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七二、云山楼
云州宵禁的钟声敲了九下。这意味着,最森严的兵备入城了。
杨辉前脚刚刚接到了任命令,接管了伦州一方,这后脚,增援云州的动作就跟了上来,可以说是坐稳了“萧家看门狗”的名头。
云州总督府,萧人海快步走回了正堂。他手底下地第一护卫业雅恭恭敬敬地跪在正中,对萧人海行了个礼。
“起来!”萧人海走到主位落座,“这么急着找我,有什么事?”
业雅脸色暗沉,“大人,穹顶出事了。”
萧人海神色一凛,当听完了业雅的汇报之后,他没有立即发作,而是冷冷地笑了笑,“好一个烈衣,竟然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敢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将靳王换了出去。命人搜捕了没有?”
业雅道,“属下已经派出所有暗卫四散搜捕,相信很快会有结果。”
萧人海微微蹙眉,“那不就行了,一个云州城说大不大,把好城门,一个受了重伤的小皇子,还能插上翅膀飞了不成,给我挨家挨户地搜,另外,穹顶那边呢?”
业雅下意识地看了萧人海一眼,道,“大人,这就是属下急着找您的原因,穹顶那边……忽然换了管制。”
萧人海蓦地站起,“什么意思?”
“云首的意思,是让您暂时将管制权移交,他要派其他的人亲自督管。”
萧人海的脸色瞬间一变,他猛地拍案而起,震怒道,“他要从本大人手中过问穹顶的监管权,也得亲自现身吧!”
业雅道,“大人,属下劝您息怒,凭着云首和朝中势力的关系,您最好不要过多参与。”
萧人海走到业雅面前,冷笑一声,“那么云首的意思,是要将穹顶收回管制,凭什么?当初我将靳王押至穹顶关押,也是听了他的意思,怎么回过头来,他一得到烈衣,便要动我手中的管制权了,这和坐享其成有什么分别。”
业雅顿了一下,道,“大人,说到底,都还是因为烈衣手中握着的东西足以制衡您,只要您先一步拿到了那东西,一方管制权而已,您又怕什么呢?”
萧人海的脸色阴沉下来,“说下去。”
“再有,属下会将城中所有药店加以管制,任何一家药铺若是卖出一瓶止血的药膏,那这家店和这家店的店主就别再想在云州混了。这样做,一是为了让他们无路可走,有伤难医;二是为了揪出他们的同党。”业雅靠近一步,低声道,“大人,此时此刻,那些止血的药材可可以救命。属下的人在穹顶后巷发现了血迹,靳王身上若是带伤,他们可走不了多远。”
萧人海淡淡地呼出一口气,又问,“管制权移交需要多久?”
“十天。”业雅道。
“拖久一点,将能用的人一个一个排查一遍,能安插的尽快安插进去。”
“是。”
云城西山出了大事,老百姓们人人自危,静夜的梆子只敲了一声,这城中就仿佛静街的空城一样。搜城的官兵挨家挨户地敲门,将整个云州,以中街为轴线,向外蔓延,搜查的动静越来越大。
云城东街却还是一片歌舞升平,从西山扩散开来的脚步声暂时还未逼近东城,毕竟从这幽深的巷子里透出来的脂粉气,足够掩人耳目,酒池肉林里泡出来的心肝肺没有一块是完好的,倒是那寻常百姓家里好欺负,抓几个游手好闲的进去问话,总比在这无头巷子里抓黑户安稳。搜查的士兵也不想戳人霉头,只要没有上面下达的死命令,谁也不想沾惹这“三不管”的是非地。
东街最里头,云山楼。
祝掌柜这几日心情不错,店门关得晚,入了子时,还有酒鬼从云山楼的棉帘子里钻出来,一身的酒气熏天。云山楼的管事好不容易轰走了最后一位醉酒的宾客,正要前去落帘子,灭迎客灯,忽地,从门外闯进了一位狼狈的青年,青年因为疾跑,脸色带着红润,而他的背上,还正背着一个生死不明的人,那人的头垂着,乱发遮了满眼,唇角似乎还挂着血。
管事吓了一跳,“没钱没钱,死人啊,晦气。”
鹿山不太会说客套话,都被赶出门半条腿了,才想起来回他一句,“不找你,找你们掌柜的。”
“掌柜的没空,走走走!”
“祝寒烛!”鹿山冲着楼上大喊。
“我说你小子!”管事作势要轰,却被鹿山侧着身卡住了门。
“去告诉他,我在这等!”鹿山一边大踏步走进门,将那半死不活的人好端端放在椅子上,一边硬生生地说。
那管事的拿他没辙,只能撂了半句话便赶紧上楼去通禀,过不了片刻,那管事的便从楼上跑下来,冲着鹿山轰了轰手,“走吧走吧,我们掌柜的说不认识你。”
鹿山微咬着牙站在原地,决定哪儿也不去。
“嘿,我说你小子,这是耍无赖吧……”
话还没完,就见鹿山从腰间噌地抽出一柄短刀,“嚯”地一下扎在眼前的桌子上,刀尖入木三寸,管事的吓得后退了几步,一个没站稳,一屁股跌落在地上。
“你……你要什么?!当心我报官!”
