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五、心伞
山岚处一轮红日,将周遭印出血色,可不一会儿,便慢慢黯淡下去,还了这处密林一片幽黑静寂。
葛笑脚步极快,终于在密林深处追上了二爷。这里已经远离河岸,就连拿出泉洞就已经被他们甩在身后极远处。
二爷正站在一处深涧旁,听深涧中的流水声,葛笑活动了活动有些刺痛的肩膀,快走几步,捂着后腰来到他身边。
“这林子里都是岔道,你怎么走这么深。”
二爷没有回头看他,而是问他,“老五,你看这里像什么?”
“像、像什么?”葛笑踩着小碎步,往深涧旁移了移,探身一瞧,深不见底地深涧中传来轰隆隆的水声,“呵,一失足就得成千古恨。”
二爷淡淡地瞧了他一眼,往那断裂的岩石边走去,葛笑一把拉住他,“欸,你干嘛?!可得踩稳点,可别真成‘千古恨’了!”
二爷脚步一顿,不再往前了,而是回过身看着他,随口道,“老五,这里像不像十年前的不悔林。”
葛笑一愣。
“黑林、迷障、深涧、激流……”二爷向漆黑的四周扫了一眼,从腰间摸出了一个火折子,蹲下身,随意地挫了一堆枯叶引燃,“去,找些枯枝。”
葛笑应了一声,不一会儿,他便默默地搬了一堆柴火回来,两人就在这密林深涧边架起了篝火。
“你还没回答我呢,这里像不像不悔林。”
葛笑坏笑了一下,随意道,“二爷,十年前的事儿了,我这人健忘。”
“我觉得像。”二爷扬了一下下巴,指着这深涧说,“当年我和燕云十八骑的几个兄弟到不悔林的时候,蓝鸢镖局的那趟镖已经被劫了,老六下落不明,蓝舟也不知去向,那片林子里到处都是尸体,我们在那片充满瘴气的林子里走了很久,也没有找到一个活人,只有死人,没有杀手。”
葛笑勾唇一笑,“二爷,您想说什么?”
二爷面不改色地看着他,“老五,老四是那场屠杀中唯一一个活下来的人,后来我才知道,他是被你带走了。”
葛笑嘻嘻笑了笑,笼统地说,“方才您跟老六当着我跟蓝舟的面唱这么一出,原来是为了分庭而治,一个一个灭啊。”
二爷挑了挑眉,淡淡地笑了一下,“没有,方才听他说那些话是真恼火,关于破城的时间,昨夜已经与他起过分歧了。今日又提,我才转身走人。不过既然你跟了上来,关于十年前不悔林的事,我也就是随口一问。老五,咱们兄弟多年,你和老四很少提起出关以前的事。咱们鸿鹄的人,向来不问出身,大家身上多少都背着点秘密,连我自己都隐藏身份,当了九年的旁人,我是最没资格过问别人私事的。只是,如今这件事,明明就是由不悔林中那次劫镖开始的,事关老六的生死,事关蓝鸢镖局的出现始末,我不得不追根究底。”
葛笑眼神一缩,眼中忽然涌上来一丝令人捉摸不透的凉意。
“二爷,你怀疑我。”
二爷的脸色没有什么变化,他指着自己颈部的刀痕,说,“即便是万八千,他最后那一刀在离我这里还剩半寸的时候,我都没有怀疑过。生杀帐中的三炷高香不是白进的,咱们朝夕相处十载,这点胆气我还是有的。”
葛笑盯着二爷的颈间,那里经过几日的休养,血痕淡去,只留下一条粉色的伤口,新皮盖住血肉,慢慢地,那处疤痕就会完好如初,只是这一刀确实直接扎进了他们的心里,即便伤口愈合,心里那道创伤恐怕会变成许久都跨不过去的一道坎儿。
“二爷,我知道你在怀疑什么——当年不悔林一战无人幸存,怎么偏我在场,还能将重伤垂死的蓝舟完好无损地带出来。”葛笑笑了一下,“即便是老六,他也会怀疑。他问过我,问我有没有什么事瞒着他。”
“那你的回答呢?”
