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7章 第二二七章 生门

二二七、生门

在这地底下待上一阵,便彻底觉得晨昏不分。

薛敬在地下河边的岩壁上取了干净的水,又将所剩无几的干饼混着水泡了,两人将就着将这一顿难以下咽的泡水饼当饭吃了,终于恢复了些气力。

二爷吃了两口,便觉得难以下咽,便只将口中的饼咽下,死活不再碰剩下的一半。薛敬倒是咸淡不分,根本没将自己当成个养尊处优的王爷对待。

“在这种地方,你怎么还挑三拣四,我去哪儿给你找盐巴。”薛敬忍不住笑他。

“我不饿。”二爷挑了挑眉,将手里剩余的干饼塞进他手里。

“不行,你必须得吃完。”薛敬将干饼掰成小块,又将其中一小块不由分说地塞进二爷口中,“保存体力,才能继续走下面的路。我刚才找水的时候在这四周看了一眼,再爬回去不现实,走回头路也没意义,倒不如继续往里面走,我发现里头有几条交错的甬道。你如果不吃饱,走到半路晕倒,我还得背你。”

二爷不禁好笑,“殿下,你当我如此没有战力。”

薛敬本来严肃地盯着他,此刻听了他这句话,不由地笑了起来,又实在忍不住,紧接着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揶揄道,“咱们现在这种鬼地方,一不是战场,二不见敌军的,你那战力要来何用,和谁打,和鬼打?”

“……”

二爷不愿跟他贫,停了片刻,终于还是妥协,将那半块干饼从薛敬手中拿过来,蹙着眉努力完成了任务。

薛敬靠在石壁上一边瞧他,一边笑说,“你说你,穹顶待过,地牢也去过,帅府住了几个月,虽然有翁姑娘罩着,伙食虽然差不到哪里去,却也不可能顿顿吃肉吧,怎么如今吃个饼还要人哄。”

二爷看着他,陷入许久的沉默。

薛敬被他盯得有些忐忑,刚想询问,便见二爷从绑在腰间的锦囊里拿出了一个瓶子,笑着问他,“还记得这个吗?”

“这是……”

薛敬仔细地搜寻记忆,终于想起来这个瓶子的来处——这是去年九则峰烧山之后,在千丈崖的无名洞中,他为了哄二爷开心,从寨子里的伙房顺来的,里面装的是加了糖霜的蜜。这枚白色的瓷瓶握在手中,微微发烫,薛敬仔细地摸了摸,又拔|出瓶塞闻了一下。

二爷道,“里头的蜜已经吃完了,只剩下这个。”

薛敬皱着眉仔细回忆了片刻,才道,“不对啊,我记得当时这瓶子在我身上,怎么……”

二爷将瓶子拿过来,低着头说,“想从你腰间拿走一样东西,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薛敬愣了一下,盯着他笑了笑,“后来发生的事太多,我早就忘了这东西了,你是什么时候从我这里顺走的?我怎么不知道?”

“从千丈崖去灵犀渡口的马车上。”二爷言简意赅地说。

二爷拿过瓶子,将它重新放回袋子里,又小心翼翼地将锦带系好,这才抬起头,“一个空瓶子而已,陪着我走了这么多路,倒也没人发现,连当时被萧人海丢进地牢,他的人都没将这玩意搜走,兴许是发现是个空瓶子,就留给我了。”

薛敬微微蹙眉,“你为什么……”

二爷淡淡地笑了笑,“这一路走来,都是靠着这个甜味过来的。”

薛敬一时间心脏砰砰直跳,他不经意间的一句调笑,换来的却是这人这样一句话。他说得越是稀松平常,这一路走来便越是艰难困苦,多少个日日夜夜只靠着一点点的甜腻,寻得片刻安定,这也许是他们一直以来,长久漂泊的助力。

这片刻的沉默,倒像是这空空如也的瓶子,将所有的甜腻都藏进心底,却让难以启齿的过往一笑置之。

薛敬低下头,一时觉得自己方才是否说错了话,这人不愿吃这些难以下咽的食物,倒并不因为他挑三拣四,而是因为对面坐着的人是自己。若不是自己,那些难以忍受的不堪又何苦表露出来,若不是自己,这一路走来受过的所有伤苦,又何必用一瓶顺来的蜜糖聊以慰藉。