鹿山冷冰冰地说,“我的脚已经踏进了你家的门,能解释明白,你就去报!”
“你!”管事的刚要发作,便看见祝寒烛从楼上悠哉哉地下到了半截,连忙一缩脖子,冲祝寒烛伸了伸下巴。
“罢了,将他们扶上楼吧。”
管事的应了一声,连忙起身帮着鹿山,将人扶上楼。
雅间有琴案,但案上无琴。旁边放了茶具,主人却喝的白水。
闹中取静的茶室,飘着江南淡雅的墨香,这里的一切,这亚见到的主人将人淡如菊写尽极致,和祝寒烛身上这灼人的匪气比起来,简直判若两人。
“你去取些止血的药来。”祝寒烛对管事说。
管事的应了一声,立刻下楼取药。
祝寒烛拨开黏在靳王伤口上的衣服,皱着眉“啧”了两声。鹿山像是一盏绷地快断弦的琴,略有些仓促地问他,“你的药能治好他吗?”
祝寒烛“哼”了一声,显然是被鹿山这看不起人的态度刺痛了,“治不好你能怎么办?”
鹿山想了想,“治不好,我就自己去弄。”
祝寒烛扬了扬手,“那你赶紧滚去外头弄,他现在是云州的要犯,各个药铺都闭门谢客,恐卖了谁止血的药被抓去问罪,你要是前脚去买,后脚就被抓进去。”
鹿山坐下来,哑声道,“要么同舟共济,要么鱼死网破,你看着办吧。”
“咝……”祝寒烛听得牙根痒痒,“我说你这小子,会不会说句人话?现在是你、你们俩有求于我,你态度好点!”
“刚才要不是我喊你,你还打算让我们死在外头。”鹿山冷冷地看着祝寒烛,“恶心。”
“你他娘的说谁恶心?!”祝寒烛“嚯”地站起来,指着鹿山的鼻子,“臭小子。”
“我娘说的。”
祝寒烛一拳砸在桌上,“不许提她!”
鹿山呛道,“不提她就不存在吗?不提她就没死吗?你就是恶心。”
“你王八蛋!!”
鹿山瞪了他一眼,便不说话了。
两人尤为尴尬地在那眼对眼地干坐着,好像在比谁更有定力。不一会儿,祝寒烛先坐不住了,“他怎么弄成这样?”
鹿山没搭话,只是坐在窗边,无语看天。
“问你话呢。”鹿山这个态度像是很驳祝寒烛的面子,然而,鹿山却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了。
不一会儿,管事的拿了药上楼,将药和棉纱放在桌上,“掌柜的,今天还开店吗?”
祝寒烛不假思索,“开!不开那是做贼心虚!”
管事的得了令,便退出了雅间。
鹿山拿着伤药走到床边,迅速地为靳王换好了药,就在最后包扎的那一下,使了力,终于将人弄醒了。
“呃……”薛敬猛地坐起身,忽地扯着伤口,几乎痛得他肝肠寸断,背脊拱起,疼得他眼冒金星,“这是哪儿……”
“这安全。”鹿山一边说,一边瞟了一眼祝寒烛。
薛敬皱眉,“你不是走了么?”
鹿山看了他一眼,“你昏死在帅府后面的巷子里,我再晚一步,你就被他们抓了。”
祝寒烛来回看了他们一眼,找准空档跟薛敬打了个招呼。借着微光,靳王这才看清屋角的椅子上祝寒烛的样子。
祝寒烛冲靳王笑了笑,“是了,咱们是还没正式见过面。”
薛敬一听这嗓音,立刻想起来,“祝先生?”
祝寒烛随即冲他拱了拱手。
薛敬预备翻身下床,却被鹿山拦住,“你干什么?”
薛敬难耐地吞咽了两声,伤重本就撑不住身体,这会儿起得猛了,才发觉头重脚轻,紧接着天昏地暗,可是鹿山要去扶,却被薛敬顺手挡开了。
“你要去哪儿?”祝寒烛终于问了一句。
“去丑市。”
祝寒烛有些为难,表面却还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这可难办。”
鹿山却冷不防地问他,“你要去丑市干什么?”
