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第一六五章 替死

一六五、替死

终于又是一年除夕。

云州城中寥寥挂起了花灯。鞭炮是在子时刚过的时候放的。

穹顶深入地下,薛敬耳朵里能听见的便是离得最近的鞭炮声,那声音闷闷的,从石壁里传来,薛敬伸出手摸了摸石壁,感受着近处燃放的炮仗是多么的响。以前九则峰上的烟火是要放到天明的……

他已经在这地底下关押了近一个月。

“五哥,你想家吗?”薛敬隔着墙壁问旁边石坑里那人。

葛笑几乎没作思考,说,“想过,想过家在哪儿。”

薛敬好奇道,“对了,认识这么多年,我还不知道你是哪里人?”

葛笑想了想,优哉游哉地说,“大概是江南人吧……或者是闽南人?反正除了靖天,我算哪里人都行。”

薛敬好整以暇地逗他,“听说你坐过靖天的大牢?因为什么?”

葛笑像被戳了脊梁骨一样一咕噜爬起来,“说好了不提这事儿的,老六,不要因为五哥疼你,就坏我规矩。”

薛敬“呵”了一声,“算了吧你,说是此生不为官府做事,到头来还不是帮着我守幽州城,在幽谷中战杨辉,后又在三岔口差点命丧河底,如今又被关进这穹顶里,插翅难飞。你说了这么多年,要带四哥远走高飞,还不是跟膏药似的,黏在二爷和我这摊烂事儿上……”薛敬跟着似有似无地叹了口气,“你说了那么多年假话,也只有那句‘为兄弟豁出性命’是真的。”

葛笑被他说恼了,炸道,“老子跟你说了百十回了,怎么他娘的你就是不信!老子不知道是被哪个混账敲晕了弄进来的,不知道你说的那什么‘丑市’‘美市’!老子从进云州城开始,就他娘的跟着了魔一样,倒了八辈子血霉。”

“那你到底是怎么进来穹顶的?又是怎么被人换进来的?怎么就偏偏你做了祝寒烛的‘替死鬼’?”

“我……”

“祝寒烛在穹顶一关就是八年,怎么偏偏我进了穹顶之后,他不到几天就被换了出去?到底是谁在背后操控的?穹顶和丑市到底是什么关系?你说你进了云州城就开始倒霉,那你怎么不想想,这‘霉’究竟是别人带给你的,还是你自找的?”

“老六!”葛笑噌地一下站起来,怒道,“你怀疑我背着你干龌龊的事!我没有!”

“你是没有。”薛敬咬着牙轻声说,“有人替你干,你倒是不必亲自出手。”

“老六……”

葛笑有些心虚,因为他急哄哄地一番说辞倒显得他在掩饰什么,于是他一屁股坐下来,紧贴着靳王这边的墙壁,仿佛与他背对着背坐着,“老六,你这是怎么了,跟五哥说说呗,你别憋着。”

薛敬伸出手指轻轻地抹了抹鼻子,今夜有些冷,但他没有去拿旁边的外衫,“我这些天被关在这里,仔细捋了捋开战以来的这条路,觉得自己倒像是猴子一样,被人耍得团团转。”葛笑没做声,薛敬忽然又问,“对了,四哥呢?怎么只你一个人进城,他人呢?”

葛笑脸色一变,连忙掩饰性地咳嗽了两声,“他、他被二爷派回寨子了……”

薛敬面无表情地说,“是么?那多好,九则峰上还能和大哥吃一顿团圆饭。”

葛笑朗声笑了笑,想岔开话题,“老六,你别怪二爷,他为你……”

薛敬忽然低吼道,“他为我做尽了一切,为我把所有的路都铺好了,我知道,我走,还不行吗?”

