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三、寻踪
“蓝家的?”薛敬神色一凛,“蓝舟的父亲蓝清河?”
“正是。”二爷将放到不烫手的水递到了薛敬手中,然后徐徐道,“江湖上镖局做买卖,来去关隘,往往黑白两道皆有门路,镖旗不落,这一路便畅通无阻,贼匪皆不敢碰,十年前蓝鸢镖局押送的那趟镖,其副镖头就是年仅十六岁的蓝家少当家蓝舟,那也是蓝舟初入江湖后,出的第一趟镖。”
薛敬震惊无比,全身瞬间生出薄汗,他猛吸了一口气,艰难道,“这么说……难道那趟皇镖押的便是,便是!!”
“不错,便是你。”
“砰”地一声,茶碗落在地上,薛敬一瞬间脸色惨白,水洒了一地,二爷弯着腰将茶碗捡起,顺手提起烧开的壶往杯中又添满水,放在一旁放凉。
薛敬半晌说不出一句话,船舱内只听得见他震惊的喘息声,许久后,他才平复了呼吸,哑然道,“我记得当年我确实是随着轿辇出了皇城,我记得过了靖天城的界碑之后,一直只有皇家的马车,并没有发现有镖局的车马出现。”
二爷道,“镖车开路,皇辇随行。往往前后相去数十里,你自然不会察觉。况且,蓝鸢镖局的车马提前从岭南出发,根本没进靖天,到底是在哪里跟上你们的,这个我不知道,怕只能问蓝舟了;还有很重要的一点,皇家往北方派送皇子,路上还要以江湖上的镖局作保,这事说出去不好听,颜面扫地的事,上头不会做。”
二爷将声音尽量放低,怕有人听到似的,每一个字都咬得轻而缓,见薛敬震惊的表情,他不由地缓了缓,才道,“近一年来,我从九则峰到幽州,再到狼平溪谷,后又从狼平到伦州,最后回到这云州城。此去千余里路,直到回到烈家帅府,我才将这些碎片拼出个大概。在伦州的时候,我曾经去找过伦州府衙,因为齐世芳也曾是父亲的旧识,他到伦州任职时还曾到过帅府,他已经在北方待了近二十年了。一个这样的地方官,不该没有当年大战时的卷宗,所以我特意去找过齐世芳,与他有过一次交谈。”
“他都跟你说了什么?”
“他只说片字未留,此人口风极紧。”
薛敬不由起疑,“一个人若口风极紧,非是两种可能——一是自己的弱点握在别人手中;二是自己所处的位置已名存实亡。我也去找过齐世芳,府衙的后院全是他家人的尸骨,他已经是家破人亡了。一个没有牵挂又丢了名利的人,他还在为谁遮掩。”
“殿下,这世间有很多事,并不是像你我看到的那样,背地里是什么颜色,只有将他剥开来,才能看清楚。”
“想必二爷也用了手段,撬开了他的嘴。”
二爷笑了笑,“我这人讲话向来给对方留了余地,哪里有殿下霸道。”
薛敬不由自主地跟着一笑,“好好好,是我霸道。那你说,齐世芳最后怎么跟你说的?”
“那次对谈不欢而散,我并没有如你所想的神通广大,能那么轻易地撬开齐世芳的嘴。他只说——‘陈年旧案都押在帅府,要找也必须回家去找。’”二爷收回笑容,继续道,“你还记得你第一次从井底的密道来帅府那晚,我告诉你关于那屏风的事吗?”
薛敬点了点头,“当然。你说了关于那句诗的事,还说当年战前,重阳节左右,押送至帅府的一趟皇镖。”
二爷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拿出了一个陈旧的信封和一个姜黄色的布嚢,放在了薛敬面前,“这是我刚被关进帅府时,在闲梅研雪屏风下面的暗格里找到的。”
“这是……”
薛敬将信从发黄的信封中抽出,展开略扫了一眼,“这是……”
“这是哥哥出征前留下的东西,我想,应该是留给我的。我少年时经常跟着哥哥玩,他有时候逗我,就跟我说,要是有什么秘密不能开口说,他就会把它藏进屋里的暗格内,有时候父亲罚我,他就会在暗格内偷偷藏后厨剩下的桂花糕。久而久之,他屋里那处暗格,便成了我俩年少时的秘密。而后,我再次回到帅府,翁苏桐因为发病神志不清,将我误认成了哥哥,于是误打误撞,让我住进了当年哥哥住的房间,还将我打扮成了哥哥的样子。”二爷缓了一下,平和道,“后来有天晚上,我爬到屏风下,又打开了年少时约定的那个暗格,里面就藏着这两样东西。萧人海搜了所有的地方,却没有将地砖一一掀开,呵,他还是更顾念自己的面子。”
二爷喝了口水,然后低声说,“这是一封出自皇城的密令——责令家父,令至信之人,亲率燕云十八骑,将“天”字镖号劫于关内,不容有失,务必全力以赴。”
没有红印,没有落款。薛敬仔细地读了一遍这封信,甚至根本不知道出自谁人之手。
“那个布囊里装的什么?”
