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一、复苏
蓝舟昏睡了两天葛笑就这样趴在床边,一刻也没离开过船舱。
到了第三天晚上,蓝舟发起高热。
“不行,一定要下山去请个大夫!”葛笑抓住薛敬的手臂,脸色发白地急吼。
一边说着,他一边夺门而出,忍着背后箭伤的剧痛,三两步跳下船,薛敬跟在他身后,急迫地喊,“哥!你现在这样不能下山!”
“我管不了那么多了!”葛笑回过头冲他喊,“咱们没有药,这么拖下去,你四哥会死的!”
“你别去。”薛敬快速转过身对二爷说,“我下山一趟。”
二爷紧跟上来,“你们都别去,我去吧。”
他伸出手,扶住葛笑的手臂,转头对薛敬说,“你们待在这里不要冒头,我去去就——”
他话说到一半,忽然,远处一辆马车快速驶来,停在了岸边——
胡立深看清来人,忍不住高喊一声,“李大哥!王爷,是李大哥回来了!”
二爷快速转身,就见李世温从马车上跳了下来,顺手将马车里的老头扶了下来。
胡立深揉了揉眼睛,当看清那老人是谁时,大喜道,“王爷,不用下山找大夫了!是胡大夫!!”
胡仙医被李世温扶着,一瘸一拐地走到船边,对着许久不见的靳王殿下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草民叩见殿下。”
薛敬惊喜过望,连忙将老人搀扶起来,“胡大夫来得正是时候,船上有人伤重,还请大夫亲自看看。”
胡仙医连忙说,“老头这就去看!世温,你将我那箱子取来!”
葛笑早就已经将马车上的东西翻了一遍,这时,还没等李世温抬脚,他就已经将那装满救命药的箱子提了过来,“在、在这呢!老头赶紧跟我过来!”
胡仙医被葛笑拉着,几乎要被他背上甲板,“干什么干什么?!老头自己会走!”
葛笑点头哈腰地跟在后头,殷勤地说,“您老当益壮,快着点吧,人命关天!”
“有老头在,你怕什么!沉不住气!”胡仙医惯有的骂骂咧咧,直到了进了船舱,还能偶然听见。
岸边,薛敬口中吊着的那口浊气,随着胡仙医的到来,彻底幻化成仙气,终于呼了出来。他转过身去看李世温,刚想道声谢,却见那人的目光再也没从一个人身上移开。
李世温一个没忍住,双膝一软,跪落在地上,颤抖地喊了一声,“将军……”
他的双膝跪在细碎的石头上,也不嫌疼,四肢在短暂的时间内失去了知觉。
“起来。”二爷扶着他的手臂,将他托起来。
李世温几乎将身体所有的重量都压在对方搀扶自己的手臂上,他默默地站起身,用衣袖擦了擦眼角,憋不住哭了出来,用力地往后退了半步,又一次跪了下来,颤声说,“将军,世温来迟……”
二爷冲他笑了笑,“没有迟,起来。”
薛敬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站着,一直看着他们——李世温忠心耿耿,十年来不离那人左右。他没有亲人、不交朋友、不问缘由、只听命令——这样的一个人从没当过兵,没进过军营,手上曾经拿着他的将军亲笔写下的介绍文书,却因为一些不可抗力的因素没有促成,终究让他和沙场错身而过了。
薛敬不禁觉得,李世温这般温温吞吞、老老实实的性情终是被岁月磨平的 ,若不然,他此时此刻隐忍的哭声都带着些憋闷的压抑,即便高兴,也不敢笑出声响。
“王爷,李大哥还好吧。”胡立深凑上前,小心翼翼地询问。
“没事,他是高兴。”
这一晚有了胡仙医坐镇,船上所有伤兵都被一一拨开诊治了一番,蓝舟高热的情况得到了药物的缓解,胡仙医老气横秋地嘱咐葛笑务必要记得每一种药的用法,还告诉他,这种外伤发热实属正常,好在当初伤口处理及时,没有溃脓,热度退下后,再用些温补的汤剂就能慢慢缓解。