“我……”薛敬忍了片刻,只能凑上前,猛然将他搂紧在怀里,低声说,“这样的困苦是一时的,日后仗打完了,再也不让你吃这些东西。”

他的声音坚定有力,仿佛犯了大错的少年,在许下一个不得了的承诺,几乎要押上性命似的。

二爷笑了笑,将头枕在他肩上,望着那满目疮痍的地坑,觉得这样的拥抱太过沉重,太过凄怆了。

“此心安处是吾乡。”他说。

薛敬的心脏抖了一下,将他更紧地搂进怀中,“这样真好。”

二爷枕在他耳边,将全身的力气都瘫在他身上,轻声说,“这样的地方,应该还有八处。”

薛敬深吸了一口气,“嗯”了一声,“我也想到了,梅花图上指引的地方确实还有八处——千丈崖、灵犀渡口,回头岭,狼平溪谷,澜月火丘、蛇尾河、盲庄、九则峰,还有烛山。”

二爷轻声道,“这九个地方将北方纳入一个环中,从南至北,由东到西。”

薛敬眼神一动,抬起身看着二爷,“你不觉得奇怪吗?为什么九个地方,都是我们走过的地方,确切的说,都发生过不大不小战役,当真只是凑巧吗?”

二爷沉吟片刻,道,“也许是巧合,也许是有人刻意引出的一条路。但不管哪一种,我们都需要格外警惕。况且,彻查此事需要时间,你我留着心眼,那些人……总会露出马脚。”

他的神色不对,薛敬立刻察觉出来,“你在想什么?”

“还有另外一件事,我也觉得很怪。”

“什么?”

二爷琢磨了片刻,低声道,“我总觉得,这一路过来,身边总有一双眼睛盯着我们,如影随形,好像每一步那个人都算到了。”

“怎么讲?”

“最初你对我身份的怀疑是从幽州府的被烧的卷宗库开始的,当时我就觉得奇怪,整个卷宗库都被烧了,为何偏偏留下一份关于燕云十八骑的密函没有被烧毁,丁奎说这份密函被封在放水的油封里,夹在了两扇柜子的夹缝中,当真这么巧吗?怎么就这么巧,仅仅留下了一封关于我的密函,而非是旁的东西。”二爷顿了一下,又道,“还有,马镖被劫的事轰动幽州府,甚至差点被郭业槐当成邀功的事大做文章,只差一点,他就将这件事搬到靖天的皇案上了。可你要知道,南朝疆域辽阔,不是所有的事都一定要搬到台面上说的,比如蓝鸢镖局漫天遍野的‘蛇信’,比如西南边陲的流寇散匪,比如鸿鹄。”

薛敬蓦地看向他,“你是说,像鸿鹄这样的地方,北境多得是。”

二爷缓缓点头,“既然多,且杂,那为什么偏偏盯着鸿鹄。我这些年来韬光养晦,竭尽全力将万八千曾经横行无道、暴戾恣雎的行事作风矫正,立了那么多条规矩,偏偏只对付他一个人,即便是这样,万八千仍然是第一个劫走马镖的人,也是第一个前往幽州,将你唤回寨子的人。若不是因为他,你我可能会走上两条不同的路,也就不会有后面这些事了。”

薛敬思索了片刻,却没有苟同,“季卿,你真当没有万八千前来幽州,你我就一定会分别走上两条路么?那我告诉你,即便没有他马镖的事,那幽州府的卷宗库,我早晚有一天会去查,你我走上同一条路,只不过是早一天,或者晚一天的事,你命中注定有我这一劫,逃不过的。”

二爷点了点头,笑了一下,认同道,“也好,那这一笔划去。接下来,就是灵犀渡口的十五艘运粮船,你的印到底是谁偷去盖了交粮的文书,至今也没查出来;还有翟叔死前说,他并不是那个藏在你床下刺探你动向的杀手,那那个人到底是谁?这些事都还留有疑问。”

薛敬不禁陷入思索,好一会儿后,他忽然道,“你这个想法让人难以接受。”

二爷看着他,眼神逐渐犀利起来,“可这就是事实。”

“你是说,你我身边有‘鬼’。”薛敬曲起一条腿,将右手支在膝盖上,“可我宁愿相信,是敌人伸进你我身边的那只‘手’干的。”

二爷轻捻手指,极有城府地笑了一下,“希望如此。”

薛敬岔开话题,“之后打算怎么办?”

