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七六、城乱
上个月,连笙带着三雪交代的东西抵达幽州,在林竟的总兵府里安顿下来,渐渐地,倒和小敏成了好友,两人天天围着那些蛇和连笙从伦州带回的饮血夹商量对策,俨然将抗夹制敌的大任背在了自己身上,林竟便嘱咐了几句,便放任他们在后院的小屋子里尽情捣鼓,反正自己暂时也没工夫理会这件事。
幽州城门已紧闭数日,无论是鸿鹄的狼、还是敌军的虎,皆还未出手。
原本在林竟面前屁都不敢放的丁大人,此回是真忍无可忍了。
林竟走前曾扬言要带回足够军备补给,可从鸿鹄杀回来后,他非但没带回一粮一草,回城后下达的第一道指令却是——“紧闭城门,非得军令,军民皆不得擅自出城,违令者,杀无赦。”
这是丁奎自接任幽州知府后,接到的最高布防指令。靳王临行前,将幽州的城防全权交付给了林竟,此时不说靳王会如何打算,就算有所筹谋,如今他身在何处,尚不知晓,就算是知道,也是爱莫能助。
“城中一切动乱由我担着,是死是活都算在我头上。”林竟背对着丁奎,正躺在榻上闭目养神。
丁奎今早是在从噩梦中惊醒的。
忍了数日的丁大人,终于忍无可忍,天未亮,便踏着晨露,披着贵如油的春雨,深一脚浅一脚地奔向总兵府,临阶的时候还摔了一跤,这会儿看着不搭不理的林竟,被扭伤的老腰更疼了。
“林竟,你到底要干什么?!”
丁奎也是豁出去了,他听林竟这套“死活算我头上”的话听了太多遍,耳朵都快磨出老茧,此时实在是不吐不快,便将满心的担忧一股脑地说了出来——
“你现在紧闭城门,老百姓进不来也出不去,真闹起事来怎么办?你是大笔一挥,将军令张了出去,这后头出了乱子,屁股让谁擦?要我擦啊?你是嫌我这父母官当得太稳,死得不够快,是不是?!”
林竟淡定地假寐。
“你别装睡!你给我起来!”丁奎要上前去推林竟,被初九拦了一把。
“丁大人,要不初九给您泡杯普洱,还是王爷去年走前留下的。”
“喝哪门子的闲茶?”丁大人气急了,连靳王存的陈年普洱,都俨然变成了祸害,“你们看看他,他这个样子,哪有半点总兵的气魄!不行,林竟,你今天就得去把那禁令撤了,要不然,敌人没打来,咱们城中的百姓真要被困死了!”
“禁令不能撤。”林竟忽地从榻上坐起,冷着脸,“除非丁大人杀了我,再去请命,换一任总兵。”
“你!!”丁奎全身发麻,冷汗都顺着额角淌了下来,“你这说的什么混账话?!”
“我最后说一遍,禁令不能撤,若是有人敢在城中造次,杀无赦。”林竟收起了他一惯玩世不恭的笑,冷峻地说,“丁大人,你身为幽州的父母官,如今该做的,不是来置喙我布兵的方案,而是应该去安抚民众,叫他们学会闭嘴少开腔,都好好在家中待着!”
林竟说到这里,走了两步,走到丁奎面前,轻轻叹了口气,“我带兵不如陈大将军,布防也不如二爷,但是我总知道一点——这幽州的城门不能破!你只要在这城中一日,就好好地给我当你的官,你若是不想干,想随着那些民众闹事,我连着你,一样办!”
丁奎脸色彻底白了……
“还有,如今军民皆不能出城,无补给可得,只能凭我们自己。大武!”
冯大武猛然被唤,当即一应,“在!”
“去,开仓放粮,将官粮库中的粮食分批量分给百姓,有妻女老人的,每家多匀一些;开募军令,城中非残障的男子,不论年龄,皆可登记入军册,若是不愿当兵,也行,只要看着没病不残的,粮食也不用给,叫他自寻生路去,但若是因为这事去闹,丁大人,你知道该怎么应付刁民吧?”
