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条风楼
当晚,薛敬和葛笑两人擦着矮墙过盲庄中街,终于到了街尾的条风楼前。
这一整日,风雨不曾停歇,两人擦了一把脸上的水,都有些狼狈。
“慢着。”葛笑警惕心起,“太安静了……”
“哥,你看。”薛敬指了指条风楼的二楼西侧,“整条街就亮着这么一盏灯。”
整个盲庄除了风雨声,不见半点人声,连一只耗子都没见着。葛笑顺着他的眼神抬头往楼上看去,条风楼整楼都黑着,除了二楼的西边屋子亮着的一盏灯。
“不对劲。”葛笑拦住薛敬,“哥上去看看,你——”
“我跟你一起去。”薛敬却说, “从后门进。”
葛笑本来想拒绝,但是此刻他心里担心着蓝舟,便也不跟薛敬纠结,“那你跟在我后头,有动静赶紧跑。”
“行了,别废话了。”
两人绕到条风楼后门,看着上了栓的木门,薛敬动了两下,“你是行家,开门!”
“咝……”葛笑翻了个白眼,上前去看了看落着的铁锁,从腰间拔|出一根铁丝,三两下功夫便开了门锁处的落锁,将门打开了。
门一开,一股浓郁的香味扑面而来。
“这楼是卖香的。”葛笑被这熏人的香味熏出几个喷嚏,“真冲。”
“怕他们混了迷药在香里。”薛敬递了黑色蒙面巾给葛笑,“捂着。”
随后,两人贴着墙,小心翼翼地绕过前厅,轻手轻脚地上了拐角处的楼梯。二楼的走廊绕了两个弯,总共六个房间,左右对应。
“奇怪了……”葛笑用手指蹭了蹭下巴,“咱们这一整日躲在盲庄都不见人,那屋子里的火是谁点着的?”
“就是有人意点着了火,想引我们去看亮着灯的那间。”薛敬站在他身后,用眼神示意葛笑。
葛笑随口应了一声,急切地往里面走去,薛敬跟在后面,环顾着周围的一切。
太古怪了……
这一路到盲庄,无事发生——因为没有危机,所以让人觉得古怪。
如果他二人不遮不掩,如此招摇过市都不会惊起敌军的怀疑,那么对方势必已经做好了准备,想要引他们到条风楼来。
曾经喧闹沸腾的盲庄香集,如今就跟一座死城一样,往年沿街叫卖的商户忽然从人间消失了,连条风楼中飘出的暗香都暗藏杀机。
“对了,你把李世温派哪儿去了?”
“我让他去狼平溪谷接一个人回来,顺便打探点事儿。”薛敬紧贴着葛笑,快速说。
葛笑没再询问,而是说,“这可真是邪了门了,你听见什么声音没有?”
薛敬仔细辨别声音,忽然听见细微的水滴声从脚底下传来,“好像是水滴声……应该是楼下的更漏。”
葛笑点了点头,也没多想。
薛敬没想到,此刻条风楼除了莲花更漏之声,竟然会如此安静——杨辉撤出盲庄时,竟并没有留人在楼中看守,如果蓝鸢镖局的人没有被关在这里,那他们会被关在哪儿呢……
两人紧步走到最西边的屋子前,门虚掩着未锁,葛笑刚要推门,薛敬心里一阵心悸,葛笑同样心神不宁,他打开了门,第一个闪身进去。
薛敬环视这间屋子,这是一间卧房,对面的桌上点了一盏蜡烛,刚燃到半截。所有物件都整洁地摆在原来的位置,桌上的半杯茶还有余温,香插中还落着燃烧后的香灰。
“人刚走不到半个时辰。”薛敬伸手摸了摸茶杯,迟疑道。
葛笑环顾四周,猛吸了两下,“有人烧了东西。”
果然,阴黑的墙角打翻了一个火盆,窗纸烂了个角,风雨从那破洞处刮进来,洇湿了一地的灰烬。葛笑将火盆翻过来,检查着里面纸张的残骸。
“纸烧没了。”葛笑皱了皱眉,扒拉了两下那团灰烬,发现有东西藏在里面,便双手快速扒开,忽然看见一把匕首,他快速拿了出来——
那是一柄玄金匕首,被装在镶着红色宝石的牛皮刀鞘里——
“!”葛笑猛地站起,跟着心都要炸开了,“这是我送他的刀……”
“你说什么?!这是四哥的刀?!”