葛笑用食指蹭了蹭鼻子,闷声说,“没有。”
二爷顿了一下,微微点头。
葛笑盯着那燃灼的火苗,忽然玩味地乐了一下,“其实那件事说出来丢人,所以我一直抻着没说。老六猜出来了,我就是看上蓝舟了。就是因为我这人**熏心,被他那张俊脸冲昏了头脑,拼了老命一路追着马队,过官道,探匪窝,其实……自打护送皇辇的镖队从河北出来,我就一直跟着了。”
二爷倒不惊讶,只是笑着看他。
葛笑被他笑得发毛,忍不住说,“那个……特没出息是么?嗨,我这人混迹绿林,能有多少能耐和出息,若是真有本事,当年也不至于被锁在靖天知府的牢房里,吃那馊水一样的牢饭了。”
二爷收回笑意,“是么?你在靖天城吃的牢饭,真是因为你偷了谁家宝贝?”
“什、什么意思?你不信?”葛笑挠了挠后脑勺,措辞道,“……我真是因为偷东西偷到靖天府尹的房梁上了,一块这么大的翡翠玉佛头,带是带出来了,结果跑的一路上还摔碎了,被官兵追了一路,最后被撵上了,给我丢进靖天府的大牢里看,倒了大霉!”
二爷笑了笑,“老五,你放心,我没有怀疑过你。自从蓝鸢镖局出事以后,很多陈年旧事浮出水面。实话说,这一年来我们所经历的祸事层出不穷,这一路走到这里,背后似乎一直有一股力量推着我和老六,至今很多悬案未解——比如灵犀渡口运粮印信上的王印究竟是谁偷的;幽州安平王府的管家翟叔到底是谁的人,他又在保护谁;郭业槐手中的那枚沧海游龙珠到底是谁给他的,他又是在什么时候渗透进北方的势力里,得了北鹘人的好处,转头来阴了老六;还有……最初那趟马镖从北边过鸿鹄山门,真的是吴家寨的人给万八千递出的信儿吗?那到底又是谁递给吴家寨的信儿,才有了那次颇有预谋的栽赃陷害……太多疑问了,直觉告诉我,安平王府的翟叔……是最近一次、也是唯一离‘他们’最近的一次,你明白我说的意思。”
葛笑唐突地笑了一下,“你是说……那些隐在暗处的神秘刀客。”
二爷没有立即回答“是”或者“不是”,而是看着葛笑的眼睛,意味不明地说,“老五,当年不悔林下杀手的人究竟是谁?为什么只有你和蓝舟死里逃生。”
葛笑收了笑,正色道,“二爷,您什么意思?”
“没道理。”二爷沉思片刻,道,“放跑活人很没道理,如果是我,我就必然会将蓝鸢镖局的人赶尽杀绝。因为只要留下一丁点破绽,他们以后都会成为自己的祸害。那到底你们是怎么从他们手下逃出生天的?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他们欲擒故纵,有意为之。”
葛笑顿了一下,这才恍然大悟,“二爷这才是欲擒故纵,准备套我的话呢。”
二爷淡淡地瞧着他,等听他解释。
葛笑摇了摇头,笑了一下,“二爷,我这么说吧,我把蓝舟救走纯粹是出于私情,我跟那些杀手八竿子打不着,我不是他们的人。我当年跟着镖队,从河北一路出关,到不悔林的时候,屠杀已经发生了,我是在深涧边将蓝舟带走的,他身受重伤,我们缺医少药,没地方去,我又怕他们追过来,所以我就想了个招,带他混进了敌军的军营里,在伙房旁边宰了两个后勤兵,将蓝舟养在那。我那点医术都是在那段时间,跟军营里一个行脚的南朝大夫学的。”
葛笑拼命地呼出一口气,这句话他压抑了数年,今日一口气说出来,让他整个人陷入了一种释怀的冲动中,他不由地急喘了一阵,又道,“二爷,这些事我十年前拜山的时候就跟你讲过了,之后发生的事你都知道。我在生杀帐里发过毒誓,关于那件事一个字不说。十年了,我遵守誓言,不管老六之前怎么试探,我都一个字没说。”
