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二八、万鬼
一向浅眠少梦的靳王殿下,在这深不见底的地坑旁,做了一个怪异诡谲的梦——梦里有一群嬉笑打闹的娃娃,追着一个白色的风筝不断地跑,那只风筝被鱼线拴着,上下不停地在空中翻动,而他自己也正是娃娃们的其中一个,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跑,只好像有一股力量推着他往前、一直往前,不断地去追逐。
他的耳边不断传来欢闹嬉笑的脆响,几岁的娃娃能喊出震耳欲聋的喊声,那些声音刺耳得要命,他忍不住轻轻皱眉,想摒弃掉这些令人烦躁的声响。然而无论他如何摇头,那些声音像是毒蚁一样,定要从耳缝里钻进去,扎根进他的脑中。
他只能猛然间睁开眼,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追逐的那只白色风筝上,却忽然间发现——那只风筝像是一只撑起来的人|皮皮偶,脸上挂着狰狞恶毒的微笑。
——那张皮在冲自己温柔地笑。
“啊!!”薛敬一声惊吼,瞬间醒转,弓着身不断地喘着粗气。
忽然一只温热的手掌扶上自己的后背,不断地帮自己顺着气,薛敬缓和了片刻,才默默摇了摇头。
“没事吧。”二爷靠过来,抵住他的后颈,将他的头轻轻抵在自己肩上,然后紧紧地搂住他,柔声说,“毒性游走时,会出现梦魇。不要信它,更别陷进去。”
“我看见一张脸,是我的母亲。”薛敬的声音有些嘶哑,他伸出手,环住二爷的腰,抵死地喘了口气,“但我没有见过她,只在画上见过,她在我三岁那年过世,死在冷宫里。”
二爷没有说话,而是维持这样的姿势搂着他,手心贴在他的后背,不断地揉着他的后背。
“我没见过的人,就以画皮的方式出现在我的梦里。”薛敬颤声说,“那你呢?你当时梦见过什么?”
“我……”二爷想了想,轻声道,“我总梦见哥哥,梦见我变成了他,他变成了我。我在帅府后院看见他舞剑,他穿着一身紫衣,回头冲我笑,心口都是血,也是一副惨不忍睹的样子,然后我就闭上眼,迫使自己逃离那些梦魇……一开始总不行,无论我走到哪儿,它们都跟着我,如影随形,有时甚至在惊醒后,眼前还都是那些触目惊心的画面。再后来,我便不闭眼了,甚至往前走,倒要看看这些梦魇能对我造成什么样的伤害。行将到了最后几日,我便不再做噩梦了,我总会看见一片花海,而你就站在那片海中。”
“我?”薛敬抬起头,吃惊地望着他,“我出现过?”
“时常出现。”
“可你从来没跟我说过,我还曾出现在你的梦里。”
“有很多事我都没说过,以后慢慢跟你讲。”
薛敬笑了一下,“那我可要活得久一点。”
二爷默叹了一声,从旁边拿过水壶递给他,“好点了么?”
“好多了。”薛敬猛灌了几口水,尽力让自己保持清醒,“方才我睡了多久?”
“不到一个时辰。”二爷接过水壶,重新将盖子盖好,挂在腰间,“我找到生门了,能走么?”
薛敬点了点头,“走吧。”
两人相互扶持,一步一步走到方才二爷发现的那个石墩旁,石墩已经被他用红缨枪撬开了一道一人宽的缝,从缝里透出的风声更加尖利,极像万鬼恸哭。
“我睡着的时候,你也没闲着。”薛敬朝里面看了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
二爷不接话,而是抬脚准备先一步进去。
“等下。”薛敬拉住他。
“还有事?”