葛笑眦目欲裂,盯着刀刃上残留的……殷红的血。
云城驿站那晚,葛笑记得自己亲手将这把刀佩在了蓝舟的腰间,还嘱咐过他,这是近身刀兵,北方猎人用镶嵌着红宝石的短刀猎狼。这刀伤蘸着血,也不知是那些“狼”的,还是……他的。
而蓝舟此人,若非生死攸关,是绝不会将自己送他的东西随意丢在此处的。曾几何时,葛笑总会不断地从各种地方淘来好玩的东西送给他,貂绒、饰物、把件……蓝舟总嗤之以鼻,说他吊儿郎当,从未送过一件称之为“有意义”的物件。
只这把匕首,他送他时,他分明看到了对方闪着光的眼神中,一闪而逝的暗淡,从不使用近身刀兵的人能将短刀藏于身侧,已经算是强人所难。
葛笑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刀柄,大拇指按在那颗磨得粗糙的红宝石上,渐渐地,他的呼吸急促起来。
忽然间,夜空炸出一道惊雷。夜雨随着春雷在天空炸开一个豁口,从深空中倾倒下来,将人心浇了个透凉。
闪电接踵而至,瞬间透过窗户,将屋子里闪成银白色。
“冷静一点。”薛敬看见葛笑的眉目渐渐冷厉,事态严峻的程度几乎再次超乎想象,他试图提醒他,却见葛笑的眼神猛地缩紧,闪电正好照亮了窗前的桌子,椅子边的地上落了一条黑色的马鞭——
葛笑猛扑过去,将鞭子握在手中,“是他的马鞭……”
鞭子浸泡在血水里,沾了葛笑一手。
薛敬心里一沉,如果说蓝舟不惯用近身刀兵无意失了这把匕首,那么自己当年送给他的这根鞭子,他是死都不会放手的。
紧接着,葛笑便像利剑一样冲了出去……
薛敬疾驰几步,一把拦住葛笑要冲出去的脚步,吼道,“等等!!冷静!”
太怪了……
盲庄正如其名——走进来的每一个人,都像是被蒙着眼睛行走的瞎子,有人将这些自以为是的“瞎子”放在数丈之高的棋盘上,让他们互相蚕食,直到最后,作壁上观者将蚕食殆尽的“虫子”挑选出来,逐个击破,不费一兵一卒。
而此时的自己和葛笑,就好像是这棋盘上蚕食殆尽的最后两只小虫。
“哥,盲庄这一战就剩你我了,你一定要冷静!”薛敬抓住他的肩膀,试图让对方盯着自己的眼睛,“哥,你看着我!”
葛笑却根本冷静不下来,他的脑子里“嗡”的一声,瞳孔中瞬间充血,嘴里哆哆嗦嗦地念叨个不停,“都怪我,都怪我……我就不该放他回去跟着蓝清河那个老东西!娘的!老子杀了他们!”
薛敬一把按住他的肩膀,死命地将他扯回,急忙吼道,“站住!!别去!!”
葛笑整个人如同是掉进了万箭穿心的箭冢,他的身心都被利剑劈得体无完肤,他劈手挡开薛敬的阻拦,“休要阻我!”
薛敬一把桎住他的肩膀,将他向后一扯,葛笑在暴怒之下,回身就是一拳,薛敬不躲不避,硬是用左肩接了他这一记重击——
“咳……”薛敬虚掩着左肩退了几步,猛地撞在摇晃的木柜上,“呃……”
葛笑不管不顾,他猛地冲出房间,直奔楼下,薛敬暗骂一声,扶着墙壁站起身,趔趄了几步,赶忙急奔下楼。
楼下,葛笑几乎就在几步之下就要撞门而出,薛敬见状,直接从落体转弯的半层处翻身而下,快葛笑一步,一把将他快要打开的楼门撞上。
“别冲动!!”
“让开!!”
薛敬没有让,他一只手按住门,眼神一刻不离地盯着葛笑。忽然,葛笑蓦然出招,薛敬早有防备,甫一撤步,就见葛笑错步上前,一把捏住薛敬的手臂,反手一转。
薛敬任他扭转自己的手臂,在转身泄力地瞬间,右手握住他的右手上臂,猛地一掐,左手反向隔开他左手的反击,抢下了那柄匕首。
“哥,有人在暗处,要激你我相互残杀!!”
葛笑震怒之下地吼, “别拦着我!!”
“你用用脑子!”薛敬忍无可忍地低喝,“条风楼是蓝鸢镖局的据点,怎么他们一夜之间从盲庄消失,还偏偏就给你留了一把刀和一根鞭子,整个盲庄就像一个鬼城,怎么整个庄子就这屋子点了一盏灯?!”
薛敬呼吸沉重,每一个字都咬得极狠,可偏偏葛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抽出了那把匕首,刀尖指向薛敬,低吼,“我再说一遍,让开!”
薛敬寸步不让。
“让开!!!”