二爷叹了口气,“我还要回云州去,事情还没了。你……只要别回军营,能躲就躲。”

“我跟你回去。”

“不行!”二爷狠狠打断他,“好不容易出来,再进去送死?”

“那你呢?我就放心你一个人回去?”

二爷握住他的手,紧紧地握了握,“你放心,我有分寸,势必保全自己。殿下教训得是,蝼蚁尚且偷生,我确实应该惜命。”

薛敬呼出一口气,知道自己这话明明是多此一举,“好。那我将大军养好,等你破城的信儿。”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二爷笑道,“殿下,你可要记得,不管是寨子里养着的那些叛军、祝龙的兵马、穹顶中的三千六百人、还是林竟……可都不好管,要想让他们帮你夺城,还需要多费点心思。”

“怕什么。”薛敬将他一把拉过来,“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这是你教我的。”

二爷挣脱不得,只能被他这样抱着,抬头一看,却见他脸色不好,便有些心疼地说,“你睡一会儿吧。”

然后话音没落,那人就睡着了,手贴着自己的背,好像一抬手,自己就会消失一样。

二爷趴在他胸前,忍不住伸出手,用手指轻轻撩开他的衣襟,一层一层地翻开后,去瞧他心口的龙纹——龙纹已越过心口,向着他的背脊延伸,他曾经清楚的记得,在穹顶为自己解毒时,他将自己作为“药鼎”炼药,用心血与蛇毒作为蛊毒的供养,这是一种“生人献祭”的行为,令人胆寒,而行将在薛敬身上显出的姿态就是这样的一段龙纹,点睛的一笔正好落于心尖处。

只要行毒至末期,这段龙纹便会时隐时现,变幻莫测。

必须尽快找到杨辉,取得解药——行将长存于世,定然不止“献祭”这一种解法,他默默掐算了时日,离毒发的日子越来越近,时间愈发紧迫了。

二爷眼神一凛,将他的衣襟轻轻阖上,又慢慢起身,脱下自己的外衫,盖在薛敬身上。

他走到那些地坑前,仔细地环视四周——

——如果说穹顶的结构和这里相同,那么出口也就定然不止后山坟场一处,这里一定还有别的出路。若是能在这里找到别的出口,是不是就能比照穹顶的位置,顺着推断出穹顶的生门。

这其实是一个不含逻辑的推断,因为除了半山地坑和西山穹顶的格局相似,却没有其他的佐证能够证实两者是完全一样的。然而不知怎么,二爷总觉得他这样的推测是有迹可循的——因为那张图上标记的位置肯定出自同一批人的手笔。

于是,他沿着这些地坑慢悠悠地走了两圈,再半圈之后,他忽然停在了一处地笼边上。

他往前走上几步,二爷蹲下身,往那处地坑中看了看。

只见堆积如山的白骨拱起来,试图将一具白骨顶出地面,他们造起的人墙有三人之高,所有人使力的方向似乎都朝着一个地方。二爷顺着那名快要爬出来的尸骨所攀爬的方向往身后看去,发现了一块一人高的石墩,这地坑中一共有十二个石墩,分别被镶在宽厚的石壁内,不仔细瞧,其实很难发现,此处的石墩和别处是不一样的,这处石墩比旁的高出地面几许。

二爷走过去,伸手摸了摸石墩周围,光滑平整,似乎并无机关。他又侧头往石墩后看了一眼,果不其然,细风从堵不住的石缝中吹出来,他似乎能听见风里传来的哀鸣,有点像万鬼同悲的哭声。

“原来这里就是另一处生门。”二爷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回身走到那处地笼,对那些尸骨微微垂首,在心里默默地道了声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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