葛笑一颗心终于放进了肚子里,觉得自己苦尽甘来,背后的箭伤都不怎么疼了,却不料,下一刻他就被胡仙医压着,愣是又用刀子挑了一遍伤口里的腐肉,放了半碗的脓血出来。葛大爷声嘶力竭的嚎叫声响天震地,听得在岸边值夜的胡立深哆嗦着直叫疼。
末了,胡仙医还抓着葛笑的胳膊,硬是逼着他吞下了一碗不知名的苦药,辣得葛大爷心里头往外冒火,几乎将隔夜的饭都呕出来。
好在胡老头折腾完一圈就消停了,左右看了一眼,抱着他那药箱气冲冲地往隔壁走去,葛大爷趴在床边对着一瘸一拐、步履依然如风的胡老头直作揖,疼得他满眼冒金星,口中粗喘直倒气。
这边,胡老头闷声走进屋子,瞧了一眼二爷,低声说,“你过来。”
二爷正在与李世温叙话,此刻看见胡仙医,幽州丛中坊中指间放血针的记忆骤然袭来,他连忙站起来,对着胡仙医恭恭敬敬地点了一下头,顺从地说,“先生,我已经没事了,您、您留着针和药,给可用的人吧。”
胡仙医黑着脸走过来,坐在他面前,指了指他面前的椅子,“坐。”
二爷看了身后的李世温一眼,李世温柱子似地站在老头身后,目不斜视,好像根本没打算接自己的眼神。
二爷这才坐下来,伸出左手,搭在胡仙医放好的诊脉枕上,温和地说,“老先生这一路过来,吃了不少苦吧?”
胡仙医闭着眼,一边掐着他的脉,一边微微蹙眉,二爷轻抿嘴唇,又说,“您好好在船上歇息,随意吩咐我们便是。”
李世温上前一步,低声提醒道,“将军,先生问诊的时候,急需安静。”
二爷闭上嘴,抬眸看着胡仙医,等着听训。
又过片刻,胡仙医缓缓睁开眼,拿出手边的放血针,在烛台上消毒片刻,这才对二爷说,“手拿过来。”
二爷等了片刻,知道躲不过,便只能伸出手,胡仙医二话不说,照着他的食指就狠狠扎了一下,然后挤出几滴血出来。他用调制好的药粉同血迹混合,观察了片刻后,这才将针收起。
“你身上的伤毒确实已经好了。”
二爷吐出一口气,连忙将刺痛的手指收回,莞尔道,“我就说我已经好了,老先生总觉得我在说假话。”
胡仙医怒哼,“那是因为你谎话说得太多,以往总是骗老头的酒喝!”
“我……”二爷连忙闭了嘴,决定还是不要触这老头的霉头了——当日丛中坊,靳王出征前将一杯混着药香的桃花酒,作为践行之酒,用独特的方式灌进了自己口中,酒喝了,那贼人也做了,即便此刻他想要解释,也是绝然解释不清的。他便只能顺从地说,“好,是我的不是,当日确实不该欺瞒先生,还烦劳老先生因这事,记我这么久。”
胡仙医收敛怒色,忽然问他,“我那娃娃呢?”
二爷顿了一下,急忙敛眉垂眸,“有了下落,还未有解法。”
胡仙医长叹一声,似是恳切地说,“你帮我将他带回幽州,我将我毕生所学都传授给他。”
二爷皱了皱眉,没有搭话。
“那孩子是从我眼皮子底下跑丢的,我……哎……”胡仙医低下头,抹了一把眼角,将东西收回箱子,颤巍巍地站起身,“罢了,老头不给你添负担,你有你的办法,老头只恳请你……能不能将他把他平安带回来。”
二爷站起身,帮胡仙医将最后一瓶药放回盒中,抬头对李世温说,“带先生去休息。”
李世温点了点头,拿起了药盒。
二爷这才又对上胡仙医期待的眉眼,沉声说,“先生,我一定尽力。”
胡仙医重重地点了点头,跟随李世温离开了船舱。
烛火细微,二爷叹了一声,走到窗边,他倚窗而立,看见岸边,薛敬正跟胡立深等几名士兵谈笑风生。他的心里忽然涌出一丝难忍的郁结之气,指尖的刺痛忽然强有力地提醒着自己,那个正与自己的士兵围坐篝火、畅谈天下的年轻人,此刻正忍受着与他十年间同样的伤苦。
那滋味太难受了,比要他自己再忍上十年的毒血还要难受。
当他对着胡仙医说出自己已然痊愈时,心中并没有多少欣喜,相反,他觉得自己的命是那个人拼死换回来的。
只要想到此处,他的心里就不自觉的一疼。
李世温送胡仙医去休息之后,便拐回船舱,他走到二爷身边,顺着他的眼神往岸边看去,正看见同样的景色。
“将军,您没有告诉胡大夫,让他去问王爷的脉。”
