的时候,船主要的物件就是那盏云山琴。当年他大发雷霆,将整艘船都打裂了,终是威胁船主答应了自己,用别的物件代替了云山琴。
如今,同样的地点,却是去换不同的人……
祝寒烛犹豫了很久,久到窗外不时晃来晃去的幽幽火光,让他以为天已经亮了。
祝寒烛终于抬起手,将眼前那两样东西重新推回到船主的眼前,“蛇皮令牌、龙鳞佩,加上云山琴,我换。”
船主拍了拍手,“好魄力。”
“等下。”见船主刚想将这些东西收进身边的木箱里,祝寒烛忽然喊住他。
“怎么?先生要后悔?”
“不是……”祝寒烛顿了一下,才道,“给我再看一眼那把紫金蛇尾刀。”
船主顺手打开木箱,从里面拿出那柄短刃,推至祝寒烛面前,“再看一眼,最后一眼了。”
祝寒烛的手有些颤抖,和那枚黑色令牌一起,这柄刀似乎变成了一条裹着剧毒的毒蛇,将他整个人侵蚀殆尽。他的眼中忽然流露出一丝挣扎不堪的恨意,就好像眼前这把匕首的主人正用它剐着自己心爱的东西。
鹿山用一杆烛山银枪加一柄紫金蛇尾刀换出了自己,而自己又要用蛇皮令牌、龙鳞佩和那把云山琴将靳王换出,十年生死茫茫,一个圆从头至尾又回到了原点。
这些旧物既然留不住,舍去便罢。
船主收回匕首,“祝先生,您还有别的事吗?”
祝寒烛摇了摇头,终于站起身,走出了船坞。
送走了祝寒烛,船主坐在船底,将令牌放进了装着各种宝物的大木箱子。
“船主,云首若是知道您接了这单买卖,会不会……”那贴身的小厮试探道。
“无妨。”船主笑道,“丑市做的就是搅乱天下的生意,难道到手的好处我们不赚?”
小厮提醒道,“这可是鸿鹄的拜山令,祝寒烛当真不知道?”
船主幽幽地笑道,“姓祝的老东西装疯卖傻,他怎么会不知道?小孟啊,你盯紧穹顶那边,特别西山尸地,若是飘出‘新魂’,记得及时告诉我。”
“明白。”
船主望向船窗外,向着帅府的方向,轻轻地“呵”了一声。而水波荡出的纹理,似乎漾出了天边的星辰。
而二爷正坐在窗边,望着那片星辰。
他觉得那连片的星斗就像是海,他活了二十六年,还未见过海呢。
今夜能看见星月同天,极为罕见。
窗外的人影忽地晃了一下,鹿山绕过了那棵倒在地上的老槐树,几个快步闪进了屋内。
鹿山头也不抬地坐在一边,冷声说,“拜山令和龙鳞佩都带到了,明天能有结果。”
二爷点了点头,稍微移了移他不便的腿,靠在床边,“等王爷被换出,你就尽快与他出城吧。”
鹿山猛地抬头,像是没听懂。
二爷也不掩饰,直言道,“这一步是天险,只要王爷还在,云州就有破城的希望。”
鹿山略带讥讽地笑了笑,对上二爷波澜不惊的神色,挖苦道,“原来你跟我母亲一样,都如此自以为是。”
二爷一愣。
鹿山继续道,“你们所谓舍生取义,为人不为己,都只不过是给自己的自私找的托词,招人厌恨。”
二爷着实没想到,今日在此,他竟叫这样一人指着鼻子骂了,这还没完,只听鹿山脱口而出的话越说越难听——“你知不知道他冒死进伦州,为了什么?就为了给你要那两枚药,他被他们钉在柱子上抽了八十鞭子。你没看见过他身上的伤口吧,血淋淋的,肉都绽开了。”
二爷像是被无声地钉在了那里。
鹿山继续道,“在去伦州的河道里,河水那么急,稍有不慎,就是死无葬身之地。他叫我们绑在一起,怕一个不留神,谁松开了手就被冲过来的死尸和石块打得粉身碎骨。在被押送来云州的途中,他叫我走,我没走,因为在那条河底,我欠了他的。”
鹿山越说越激动,激动到全身都在抖动,“你将自己的性命视作草芥,随意践踏,全然不珍惜,你根本就不知道他是拿什么东西换来的药!!”
二爷瞳孔倏地一缩,猛地一把扯过鹿山的脖子,低吼道,“说!他拿什么换的!!”
鹿山的脖子被二爷死死地掐着,五指陷进皮肉里,渗出血,他的嗓子不自觉地发出“咯咯”的响声,那是窒息时嗓子无意识发出的怪叫。
二爷的眼神似乎从来没有这样冷过,就如同盯着深冬的夜路上、垂死挣扎的野鹤,任凭其奄奄一息,也不见丝毫怜悯。
鹿山死死地盯着二爷的双眼,咬着牙、嘶哑地呻吟道,“有本事你掐死我,我死了也这么盯着你。”
二爷松开手,鹿山落在地上,大口地喘息。
“说完了?”