二爷又将那姜黄色的布囊拿起,从里面拿出了一枚铜钱,递到薛敬手中,“就是这个,这就是蓝鸢镖局的起鸢令。”
这枚铜钱和寻常铜钱并无区别,非得仔细观察,才能辨别差别,寻常铜钱皆有钱纹路、锈色和年号,而这枚铜钱明显较新,鹰羽刻于年号周围,代替了寻常铜钱的凹槽。
“原来如此。”薛敬恍然大悟。
原来他也是在再入云州之后,才在帅府的暗格里找到了当年的密旨,陈年旧案一昔浮于水面,牵出的便是沉积在河底、经年不去的泥沼,忽然之间,他觉得这漫过胸口的河水越发的冰冷,隐隐约约地散发着要置人于死地的气息。
薛敬不免怅然,这人用尽心血、深入云城探寻的过往,到头来,也许就会如那“行将”一样,在倒数着活人苟延残喘的生机,而那搅和着血水的染缸一旦再次出现,便是再难以回头的鏖战和重创。
“我从没想到,哥哥出征之前,还曾留信给我。那一战葬送了烈家大军,也断送了父亲和兄长的性命,想必哥哥也没曾想到,一别十年,我也再没机会取回这暗格里的东西。”二爷说到此处,神色渐渐黯淡,他缓和了片刻,又紧接着说,“在云城驿站,葛笑他们已经被蓝鸢镖局的‘蛇头’盯上了。蓝舟熟知蓝鸢镖局的路数,也明白蓝清河此番兴师动众,从岭南一路翻山越岭到了北方,必是为了自己来的。蓝舟便借此机会暗地里和‘蛇头’接洽,并做了交易,答应他爹,只要行将的解法到手,他就离开北方,和蓝清河一起回岭南。”
二爷叹了口气,继续说,“蓝清河没有立即将蓝舟带走,只是碍于他们此时是在战区,并非蓝鸢镖局势力所及之地。同一时间,葛笑也已经暗中决定,让蓝舟和陆荣尽快离开云城驿站,后来鹿山赶到了牧人谷,拿到了蓝舟换来的解药解法,回身却发现,驿站起火,葛笑深陷大火,生死未卜。后来的事你就知道了,他被萧人海的人抓回了云州,这就是为何咱们在刀马战中,会看到昏迷的葛笑的原因。”
薛敬狐疑地盯着他,“这事有蹊跷。以五哥的身手,云城驿站大火,他竟也失手被擒,萧人海派去的几个狼崽,能动得了他吗?这江湖上能抓得住葛笑的人,屈指可数。”
“不仅仅是蓝清河的人。”话一到此,外头扒着门听墙角的人再也坐不住了,他推开门走了进来,在这不宽不窄的船舱里席地而坐,“当晚,还有两组人马汇到了驿站。”
二爷显然已经知道了事情原委,端起了水,不再言语。
“还有两组?”薛敬一惊,不由得看向葛笑,“还有谁?”
“除了蓝鸢镖局的‘小蛇’们,萧人海派去的死士,还有一伙人,那些人蒙着脸,大火里,我没看清他们的样子,但是我看清了他们刀柄上的图案——烫金祥云纹。”
“什么?!”薛敬脑子里轰的一声,“烫金祥云纹……那不是……”
二爷接道,“靖天承恩阁的金云使。”
“不会的……不会……”薛敬摇了摇头,不可置信道,“金云使无授皇命,不得私自办案,更何况,是在这么远的北方,距离京师太远了。”
二爷不假思索地道,“如果这件事老皇帝不知情,那便是他身边有人假传圣旨,私自启用御前的承恩阁,下了这道旨。”
薛敬脸色难看,他有意无意地看向二爷,沉声提醒,“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二爷神色如常,片刻后,他终于还是将薛敬最不愿听见的那句话说了出来,“朝中有些人一直盯着你,他们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薛敬猛然低喝,“别说了!”
