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第一七七章 梅枝

一七七、梅枝

“你……你说什么?”

祝寒烛松了手,回过头,顺着靳王的眼睛看那落在地上、分开两半的云山琴,从断落的琴箱内,隐约露出了一角发黄的纸,紧贴着琴箱的箱壁,就置于琴弦的位置之下。

“这……”祝寒烛立刻扑过去,将断琴有纸的一面拿起,小心翼翼地将那张纸冲琴箱内撕了下来。

薛敬缓缓起身,脸色苍白地叹了口气,“还好我猜的不错,否则本王没死在‘行将’手里,倒先死在祝先生的盛怒之下了。”

祝寒烛没理会他这句调侃,飞快地从边上又拿了一盏灯,借着火点亮,将那油纸慢慢打开,因为年份久远,蜡封的地方有些微的模糊。

“这是什么?”祝寒烛不明所以地看着靳王。

薛敬接过祝寒烛递过来的油纸,对着火光晃动了几下,神色渐渐沉静下来。

“这琴里还藏了机关?”祝寒烛不可思议地说,“这琴跟了我这么多年,我竟然都不知道。”

“藏东西的人心思缜密,定是摸透了你们是哪类人。“

“什么意思?”

“先生说,这是鹿云溪的琴。”薛敬看了他一眼。

“正是。最初是我送给她的。”祝寒烛笃定道。

“出征之前,得到心爱之人所赠贵重之物,人们往往珍之敬之,唯恐其丢失或者毁坏。若是将秘密藏于琴中,她必会妥善保管,怎么会像我这样,随意动手拆毁呢?”

祝寒烛皱了皱眉,终于将靳王这番话琢磨透了,“这琴确实是云溪的,当年大战之前,她忽然将此琴交给我,并嘱咐我,一定要妥善保存,她说战后回来,再问我取回。”说到这里,祝寒烛的声音黯淡下去,“大战一触即发,九龙道一战数日,谁也不曾想到,九龙道一战估算失利,我们十八个人分成两半,散落各地,死的死,亡的亡,十万大军埋骨沙场,燕云十八骑几乎全军覆没,多人生死未卜,云溪生死不明,我祝家满门也随后遭难,从那日起,我就再没见过她……”

九龙道一战之后,燕云十八骑从此四分五裂,兄弟之间生出罅隙,几乎到了互相残杀的地步。烈家一对兄弟一生一死,烈衣摇身一变鸿鹄二当家,祝龙藏进穹顶,躲避多路人马追杀。而鹿云溪……战后踪迹全无,不知死活。

他们这些人,这十年来对天下人瞒的天衣无缝。那些知道真相的人所剩无几,几乎都已经死在通往末路的穷途中了。

“这琴中藏的是一张地形图。”靳王展开那张纸,艰难地吞咽了一下,“这是燕云一带古北口……这条红色的是桑乾河,河外是九龙道,九转十八个湾口,这是赤壶峰和落玉峰,这是……九则峰。”

东西千里赤地,几乎尽收眼底。

祝寒烛上前,“这只是一张普通的地形图而已。”

“不对!”靳王灵光一现,眼神忽地一凛,他迅速将这张从云山琴中取出的地形图展开铺平,然后从袖间拿出那张翁苏桐赠与的“闲梅研雪”的屏风拓图,再展开,铺平,两张图叠在一起,大小几乎天衣无缝!

“这是……”祝寒烛猛地坐直,背脊绷得僵硬,他的心跳没来由地一阵加速,“这是什么?”

“闲梅研雪的屏风和云山琴。”靳王叹了口气,缓缓念道,“云山有曲安然至,弄雪城关引梅香。”

前半句指云山琴,后半句指闲梅研雪图。

靳王猛地从案边站起,走到光影之下,对着光,他将这两张图手悬于半空——闲梅研雪图的梅枝蜿蜒延展,从最左角向斜上生长。透过这张轻薄的纸,云山琴中地形图线络更为明显,白黄两张纸紧紧叠在一起,梅枝曲折行走的方向和底下地形图上的桑乾河完美重合了!

脑中“嗡”地一声……

靳王险些被这突如其来的震颤震出一个趔趄,他头晕目眩地盯着这两张合二为一的纸——梅蕊盛开的地方,一共落在了八处——千丈崖、灵犀渡口,回头岭,狼平溪谷,澜月火丘、蛇尾河、盲庄……还有……九则峰。

千里赤地由一段梅枝相连,将八处重防连做一条古怪曲折的线。

“这里怎么断开了?”祝寒烛指着图中的右上角——那里分明是一处断枝,就好像被人硬生生折断了一样。

“这里应该还有一处。”靳王了然地叹了口气,“是愈梅簪。”

“什么簪?”