二爷站起身,望着漆黑的深涧,半晌后,幽幽道,“老五,我信你。”
葛笑慢吞吞地站起来,对二爷无声地笑了一下,“二爷,不管怎样,接下来这一战,请你一定把我算在内。”
二爷点了点头,“当然。我平生被切分成两半,一半是十六年的帅府,一半是这十年的鸿鹄。”
“他也是……”葛笑轻笑一声,“老子也知道中了什么邪,一旦栽进来,就再也拔不出去了。老四说过,他真真正正、有血有肉地活着日子,也就这么些年,鸿鹄是他的家,也是我的家。为那三座大山而战,我们在所不辞。”
二爷转过身,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终于释怀地一笑,“好。”
忽然,火苗窜动了一下,微风拂过,林子深处惊起一阵乌鸦,二爷快速站起身,往那密林深处看了一眼。
“有人?”葛笑紧紧蹙眉,“要不要我去看看!”
“不必。”二爷眼神一凛,快速道,“走,先回船上。”
葛笑刚要转身,忽然间被脚旁伸出来的树枝绊了一下,他下意识地一抻,却忽然后背传来一阵剧痛——
“当心!”二爷眼疾手快,立刻扶上他的右臂,右手不小心碰了一下他的后腰。
结果,葛笑忽然瑟缩了一下,脸色露出痛苦之色。
“怎么了?箭伤吗?来,我看看。”
“不、不用……”葛笑龇牙咧嘴地捂住后腰,撇开二爷的手,“老子九条命呢,去一条没事。”
二爷见他似乎没什么大事,便微微点头,转而去看绊住他的那根错枝。
“怎么了?”葛笑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二爷蹲下身,将那段错枝掰折一段,默默地揣进袖筒里,然后站起身,对他说,“没事,走吧。”
两人回到渔船时,就看见靳王一直站在河岸上,葛笑在他耳边婆婆妈妈地嘱咐了他几句“别吵架”之类的话,便悻悻然跳上了船。
二爷在看到这人的第一眼后,眼神便随即柔和下来,默默地走过去。
他们就这样站着,望着眼前那条河——桑乾河那条水带悠远绵长,在深夜中发出银色的微光,水带纵深的方向便是云州城。而此刻的云州城依然是他们的一块心病,连同对于过往种种的怀念和痛恨,都和这座城的骨血融合在一起,纠缠不清,无法分割。
用两个月的时间破城,那已经是靳王认为最快的期限了。可是偏偏这人将这样短促的期限再次压缩,似乎定要在有生之年还他一个天下太平。这种浓烈到刺骨的情志忽然让他喘不过气来,能走到今日这一步,往日种种都不过是过眼云烟,只有彼此之间的靠近是真实的。
“我……”
“你……”
他们异口同声,靳王微微蹙眉,转头笑着看他,“那你先说。”
“破城的时间不改,这是我的底线。”
靳王深吸了一口气,无奈道,“就知道你不会改。”
他们相识十载,二爷这人做事向来不计后果,这种‘不计后果’不是对事、对旁人,而是对他自己不计后果。他好像总把自己择在每件事之外,冷静、克制地分析其缘由,给出其解决手段,唯独到了他自己这里,就好像从不属于自己,凡事都由着性子来,还总说是‘顾全大局’。
“我被你这四个字扎了十年的心了,方才密林中再听你说出,一下子就恼了。”
二爷微微低头,心中忽然涌起一丝内疚,“殿下……穹顶的时候,你说的每一个字我都记得,你说蝼蚁尚且偷生,而我不惜命;你说我在你心里扎了很多洞,而我还不自知;你说我把所有人、所有事都算计在内,唯独算不清自己;你说了太多了……每一个字都说得对。”
靳王全身一僵,猛然回头看着他,不可思议地问,“你说什么?”