乍然看见葛笑与自己刀兵相向的那一刹那,薛敬的眼神从不可思议的震惊到暗淡,好像用了一生那么长久。他的脸色终于在那刀光之下彻底冷厉下来,他从腰间慢慢抽出那柄淬过冷雨的长刀,嗓子因吼声而低哑,“盲庄里都是恶狼,四处都是恶狼的眼睛,而你却要在此刻跟我亮兵。”
葛笑已经彻底失去理智,只见他蓦地出刀,划过地面,直直冲向薛敬。一瞬间,短兵撞上长刃,刀兵相见的冷血和快意在金属碰撞后滋生出刺耳的哀鸣。
两人你来我挡,霎时间杀得不分彼此。
猛然一个撞击,葛笑隔挡住薛敬杀过来的长刃,他被逼到死角,背脊撞上桌案——
“呃啊……”葛笑也没想到,薛敬刀刀猛进,根本不留余地,他一把抓过薛敬的左手,将他的刀柄掰开,“还敢拦我!”
葛笑憋着一口气,转身去攻他的下盘,薛敬一直处于防守之式,左右闪躲。
“妈的,你这个小崽子!”葛笑边打边骂,“老子教了你这么多年的空手套白刃,全他妈用在老子身上了!”
这时,葛笑一拳打在腹部,差点将胃给翻过来,葛笑“砰”地摔在地上,捂着胸口痛的七荤八素,“他妈的……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葛笑是彻底被他逼急了,他已经全然失去了招式,捡着什么都往对方身上砸。
薛敬左臂挡开葛笑扔过来的木棍,劈开的木刺“噗”地扎进肉里,瞬间见了血。
靳王一把握住出血的口子,阴寒的眼光中蓦然生出一丝震怒,“妈的。”
紧接着,薛敬顺势将刀刃反转,他用刀背方向袭击对方的心口,左手一把抓住葛笑暴怒之下毫无章法乱砍的右手,葛笑右手被制,转而去抓薛敬的腰,薛敬趁着他这动作漏了腿部的空门,于是右腿一扫,右手的刀背跟着一声撞击的闷响,葛笑整个人被撞飞了出去,直直摔进另一间半开的屋子。
“你、你……”
葛笑倒在地上,脑子摔懵了,薛敬走过去,探身一把按住他的脖子,受伤般地怒吼,“连你也要杀我!!是不是!!”
薛敬的声音像是一把弯刀扎进了心口,“为什么连你也要杀我……”
葛笑愣住了,“老六……”
薛敬的眼神在深夜里就像是一只受伤的黑豹,全身颤抖,手指抖得根本握不住对方的脖子,葛笑被他这一嗓子吼得彻底清醒过来,喘息声彼此交织在一起,也分不清个你死我活。
“老六……”葛笑轻轻地扬起手握住他颤抖的手背,“哥错了……”
薛敬蓦地一缩,松开了对他的钳制,往后错了两步,坐在地上,不住地喘息,“哥,为什么……”
葛笑连滚带爬地翻身而起,乱七八糟地扯了扯衣领,快速爬到薛敬身旁,抓住他的手腕,将他的手揣进手心里,然后,他连忙坐正,照着自己的脸,猛扇了自己两耳光,“哥错了,哥不是个东西,连你都打了……”
葛笑心里像被滚油烫过,一时间五味杂陈,口中只能不断地重复着“哥错了”、“你打死我”之类的话。
薛敬沉默了一会儿,才从急喘中平复的心情,他背靠在刚才因为乱斗而断裂的屏风上,望着葛笑,带着颤音轻声说,“哥,你别对我拔刀,哪怕吓唬吓唬我也不行。这天下想杀我的人太多了,我不允许你也做其中之一。”
……
听了薛敬的这句话,葛笑觉得自己简直是个十恶不赦的王八蛋。他蓦地扔了手中的刀,靠过去一把拖住他的后脑,将他的头放在自己肩膀上,沙哑地说,“哥发誓,哥再也不这样了,让哥看看。”葛笑下意识地去碰刚才因失去理智而误伤了薛敬手腕上的伤口,“疼不疼?”
“疼。”薛敬从腰间抽出黑色的布巾,随意地缠在腕上止血,“但不予追究。”
葛笑诚惶诚恐,恨不能当即跪在地上给靳王殿下磕几个响头,“男儿膝下有黄金”说的是那些背脊硬、心眼正的勇者义士,葛笑认为“大丈夫能屈能伸”才是真理,绝不能逞那莽夫英雄。
“那个,老六,商量一下……”
薛敬看了他一眼,了然道,“放心,今日之事,二爷不必知道。”
葛笑还没从他这句话中缓过神来,忽然间,莲花更漏之声蓦地停止,那陡然间消失的水声就像是瞬间触动了条风楼的某个机关——整个条风楼,像是一只炸毛的刺猬,从四个角落的墙壁里射出细密的棉针,猝然间扎向两人——
薛敬在绵密的针雨射来之时爆发出一声惊吼,“不好!!趴下!!”
注解:
“条风”在《淮南子·天文训》有解——“条风至,则出轻系,去稽留。”
意思大概是“春风来了,监狱里那些罪不重的犯人,差不多可以放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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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0章 第二百章 条风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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