二爷摇了摇头,眼神中透出一丝不忍,“行将的毒只能靠解药去解,多一个人知晓,也是添堵。”
李世温默默地点了点头,又道,“将军,王爷让我去狼平溪谷,除了接回胡大夫,他还让我顺便查一件事。”
二爷收回神色,快步走到案前,将怀中地图取出展开,“说说看,你查到了什么。”
李世温走过去,坐在他对面,指着地图上的狼平溪谷说,“杨辉确实撤军狼平村,将饮血营安置在村里的荒屋子里。幸亏我快马加鞭,赶在他们之前将胡大夫救了出来,否则再晚一步,就来不及了。”
二爷“嗯”了一声,“他这一次算无遗漏,能以两百兵力让杨辉被动撤军,的确高明。他这也算是险中求胜了,若是盲庄一战,我们除了要应付万八千,还要应对饮血营,那蓝舟就不可能顺利地被救出。”
李世温重重地点了点头,“王爷此番确实高明。他让我前往狼平溪谷将胡仙医接回,顺便多待两日,打探一下蓝鸢镖局的近况。”
二爷点了点头,可又不免心中起疑——靳王此招确实给自己留了后路,他在完全不清楚盲庄内情的情况下,提前将“萧人海知晓杨辉在盲庄”的消息放出,让杨辉明知道也许消息有诈的情况下,还是不得不保险起见,将所有饮血营撤出盲庄,秘密撤军至狼平溪谷。靳王此计狠厉,雷厉风行,他仅仅用了两百人就放了一条假消息出去,逼得杨辉退军,只留下了万八千的人马,方便自己后来料理内贼。
可是……
李世温见他眉头皱起,连忙问,“将军,有什么不妥吗?”
二爷没有接话,而是又想,靳王这一番计谋其实是建立在自己和葛笑两人应战的基础上的——他们两人深入条风楼,又爬上半山,将蓝舟救出,但是靳王从来都不知道自己会出现在半山啊……
如果他不能够确定自己能出现在半山,那么两个人加蓝舟一个伤兵,怎么对付万八千呢……
二爷忽然道,“世温,烛山什么情况?”
李世温愣了一下,惊奇道,“将军,您怎么知道祝龙已经到烛山了?”
“果然。”二爷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将这条线捋清了,“所以王爷提前让你搬了救兵。”
李世温点了点头,“王爷嘱咐我,若三天内事情未解,只要接到火信,不光是等在山中的胡立深,还有我这边——我会立刻雪鹰传令烛山,祝家死士就会出手相救。”
二爷恍然间点了点头,叹道,“……他可真是用心良苦。”
李世温又道,“后来盲庄一战得解,烛山祝家未曾启用,我就急忙拉着胡大夫往回赶。可我这一路上发现了很多奇怪的事……”
“说下去。”
李世温起身,在门前的包袱里摸出了一个钱袋子,走回案前,“您看。”
二爷快速拿过钱袋,倒了几枚铜钱在手心里,“这是……起鸢令。”
李世温眉头紧蹙,有些不忍地说,“杨辉撤军后,五里杀一人,沿着盲庄这一路死了不少蓝鸢镖局的镖师。”
二爷蓦地一惊,“你说什么?”
“没错。”李世温拿起那袋铜钱,指着说,“每一个,都是我这一路捡的。因为这一路上死去的人很多,我捡这些东西,胡老并没有发觉不妥。将军,杨辉到底要干什么?要用这种残酷的手段对付蓝鸢镖局。”
二爷连忙示意他噤声,“这件事,暂时不要让四爷知道。”
李世温急忙点头,“我明白,我连王爷都不敢说,只能告诉你。”
二爷莞尔道,“你办事越来越稳重。”
李世温禁不住夸,脸一瞬间热了,急忙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将军,这都是属下分内之事。”
二爷将那袋东西收好,然后对他说,“行了,你回去休息吧,这件事我知道了,王爷那边,我跟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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