二爷侧身一步,忽然伸手按住他的后颈,将他搂紧,他将对方的头抵在自己肩上,深吸了几口气,才慢慢说,“这一回,我自私一点,就是想用一个月,还你一个天下太平……我知道,这一天我们都等了太久了。”他紧跟着自嘲一笑,“说白了,以前的我,太自私了,只想着把剩下的日子过完,我的使命就完成了,潜龙勿用、见龙在田、飞龙在天……殿下,你到了一飞冲天的时候,三州之战是你的契机。”
靳王这才从全身僵硬中缓过神来,他猛然间急喘了一下,伸手将这人重新抱紧,死死地嵌进自己怀里,耳朵里轰轰隆隆的,几乎涌进了江河湖海,他从来没敢想过,这个人褪去了一层“皮”之后,能在风雨来临之前,主动撑起一把油伞,遮在对方的头顶,然后自己也走于伞下。
这把“伞”就叫做“同生共死”。
这是靳王从前都不敢肖想的,是这个人从来都不会许给他的承诺。
以前,二爷总说什么“生死大业终不由人”,什么“余生与己毫无瓜葛”,什么“长痛不如短痛”,什么“最后错付真心”……这些话其实言不由衷,这个人用尽十年,将自己活成了一个“外人”,风雨一来,他就将这柄遮风挡雨的“伞”冠冕堂皇地交给自己,还美名其曰“保全自己的性命”。
靳王将下巴抵在对方的肩上,伸手去捞他的腰,将他整个人嵌在自己身上,然后笑着说,“你跟我说这些话,说明你终于像个活人了。”
“胡说。”
“哪里是胡说,二爷从前从来不与我说这些话,活得冰冰冷冷,没血没肉。然后你再看看你那帮兄弟,五哥、四哥……都跟着你学成了这副模样,为生杀大义成全别人,从不爱惜自己,看着就来气。”
靳王的眼神如天尽头的星火,闪着炙热的光,二爷盯着回过头看着他,竟然看愣了,一时间也忘了两人就着这个姿势正身处河畔。靳王腾出一只手,将他的腰提起来,转个身,抵在一旁的岩石边,两处岩石夹着,左右纵深,一边入密林,一边入河道。
“今天这么乖,也不吵着人多。”
“人不都被你派下山了么。”
靳王无奈地笑了笑,“你可真行,干这种事,还讲排兵布阵。不过看时辰,小胡应该快回来了。”
二爷一愣,“那、那还是算了。”
“欸?”靳王哪里还给他跑的机会,顺势将他按在大石头上,半个身子几乎仰躺过去,细致地说,“方才当着四个五哥的面对我发什么邪火,我好歹一个王爷,你怎么也得给我留点面子。”
二爷不理不睬,依旧挣动,“你放开我。”
这时候,胡立深的大嗓门忽然从远处传来,“殿下!!!”
月黑风高,他那嗓音震飞了一群乌鸦。
“你放开!”二爷急了,立刻推他,“有人!”
“那你亲我一下,我就放开。”
“别闹……”
“那行,那就让胡立深这么过来吧,那家伙嗓门儿大,说不定一会儿看见你我这样子,嚷得林子里的鸟都知道。”靳王笑了笑,仰起头,对着胡立深走过来的方向故意喊了一声,“在这!!”
胡立深听见声音立刻连跑带跳,“来了来了!王爷!”
二爷发觉自己被这人压着,实在是起不来,于是探着身,轻轻地在他唇间亲了一下,却被对方抵着后脑反客为主。
“王爷,王爷!!”
就在胡立深跑到岩石的瞬间,靳王蓦地起身,将那人隐在自己身后,对着探头过来的胡立深皱了皱眉,“什么事儿?”
胡立深的神色有些慌张,“王爷,我和李大哥在密林深处发现了些东西,你要不要来看看。”
二爷从暗中走出,神色如常,“走,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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