二爷却没有停下,“有人要借老皇帝的手段,排除异己,铲除祸根。”
薛敬猛然拉住他的手,“别再说了。”
二爷却抢先一步,“从十年前的那场败仗起,这张巨网就已经铺下了。”
……
夜色悄无声息,船舱内霎时阴云密布,船体忽然被惊起的浪猛晃了几下。
三人一时间无话,好一会儿,二爷才缓缓开口,“老六,蓝鸢镖局名为民,实则与官府勾连,长年累月,大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倒也是心照不宣的事。只是皇镖押运,一路走的应是官道,可据我所查,蓝鸢镖局这些年送往北方的镖,只有送你那一次,走的是山间的野路子,就好像……”
薛敬抬起眼看着他,“就好像在等人去劫一样。”
薛敬又问,“当年劫镖的地方在哪儿?”
“不悔林。”二爷缓道,“就在快到关隘的一处密林中,不悔林中多瘴气和错综复杂的小路,往来南北的人在那里迷路失踪不计其数。其实我方才说的话,你只是不愿承认,想必你心中所想与我一样,这张网已经铺下了,无论你承不承认。”
薛敬半晌没有说话,片刻后,他才犹豫地说,“二爷,我从丑市上拿回的东西里,除了龙鳞佩、紫金蛇尾刀和烛山银枪,还有一样东西……”
二爷看着他踟躇不决,便冲他莞尔道,“你我经历过大风大浪,如今眼前这些,都不过是前尘旧事。伤口挑去腐肉,结了痂,便没有起初那么疼了,不论是什么,你尽说无妨。”
薛敬便将那云山琴、闲梅研雪图和愈梅簪拼出的地形图放在一起,将那图上标出的九个地方指了出来,又将自己在云山楼中发现的一切线索都告诉了二爷河葛笑。
“不管是萧人海、呼尔杀、鹿山,还是齐世芳……他们这些人不断地去探寻的秘密,想必就是这三样东西。而这三样东西缺一不可,少了一样,你就拼不出这张地图。”薛敬压低了声音,沉道,“季卿,这件事匪夷所思。在我断开云山琴的那一刹那,我几乎就已经……已经……”
“已经确定了我说的那张‘巨网’?”二爷盯着云山琴、闲梅研雪图和愈梅簪拼出的地形图,眼神中忽然冒过一丝难过。
葛笑不可思议地看着这张拼出来的地图,“老六,你这推断太匪夷所思了。你的意思是,十年前大战前夕,有人从靖天发了一趟镖到云州帅府,将行军路线图分别藏在这三样东西里,可能是为了提醒老元帅,他们九龙道一战的行军路线早就被泄露了?”
“是。”薛敬微微颔首,“但是我不能确认的是,这个人究竟是善意的提醒还是恶意的示威,是敌是友,目前分辨不清。”他又转向二爷,“结合你刚才所说,关于蓝鸢镖局的事,我想这件事和我的猜想**不离十,那趟押着屏风、玉簪和云山琴的镖是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送抵帅府的,却并没有刻意提醒老元帅,不知道他因为什么原因,不得不用这种迂回的方式,将一样东西拆成三样,分别将线索放在这几样毫无关联的物件上。”
薛敬见二爷脸色难看,便按了按他的手背,轻声说,“季卿,你看着我。”
“我实在没有想到……”二爷忽然抬起的声音有些颤抖,却依然能感受到,他在竭力地在压制不断加速的心跳。
他没有立刻抬眼看薛敬,而薛敬也没有催他,他只是静静地等着,等他回过神,愿意去看着自己的时候,才温柔地冲他笑了笑,“是你自己说的,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总有些事、有些人会让你留下遗憾。”
片刻后,二爷终于莞尔一笑,“没什么,只是……”
……只是不知从何说起。
十年如昔,一直以来,他都不断地回首重溯临战前的每一个瞬间,想要从那些碎片中找到一种“可能”——逃脱毁灭的“可能”。可是三万六千多个日月更迭,朝来夕往,除了九龙道上堆积如山的骸骨,他再也没寻到任何“可能”。
苟活至今,也不过是为了寻当年的一个真相罢了。可如今近在咫尺,他却本能地想与那“真相”泾渭分明。
“……只是有些困。”他随口道。
薛敬没说什么,他看了一眼葛笑,对方心知肚明地点了点头,悄悄地退出船舱。
他搂着他躺下来,依然是在这不宽不窄的船舱里。
“困就睡吧。”薛敬在他耳边低喃道,“我陪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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