丁奎:“……”
林竟又道,“幽州进入最高军备,这场硬仗,咱们只能自己来打了。”
他想起了靳王临行时嘱咐自己的那些话——“没有援兵,没有粮草,守住幽州,实非易事。”
幽州,也终于到了需临阵以待的危险之境了……任是林竟再是淡定自若,此时也不免一声长叹——杨辉和万八千的兵马一旦汇合,一个明枪,一个暗箭,幽州城门若是大开,任由谁都能无障碍进出,那才是将北方的“心脏”拱手让人。
丁奎不置一词,林竟看了看他,屏退了众人,将他领到沙盘前。
“丁大人,我方才说话有些过头,您别往心里去。”林竟轻声道。
“无妨。”丁奎也是被他逼急了,言语有过失,此时人家给了台阶,他便顺着坡,自个滚了下来。
“丁大人,我本不想告诉你,怕你过度担忧,但是眼下幽州城陷入水火,再不说,便算我有所隐瞒了。”
随后,林竟便将自己在千丈崖看到的种种都告诉了丁奎。
果然,丁奎听完,下巴差点吓到地上,“什么!?鸿鹄也要反?!”
“不是鸿鹄要反,我看着,二爷如今应该也不知道,万八千这匹狼,终于入狼群了。”
丁奎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吓出了一身的冷汗,惊愕之下,他终于点了点头,“难怪你要紧闭城门,勒令谁也不要进出……”
林竟没有回应,只是看着沙盘仔细盘算,屋内安静了片刻,两人都无话。
不一会儿,丁奎忽然对着门口叫了一声,“初九!”
初九连忙进门,“丁大人!”
丁奎沉着气,下决心似的,“安平王府的粮库还剩多少粮?”
初九想了想,“不多,足够千人用上半月。”
“开仓,放粮!”丁奎扬了扬手。“大牢给本官腾干净,敢闹事的,全部给本官抓进去!”
林竟一愣,回头望着丁奎。
只见丁奎阴着脸,额头的皱纹都纠结在一起,对着林竟重重地“哼”了一声,捂着腰一瘸一拐地走了。
终于,连安平王府的粮仓都被林竟和丁奎合伙“打劫”了。
这偌大一座幽州城,往后生死终于不再是林竟一人担着,还有个人称“胆小怕事”的丁大人为其分担一二,林竟挑了挑眉,终于碍着面子,没在冯大武这二愣子面前笑出来。
“大武,你多派些人去保护一下丁大人,免得他受刁民欺负。谁敢动丁老头一根汗毛,人头算我账上。”
“是!”
殿下,我能做的,便就这些了……
林竟想,若是幽州城破,效仿哥哥林志也并非难事,大不了赔上这条命,无非是抽刀了断的快绝罢了。可当初对靳王的承诺便不能兑现了,林竟活到现在,生平也没做过几件好事,偏“答应过旁人的事说到做到”这一件,是他的准则。
如今,陈寿平和靳王各自为阵,将幽州这枚赌注全权押在了他一个人身上。个人生死实属小事,能守住这幽州城,才算真本事。
终于,在立春那日,幽州城的禁令彻底纷传于众。林竟和丁奎联手,势要将幽州的荣辱和存亡分担到城中的每个人头上,闹事的入狱,不接受募兵的缺粮,各家各户人人自危,更有各种宵小之辈妄图煽动逃跑,真就被林竟抓了回来,杀之以儆效尤。
幽州城外数百里不见一人,可谓坚壁清野。
这一招“以令制民,不容抵抗”的政策引来轩然大波,民众敢怒不敢言,只能忍气吞声。
林竟当了回恶人,丁奎也难辞其咎。从来胆小怕事、通达变通的丁大人,这回竟硬气起来,手段和林竟一样狠。
因为他们谁都知道,幽州是最后一道屏障,若是破了……就真的无力回天了……
正月十五,上元灯节。
这几日,云山楼的热闹劲儿似乎平息了下来,许是整个城都笼罩在战事告急的紧张之下,又或者,搜城的触角终于伸向了这鱼龙混杂、泥沙俱下的云城东街。
不管怎样,今年的上元灯节总还是要过,祝寒烛似乎对于这个节日尤为在意,早了三天就让管事的张罗起来,对面的醉春楼还送来了几坛醇香的老酒,祝寒烛就差人回赠了几段新排的曲谱,算作来年的谢礼。
自从东河丑市一战后,祝寒烛对薛敬的态度表面上没什么变化,言语之间却仿佛有了改变。管事的也不解,总觉得自家主人看这年轻人的神色,分明增添了些许……敬畏之情。这是他跟随祝家这么多年,从未在祝寒烛脸上看到过的神色,以至于连带着自己也不敢在那年轻人面前造次了。