“……”

薛敬紧紧地闭上眼,重复了一遍这句话,“你们铺好的路,我走,还不行吗……”

葛笑动容道,“老六……哥现在过不去,你别尽说些让哥揪心的话行不?二爷他……他真是身不由己……”

“好了,别说了。”薛敬像是用尽了力气才将这后面的话说完,“说来说去就是这一套,听腻了。你们没一个人惜命,罢了。”

他的眼中忽然涌出一种阴冷的、令人胆寒的煞气,就像是琢磨了许久后的一件事,突然有了落定的转机,在那既定的一条路上,来去泥泞不堪,但是他就好像要倾尽全力要将这条末路扭转一样,让这个局面上的规则全面瓦解,让这盘将死的弃局死灰复燃,将从始至终站在山顶观战、认为事不关己的人扯进这盘局里,让他们也感受一下这行之至将死的滋味。

这个天下,本不该有这么多的分崩离析和穷途末路的。人们终得饱食,安稳度日,能于豆蔻之年得遇一人,至耄耋之年善终,而不该如现在这般——颠沛流离,不得归所。于乱世之中遇故人相逢,几乎便算作此生无憾的幸事了,而在荒野之中看见无人问津的尸骨时,竟还能谈笑风生。

这充斥着聚散无常、生离死别的世道,让人心涣散,黑白颠倒。

可,不该是这样……

哪怕一饭一粥的回报,就能让那些因战乱、饥荒、疾病而背井离乡的人们雀跃起来,也能让他们在顷刻之间抛妻弃女、背叛兄弟好友,走上回不了头的末路。

所有在生死关头本能地做出的一切选择,必然有因果可循。

葛笑等了许久也没敢说话,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再见面,或者说这一次再听见薛敬的声音,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这个人好像与一年前的他变了许多,变得有些捉摸不透了。

“老六……”葛笑低迷地叹了一口气,“我们没有要骗你的意思,你不要多想。哥从来不会说话,讲不出什么有用的道理,说出的话也没什么分量,。一遇到事儿,又没有你细心,也没有二爷冷静,这些年来,我在寨子里,莽莽撞撞地活了十年,兄弟们朝夕相处,快意恩仇,我都快忘了,从前我也曾经做过要人命的买卖,成天刀口舔血,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连一个安稳觉都没睡过。直到十年前,我上了山,拜了香,过了我最快活的十年。”

薛敬没有接话,而是有些动容地微微蹙眉。

“老六,不瞒你说,我也不知道你四哥如今在哪儿……”葛笑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将那撕心裂肺的喘息磨成了刀子,一刀一刀地剐在了他的舌根上,他有些难耐地吞咽了一下,胃里一阵翻涌,“我把他弄丢了……我把他送回了他不愿去的地方……”

“哥……”薛敬转过头,像是盯着葛笑的脸,仔细地问,“因为我让你寻药,你把他弄丢了?”

“不是因为你,是我……”

“……”薛敬脑子里立时一片空白,“你为什么不去找他?”

葛笑咬着牙,“云州的事还没了,你们的事还没了。”

“可……他是四哥啊,你怎么……”

“十年前,我二人欠二爷一条命,有生之年必须得还。做人得讲规矩,守情分,你以为只你肯为他豁出命吗?我们也能。”葛笑正色道,“老六,我说这些,不是为了要增加你的负担,而是要告诉你,你别把我往外推,别记恨哥哥,也别记恨他。”

“你什么意思?”

“今日除夕,兴许很快,你就能出去了。”

忽然,最高处传来了窸窣开锁的响动,葛笑猛地抬起头,意识到是丑时到了……

不一会儿,脚步声来到了头顶,头顶上门锁着的铁链被开了,薛敬“嚯”地站起身,走到铁门的正下方。

“王爷,是我。”鹿山从铁窗上探了个头,轻声说,“我开开门,你在下面搭把手。”

当薛敬看见他要“搭把手”的人是谁时,整个人如瞬间石化的泥塑,轰然之间,脑中嗡地一声,胸臆间差一点没提上那口急喘至唇边的热气——

“你……”

鹿山沙哑的嗓音像是利刃穿胸而过,“王爷!”

薛敬迟钝地反应过来,连忙伸出手,将那人稳稳地接住,却发现他全身软绵绵的,似乎一点力气都没有。那口冲到嘴边的喘息瞬间急促了起来,薛敬将人抱进怀里,冲上面的鹿山急吼,“他怎么了?!”

“昏迷了,”鹿山也跳下来,把背在胸口的一个包袱丢到角落里,拼了命蹲在地上喘匀了呼吸,“来不及了,你快点换衣服,跟我走!”