鹿山咬着牙,“没有。但是我不想和你说了。你让我走,我偏不走,有本事你就杀了我。”
“我没那本事。”二爷着实心累,“你过来。”
鹿山拧着脖子不动。
“过来。”二爷沉下声,又说了一遍。
鹿山这才扭过身,朝着床的位置移了半步。
二爷无奈地摇了摇头,“陆荣说你说话噎人,可真是。罢了,我不动手了。你坐下来。”
鹿山的脖子被他掐出了五个指头的红印,拇指掐的地方不小心掐破了皮肉,这会儿正往外头渗血,可他也没什么感觉,只是杵在那,二爷说的话,他权当没听见。
“你母亲还好吗?” 二爷望着他,似有似无地笑了笑。
“她早就死了。”鹿山冷冷地说。
“她已经死了……”二爷的心凉透了,他仔细地打量着鹿山,轻微地动了动唇,“抱歉……我刚知道。”
“你早就知道了。只是要我亲口说出来,你才死心。”鹿山说话不会拐弯抹角,没来由地说了这么一句伤人心的话,“那样的世道,即便活下来,又能活多久呢?‘死里逃生’这种词都是用在你们这些人身上的。”
二爷深深地叹了口气,窗棂外的天远彻凌霄,深冷深冷的。
“你姓鹿……原来你是鹿云溪的儿子。”
二爷说这句话时,用的是笃定的语气,当时往幽州杀门井中递信的鹿山,其实在对他做试探——试探自己听见祝龙可能还活着的消息后究竟会是什么反应。
现在,二爷来了,义无反顾地摔进云城这座弥漫着死亡气味的洪炉里,可当鹿山真的见到了自己时,却又恨不得自己死了最好。
这说不清道不明、见之憎恶不见惋惜的感情,鹿山虽然没有明说,但从他的动作、神态,还有那尖酸刻薄的话语之中完全感觉得到。二爷只觉得自己方才着实不该因为对方一句话而失控,毕竟不管是刺激自己也好,挖苦自己也罢,眼前这人和自己的目的应该是一致的,至于烽烟过后再见面时会是一番什么情景,如今去操这份闲心,还不如多睡会儿来的实在。
“你费尽心机接近王爷,就是为了接近我。”
“是。”鹿山扯着嘴唇,有些惋惜地笑道,“为了看看你过得怎么样。”
“然后你满意么?”
鹿山阴狠地说,“看见你这些年过得人不人鬼不鬼,我心里好受多了。”
接下来,两人都没说话,二爷也不想再去戳这人的脊梁。
鹿山是只刺猬,碰还是不碰都会本能地扎人,拿着针往别人心眼里头戳,也不管对方是否真的与自己有不共戴天之仇,最后戳到血肉糜烂,他还能面无表情地转身走远,直到猛地回过头,看见刚被自己戳烂的尸体,他又会不知所措地哭喊出来,扬起手中那带血肉的针,报复性地扎向自己。
二爷忽然转过身,面朝里面躺下,暖暖地盖好被子,然后沉声说,“你走吧。”
这一招不理不睬似乎物尽其用,鹿山原本憋了一肚子的刀子,生生被封住了口,连个宣泄的机会都不留给他了。他索性往那一坐,一坐便是半宿。
二爷睡熟了,不知深浅、不问来由、毫无戒心地睡熟了,睡着睡着还做了个梦,梦里头还碰见鹿山在骂他——骂他“惺惺作态”,骂他“自私盲目”,骂他“不懂珍惜别人拿命换来的东西”……
梦到这里,他便醒了,发现已然一身的冷汗。
“我睡了多久……”二爷支起身,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咙里在冒火。
鹿山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没动,“没多久。”
二爷猛地起身,却因为起得太快导致一阵天旋地转,心跳也跟着加速起来。胃里一阵翻涌,他捂着嘴,勉强压抑着快要呕出来的恶心感,嗓子里苦涩不堪,待他慢慢平复了激烈的喘息,一杯清水被递过来,碰了碰他的手背。
二爷接过水,抿了一口,道了句谢。
鹿山却忍无可忍,“既然这么疼,那解药陆荣已经带给你了,你为什么不吃?那是这么多人拼尽性命为你换来的,你不吃,又对得起谁?”
二爷浅浅地皱眉,他的声音很轻,就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你都说了他是拿命换的解药,我吃了,那他怎么办?”
鹿山:“……”
二爷冷冷地看了鹿山一眼,笑道,“既然你将我说的那么不堪,那我就将这恶人,一并做尽了吧。”
鹿山看着他,觉得眼前这个人冷静得可怕。人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这个人……他明明像一根行至将死的蜡烛,临破灭之前燃灼的最后一丝火焰,还要试图拼命照亮这无始无终的黑暗。
“明日就是除夕了。”
“是,怎么?”
二爷没再说话,而是陷入了深深的回忆里——去年除夕,那人为了见自己一面,从石头房后的断崖爬了上来,只为一眼,九死一生;今年除夕,他们分别被关在云州城的两地,咫尺之地,却相隔千里。
鹿山懵懂地看着他,有生之年,或许他都不会懂,这种倾尽全力自我毁灭的情感,究竟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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