回来那夜,靳王生死垂危。祝寒烛几乎用尽了一切办法,撬开了东街口上一家药铺的门,逼着老板卖了自己一株救命的老山参,配合着那两颗续命的药丸,总算是将人从生死一线上拉了回来。
祝寒烛见多了生离死别的故事,见惯了死里逃生的人,却从没有在谁身上,见到像靳王这样的求生**,仿佛就算十殿阎罗钦点他入境,他的半截身子已然湮没在血海冥河之中,只要拼得哪怕一线生机,他也会横刀向前,一步一杀,碎尽牛鬼蛇神,将自己从地狱拉回人间。
二楼雅间中,薛敬正坐在案前,看那方云山琴,他神色如常,几乎没将外人对自己的态度之变放在眼里,仿佛那夜在船上、将林惠安吓得肝胆俱裂的小王爷,一夜间又恢复成了原先那个面带微笑、审时度势的青年,而那夜将人置之死地的骇人一幕,似乎早就随着东河的水,悄然奔腾入海了。
银枪归故里,宝剑赠英雄。
祝寒烛没有“宝剑”,却只有这方云山琴了。
靳王醒来的那日一早,祝寒烛便什么都没说,只是将包好的琴放在了他手边,然后转过身离开了雅间。
靳王抬手摸着云山琴,毫无血色的唇角忽然勾起一抹淡笑。
傍晚,祝寒烛料理完楼下地琐事,又推门进了雅间。
“还在看呢?”祝寒烛将人参汤递给靳王,“祝某人从不赖账,说过送你了就是送你了,绝不反悔。”
薛敬失血过多,身体未好,此时笑起来都有些吃力,却还是自然地冲祝寒烛笑了笑,道,“祝先生多虑了,本王只在想一个问题。”
祝寒烛挑了挑眉,“什么问题?”
“云山有曲安然至,弄雪城关引梅香。”薛敬伸出手,慢慢摩挲着琴身,有意无意地将琴身的每一寸都摸遍了,这才缓缓道,“先生当年,肯定听过这句诗。”
祝寒烛仔细地回忆了片刻,摇了摇头,“从没听过。”
薛敬倒是有些诧异,“鹿云溪没有告诉过你?”他见祝寒烛面露难色,便补了一句,“抱歉,事出有因,先生请原谅本王直言不讳。”
“没事,”祝寒烛扬了扬手,收起了平日那犟驴脾气,生硬地说,“十年过去了,伤口再深,也都结痂了。你是说,云溪瞒着我?呵,我不如她通晓音律和诗文,这么一句酸诗,就算她念过,我哪儿能记得。”
薛敬不置可否,“也是,毕竟紧凭一句诗,我无法猜解。”
祝寒烛忽地来了兴头,“怎么?这酸诗里头,有门道?”
“应该有。”薛敬将那参汤一饮而尽,用袖子擦了擦嘴,“先生值得本王信任吗?”
祝寒烛一愣,猛然盯上薛敬那讳莫如深的眼神,一瞬间仿佛自己便是那夜船上被按在床板上的林惠安,冷汗顷刻间从头顶冒到了脚尖。他连忙躲开了对方射过来的视线,有意无意地将眼神移到了别处,吸了吸鼻子,思索着该如何回这危险的、过于试探性的一个询问。
若直说“值得”,显得太过直白,更会令人无端升起一顿猜忌,倒将自己置于不胜不败的危险之地了;若避重就轻地说些其他,这样明显的掩耳盗铃之意,在如此精明的人眼中,倒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
于是,祝寒烛老谋深算,择选了一招将计就计,反将一军,“王爷觉得……祝某人值得信任吗?”
“值得。”薛敬的回答短促又坚定,他从始至终眼神未动,仿佛在回答一个寻常的不能再寻常的问题,他见祝寒烛又是一愣,便又笑着补了一句,“自从穹顶之中,先生用拨琴片与我搭话那刻起,先生便是值得本王信任之人。”
祝寒烛还未反应过来,就见薛敬调整了坐姿,手指慢慢扣紧了云山琴,用一种笃信的嗓音问道,“先生愿与我同舟共济么?”
祝寒烛:“……”
“先生不答,本王就当是你答应了。”靳王似乎皱了皱眉,当着祝寒烛的面,他的手扣住云山琴的琴箱,低声说,“还请祝先生原谅本王,实在是逼不得已。”
“什,什么?”
紧接着,还没等祝寒烛反应过来,薛敬猛地扣住琴盒子,猛地一掰,琴盒蓦地分成两段……
“你……你!”祝寒烛眦目欲裂,怒吼道。
薛敬盯着地上的云山琴,又按住祝寒烛欲扑过来的手臂,沉声道,“如果我没猜错,解开这句诗的机巧就在这把云山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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