靳王将图铺在地上,然后从怀里掏出连凤给他的那枚玉簪,按着断枝裂开的地方摆了上去——完美重合。

祝寒烛盯着这簪子上最后一朵梅蕊绽放的地方,喉咙发疼地咕哝了一下,声色沙哑地颤抖道,“最后一处是……是……”

“是烛山。”

祝寒烛“嚯”地站起来,低吼道,“这、这他娘的是什么意思?!”

“这应该是行军路线图。”靳王语速加快,心脏几乎要破口而出,“当年……当年……不对!”

祝寒烛被他吓得一震,“哪儿不对?!”

“有人提前知道了九龙道大战的行军路线,将路线图藏在镖中,分别藏在三样东西里,早于大战送抵云州帅府。”靳王猛地回过头,神色严峻地逼迫着祝南烛,“只有将云山琴、愈梅簪和闲梅研雪图全部拿到,才能拼出这份行军路线,缺一不成。祝先生,十年前大战之前,云州帅府曾经接到过一趟从京城运来的镖,你知道吗?!”

祝寒烛呼吸急促,跟着背脊都在打颤,他凭着本能努力地回忆了片刻,道,“有这事儿,我记得烈老元帅当时确实接到过从京城送来的东西。”

“这事儿还有谁知道?”

“好多人都知道,”祝寒烛快速道,“你想啊,连我这种驻扎军营,一个月才回帅府复命一次的人都知道,那知道的人可多了去了。”

“还记得镖车送抵的时间吗?”薛敬又问。

“时间……”祝寒烛开始在屋内踱步,来回转了几圈,绞尽了脑汁,才终于忽然站定,“重阳!我记得那日我回城复命,在城门口遇见了出城的镖车,因为镖车铺着黄绸,我记得。而且到了帅府,老夫人做了重阳羹,因为头一次喝,所以印象深刻。”

“也就是说,镖车运抵帅府的时间,早于大战一个多月。”薛敬伸出手,摩挲着眼前这烫手的两张图和一段簪,心中莫名生出一丝恐惧。如果说大战前三个月,远在京师的某个人就已经预测到了一个月后的战况,那么,如此复杂、又莫名其妙的“告知”方式,非但没有引起帅府任何一个人的注意,甚至还留下了这致命的线索,留待十年后的某个人解开。

九龙道一战的行军路线提前泄露,是否正是那一战惨败的致命缘由呢?如今,薛敬不敢确信。

因为这事情太过复杂了,对方几乎用了一种极其迂回的方法,分别将信息放在屏风、琴和簪子上,用镖车运抵云州,手脚利落,隐藏得不露痕迹——翁苏桐因为纪念故人,用血将屏风上的闲梅研雪图拓了下来;云山琴作为鹿云溪赠给祝寒烛的定情之物,被他妥善保管;愈梅簪被二爷还给翁苏桐,翁苏桐又赠给了半路闯进来的连凤……这么多巧合加在一起,又都奇迹般地落到了自己手中,这才让他揭开了早就沉入血海尸山中、那冰山裸露的一角。

也许并非是“冰山一角”,而是隐含在背后的、一个巨大的毒物,被机缘巧合地掀开了遮了鼻眼的黑纱。任人说是因缘际会也好,是疏而不漏也罢,若这东西落在旁的知情人手里,会不会当年那段旧章就此断篇,再也无人揭晓真相了呢?

还有二爷……他用这十年查询的一门血债,如果真落在什么人的头上,他又该如何自处?这些年的苦和恨,又该无处安放了。

可是话说回来,送这镖的人……到底是出于善意或是恶意,暂不得而知。说“善”——也许那人被迫无奈,只能用这等迂回又复杂的方式提醒帅府;说“恶”——也许是出于示威、出于较量、出于坐山观虎斗、或者仅仅是……利用手中权柄,谋一个“人在局中”的样子,表面上透露着前所未有的忠诚,骨子里并未想要谁去发现它。

更何况,这图中还有一处疑点——九处绽放的梅蕊正好落在了九个重防之地,又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偏偏是这九个地方……

薛敬正陷入思索,忽然,门动。

薛敬收回思绪,将散落的物品谨慎收好,见是鹿山进门,便将沉着的面容放松了下来。

“怎么样?”

鹿山眉头紧锁,“有些麻烦。”

“搜到东街了?”祝寒烛急道,“你这臭小子,怎么三拳打不出个屁来,讲啊!”

鹿山用他那结了冰的眼神将祝寒烛一腔邪火灭了个透,才道,“快了,没条街都设了岗哨,过路人会被盘问。殿下,三天后出城,我打听了一下,那夜有个出城的豁口。”

“那行啊,三天后动身,我去布置一下!”祝寒烛刚欲起身,却被靳王拦住。

靳王忽然道,“事还没办妥,我还不能走。”

鹿山脸色微变,刚想说话,却被祝寒烛按住,“王爷的意思,是不走了?”