“他现在这样,我让我跟你上哪儿去?!让开!”鹿山没动,薛敬沉声又说了一遍,“我说让开。”

葛笑在隔间提醒道,“老六……”

“五哥,这就是你说的要将我换出去的人?!”薛敬不可抑制地低吼一声,“你们所谓用来换我的‘替死鬼’就是他?!”

葛笑和鹿山再无接话。

一时间,地牢中抵死的宁静。

鹿山终于上前一步,全然无视了薛敬的暴怒,直言提醒,“王爷,您要是再这么吼,头顶上那层的虫子被叫醒了,咱们可都得死在这。跟丑市那边串好的买卖,我们这些人这段日子的努力,你怀里这人流的血,可都白费了。”

薛敬咬着牙瞪了他一眼,慌忙将二爷放在草垫上,去掉他的风帽,他脸色煞白的几乎和唇色没在了一起,嘴角看似还残留着昏迷之前吐出的血迹,发觉这人全身冷冰冰的,似乎下一刻就要烟消云散,他连忙解开自己的寝衣,将那人的身体紧紧贴在自己胸口上,然后拿过自己的披风盖在他身上。

他一边动,一边问鹿山,“他这样子多久了?”

“昨天清晨开始。”

“昏迷前是什么症状?”薛敬说话的时候一直用手探着他的脉息,发现他的脉息时促时缓,似乎有寒热两股气在他体内交替横行,“不行,毒快入心了。”

鹿山上前一把抓住薛敬的手臂,“王爷,你不走,就前功尽弃了,他的血,可就白流了……”

薛敬猛然回过头,死死地盯着鹿山从不躲闪的眼睛,而此时,鹿山的眼神竟然在自己的注视下有些犹疑,紧接着他四下慌乱地别开视线,转身去拿被丢在角落里的包袱。

薛敬沉沉地闭上眼,感受着怀里这几乎死透的人身上仅存的体温,他的身体好像在悄然之间变得陌生又冰冷,任凭你如何努力地拼着哪怕一丝希望去争取,这人都要无所顾忌地在你的面前,让你眼睁睁地看着他用尽一切去糟蹋自己的余生。

“老六……”葛笑吞咽困难,他隔着墙,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有你活着出城,这北方才有转机啊……”

鹿山此时猛地站起来,用袖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汗,下定决心似的说,“我上去守着,给你们留半个时辰。”

鹿山上去后,地坑中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这多么年的折转,于死地重生,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耐性,难道就是为了等到有一天,与一人看海晏河清,山海靖平吗?

好像都不是。

就像此时,这一上一下、一来一去,嚷着谁替谁去死的荒唐之言,靠得这么近,几乎心口贴着心口的距离,还不是一样难过吗……

“二爷……”发觉怀里的人微微动了动,靳王压低的呼吸,尽量用极尽温柔的声音唤着他,“醒了么?”

二爷还没睁眼,就已经感觉到全身好像暖和起来了,他轻微皱了皱眉,有些不适地开口“嗯”了一声,也不知道是醒了还是没醒。

靳王便没敢去吵他,只是一动不动地抱着他。

地坑里没有火,很高很高的穹顶上空,有除夕之夜炸开的烟花,靳王甚至分不清那究竟是炮仗的声音,还是冲锋时击打的战鼓。

当他低下头,无比虔诚地吻在那人额头上时,对方却睁眼了,他的眼中似乎迷蒙着一层水雾,靳王笑了笑,逗弄他似的轻轻舔了一下他的眼角,将那水汽卷在舌尖上,不由自主地咽了下去。

“二爷,今夜是除夕。”靳王呢喃着,好像要将一辈子的情话都并进这几个字里说了。

“嗯。”二爷略带踟躇地坐起来,身体向后撤了撤,挡开了靳王的手臂,他没有去理会靳王僵在原地盯着自己的眼神,而是四下看了看,待终于清楚自己身在何方时,才转过头,冲靳王带着距离感地垂首,像是臣子蓦然见到了前来搭救的主上,恭敬道,“末将来迟,让殿下受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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