靳王挣开他的手臂,“与你无关。”
鹿山见薛敬并不想与自己说话,手脚都无处可放,过了一会儿,他终于站起身。
“臭小子,你去哪儿?!”祝寒烛追着他的背影问道。
鹿山头也不回,“楼梯上坐着,免得王爷看我烦。”
祝寒烛心里恼,怎么人人这气都冲他撒了,于是转过身,对薛敬说,“我在穹顶就说了,咱俩出来后,你我两不相欠,我答应你的事儿都做到了,你怎么还不依不饶?”他指着门外的鹿山,故意用对方能听见的声音大声说道,“还弄了这么个糟心的死东西在我楼梯上坐着,我看着就来气。”
薛敬撑着床坐起,冷光在他眼中乍现,祝寒烛双眉微蹙,没再言语。
过了片刻,薛敬才抬起头,唇角微微一勾,扯出一个与方才那乌云密布不一样的笑意,还算有诚意地对祝寒烛微微点头,“祝先生,我不想为难你。但是,我有个问题,希望您知无不言。”
祝寒烛微微蹙眉,没接话。
薛敬缓缓地舒了口气,将心口那郁结的闷气抚平了,才轻轻道,“我记得在穹顶中,先生曾经与我说过,‘替死鬼’需要等,等那个人出现的时间、地点、机缘,还有运气。这其中缺一不可,几乎皆需巧合。你还说,你等这个“替身” 足足等了八年,对么?”
祝寒烛默许地拿起茶碗,喝了口白水。
“我想知道,这人是怎么遇见的?”薛敬道,“怎么好死不死,偏偏在这个时候就遇见了,我刚进穹顶没几天,先生就说自己等到了‘那个人’,是不是太凑巧了?”他深深地望着祝南烛,像是带着一把尖刀,要将对方伪装的假面拨开一样,“是你算计好的,还是‘这个人’和你里应外合,故意为之?”
祝寒烛终究不比旁人,被人硬生生戳了心里的痛点,面上却还是不疾不徐,看不出丝毫端倪,他只是狡黠地冲靳王笑了笑,做了个敬酒的动作,“真是什么事都瞒不过殿下。”
这一刻,薛敬才终于确定了心中长此以往的想法,从遇见祝寒烛的那天开始,他就在怀疑这个人原本的身份了。
“你果然是烛山银枪的传人——祝龙,燕云十八骑排行第四。”薛敬转而又道,“丑市上的人,不会白送你一桩买卖,你们用了什么筹码将我换出来的。”
“鸿鹄拜山令,龙鳞佩,还有……云山琴。”祝寒烛挑了挑眉,似乎在思考这个问题要怎么答,最终,他选择了最冠冕堂皇的说辞,“咝……毕竟殿下身份有别,救了您这样的人物,也算是大功一件,说不定回头您还能让老皇帝赏我个官做做。”
薛敬笑了一下,“这套假惺惺的说辞还是免了吧,咱们明人不说暗话。”
祝寒烛的脸色终于变了,“殿下,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今日我救了你,明日你走出去,便别说跟我认识。我是怎么也没想到,烈衣会将自己作为‘替死鬼’将你从穹顶换出来。”
薛敬冷冷地瞧着他,“看来我猜得没错,你刚从穹顶出来,祝家势力的刀子就伸向了帅府,你要杀他。都曾是出生入死的兄弟,如今为何要兵戎相见?”
“因为他该死。”
薛敬看到祝寒烛不断下垂的唇角,他的手心紧紧握成拳,就像是在说一个另自己厌恶到极致的人,那是“恨之入骨”的表情,恨不得将自己提及那人千刀万剐的血海深仇。他望着窗外稀稀落落的雪花,心头忽然像是被一团烈火点燃了一样,那心跳声突兀地震碎了耳朵,他不由自主地捂住心口,那道伤得不能再伤的裂口处似乎汇集了无数的蚁在咬。
难道这么多年,那人所经受的,便是这万蚁灼心的痛吗……
他的眼前忽然就一片迷茫,不断有仓促的画面在眼前闪现,他似乎能听见旁边人急促的惊叫。但都一闪即逝……
等他再次睁开眼,天已经亮了。
鹿山靠在门边,离自己很远。祝寒烛看见薛敬睁开眼,连忙凑过来询问。
“无妨。”薛敬一开口,才发现他的嗓子是哑的。
“烈衣可真是命大。”
薛敬挡开祝寒烛递过来的水,冷冷道,“你若要他的命,便先问过我。”
祝寒烛好笑地看着靳王,脸上描摹出一种难耐的陌生,他将水放在一旁,有意无意地盯着窗外,漠然地说,“我跟他的麻烦,这辈子是理不清的,殿下又何必卷进来。你想想看,祝家满门死的死,亡的亡,我深陷穹顶八年,等了八年,可他呢?装作忠贞义士便能一笑泯恩仇了?殿下,你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要为一个满口道德仁义的伪君子出头?”
薛敬一把抓住祝寒烛的手臂,用一种阴寒的语气说,“祝龙,我警告你,你说话当心一点。”
祝寒烛并不怕,非但不怕,他还露出一个“请你好自为之”的微笑,安抚似的按了按薛敬青筋凸起的手臂,“我说话不当心,也好过他背后使阴招。殿下,你什么都不知道,最好别插手我和他之间的恩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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