靳王敛眉,“穹顶那边还没有消息,我要见着他安然无恙地从穹顶走出,我才能离开云州城。”

祝寒烛冲靳王笑了笑,那笑容里似乎蕴藏了无尽的愤怒和失望,他走回到案前,盘膝坐下,将那白水一碗尽了,才好言好语地道,“殿下,您不能为了一个烈衣,将这破城之战给耽误了。”

只见靳王脸色一沉,面色陡然如深湖,微微眯起的双眼似乎蒙上了一层雾,叫人不寒而栗。

鹿山神色一凛,屋内立时剑拔弩张。

祝寒烛却毫不在意靳王的神色,继续呛道,“三千六百人从穹顶中放出,这可是您的决策。说实话,当夜在未央舟上,祝某人因您对林惠安的态度,佩服得紧。可是今日,我瞧着你这样子,一样是个孬种。”

鹿山退回门边,捡着个舒服的姿势坐在地上,索性将自己当个蜡人一般封在原地,看热闹似的,不愿掺和这麻烦事。

“三千六百人一旦从穹顶放出,定然群龙无首,一个烈衣,他凭什么?你就为了他一个人,要让我们、还有那三千六百人、以及已经在云州被奴役了十年的老百姓,都随他陪葬吗?!”祝寒烛站起身,快步走到靳王面前,审视地望着他,“祝某人没别的本事,十年来在穹顶受尽的折磨和屈辱,有生之年总要讨回来的。还请殿下,成全。”

说罢,只见祝寒烛撩开袍子,双膝一跪,似乎要将这后半生的忠诚都进献于此。

许久,房内都没有动静,直到桌上的蜡烛被窗口透进的风吹了一下,靳王这才低下头,冲着跪在他眼前的人微微笑了笑,“祝先生太抬举本王了,没诚意的‘下跪’,本王无福消受。”

祝寒烛着实被这人的话呛了一下,硬邦邦地说,“那王爷,你到底走是不走?”

薛敬说着这话,便转头看向鹿山,继续道,“只要人出来,我立刻动身出城。祝先生,你带的死士早已经布防好了,就等着我走后,他从穹顶一出来就动手杀他,你说这个时候我敢走么?”

祝寒烛猛地一震,“噌”地站起来,怒问,“你什么意思!”

薛敬沉声道,“先生,祝家一脉传承烛山银枪,十年前惨遭洗劫,本王痛之念之,丝毫不敢怠慢;可是烈家帅府,十年前同样葬送了满门,他这十年,日日夜夜活在伤苦之中,为了将你救出,他甚至赔上了那柄紫金蛇尾刀,还不惜搭上自己的性命!他对你珍之视之,你却要将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要将他赶尽杀绝。”

祝寒烛冷不丁被戳到痛处,急吼道,“王爷,您若一而再再而三的一意孤行,我现在就去杀了烈衣!”

薛敬低吼,“你若敢动他,我可就不是走不走这么简单了。”

“你!”祝寒烛猛进一步,一把揪住薛敬的衣领,逼迫道,“薛敬你听着,要不是你身上流着那该死的龙血,如今能制衡三州之势,老子早就把你杀了,十年前,要不是因为你,兄弟们能亡吗!你对我、对烈衣表同情,可是那些死了人呢?他们还能回来吗?!收起你那该死的同情心,这些东西在我眼里,不值一提!”

“那什么值得一提?!”薛敬死死地盯着祝寒烛地眼神,哑声说,“如果活着的人不值一提,那死了的人就更没有机会伸冤!你被仇恨蒙了心,一心要他的命,如今这种时候不同仇敌忾,齐力破城,即便战死,往后到了下头,你对得起那些死去的兄弟吗?!”

祝寒烛被他猛地噎了一下,“你!那你说,你到底要怎么样?!”

薛敬反手按住祝寒烛的手背,镇静地说,“我要你起誓,城破之前,绝不能动他分毫。”

祝寒烛咬紧牙关,抵死地盯着他,“好,我答应你。”

薛敬往后一挣,将自己从祝寒烛的手中撤出,他随手整了整衣襟,又道,“炸开穹顶,需要大量的火药。否则,撬不开穹顶的山门,三千六百人,即便是林惠安也无计可施。”

“火药的事,我想办法。”祝寒烛道,“还有吗?”

薛敬慢慢踱到祝寒烛面前,“祝先生,你的悔恨,我虽然不能感同身受,但是我懂。本王如今虽然求才若渴,但也不需要你心有不甘、忍辱负重的假意投诚,你帮我,帮云州城,本王感恩不尽。只希望,你我有一天不必再理会这些惨案,烛山之上,祝家的百年香火还能被重新点燃。”

祝寒烛全身一僵,觉得自己心口憋的一口血,快要将自己的喉咙烧化了。

“我坚信,那一天,一定会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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