薛敬回头看着这片焚冢,他的心就像是被架在了烈火上炙烤一般。
随后,只见他拿起刀,顺着掌心毫不留情地划出一道血痕——
“你!”二爷想要上前拦,却被薛敬伸手按住。
他掌心的鲜血一滴一滴地垂落在地上,顺着坡度留下,似乎烫化了脚下的黑土。随后,他单膝跪地,微微垂首,对着这生灵涂炭的深渊,决然道,“今起以血盟誓,来日若不荡平北方,荒滩焚冢之中,还望诸位留薛某寸许栖身之地。”
他的声音低沉喑哑,像是化骨的风吹散在这深黑的地底。回音在凹凸的石壁上不断激荡相撞,犹如高鹏展翅,从深海盘旋至苍空,将那万鬼恸哭的悲鸣尽数隐没在他这句涤荡山海的誓言中。
“走吧。”薛敬站起身,看了他一眼二爷,“怎么了?”
二爷看着他,方才那一个瞬间,他忽然觉得,从前那个总粘着自己、向来百依百顺的少年终于彻底蜕变了——他从渊底搁浅的幼龙,到浅滩游龙,再到冲天的飞龙,花了接近十年的光景。
而这十年的蛰伏,最难能可贵的便是他这眉眼间从不失却的镇静和果决,即便被打入谷底,即便跌进人人唾弃的血坑里,他也能拼尽一切重新爬回人间,像雏凤般浴火重生。
生死大业从没握在任何人手中,他却能时刻保持着一份至情至性,将自己在意的人紧紧护在身后。
他的这番胸襟是足够接纳生死的,也足以撑下一切允诺。
二爷不禁动容,他什么都没说,而是撩开衣摆,利落地扯下了一段绵绸,走过去,为他仔细包扎手心的伤口。
薛敬盯着他,觉得他向来紧蹙的眉间似乎松快了许多,便站在原地,任由他将自己的手掌包好,然后转过身,看他率先挤进那道石缝。
这条甬道深黑悠长,两侧被凿得十分平整,和刚刚进来的那条甬道全然不是一种情形。
“慢一点,小心撞到头。”薛敬一边弯着腰走,一边对他说。
二爷“嗯”了一声,将身体压得更低。他们又走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忽然听见水声,水声越来越大,听着像是水花从天而降,砸落在岩石上发出的巨响。
薛敬道,“是不是有瀑布?”
“好像是。”
水汽越来越大,雨雾跟着扑面而来。两人朝着左边转了个弯,便看见了一条深入地底的陡坡,这条坡直通一条地下河,河水流速极快,不断地冲刷着石壁,发出震耳的响动。
“这条河……很像蛇尾河。”薛敬思索道。
二爷迅速将衣摆翻起来,掖进腰带里,“你等在这,我先下去看看。”
薛敬不与他争,随口嘱咐了两句,便看着他撑着石壁滑到了坡下。
二爷一落地,双脚便踩进了齐腰深的水中,水的流速极快,他的只能用红缨枪使劲地撬住河底的河床,才能让自己站稳。
水里冰凉刺骨,他仰起头,看见了一眼望不到顶的洞顶,觉得自己仿佛真身处在地下冥河之中。
“怎么样?!!”薛敬的声音从坡上传来。
“没事!你下来吧!”
不一会儿,薛敬便从上面滑了下来,因为坡度极陡且湿滑,他在滑下的过程中一个没站稳,差点一头栽进水里,幸好二爷稳稳地扶住了他。
“没事吧?”
“没、没事!”薛敬拨开眼前的碎发,觉得方才自己的动作有点丢人。
二爷拔|出红缨枪,一手扶着他的手臂,一边往前走,“赶快走吧,先出河道再说。”
“咱们这是往哪个方向走。”薛敬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往前走,不一会儿便觉得小腿以下失去了知觉,“这他娘的也太冷了。”
“保存体力,别说话。”
两人走到水流湍急的地方,几乎是被激流推着游出去的。地下河冰冷刺骨,每一次的冲击都像是被数把钝刀割了肉一般。
终于,在几次沉浮之后,他们终于被冲过了最最激流的河道,在一处稍缓的河道口,二爷用枪撬住了一块石头。
“抓稳!”二爷咬着牙,右手一把扯住差点被冲走的薛敬,“过来!”
薛敬反手抓住二爷的手,左手抠住身后的石壁凹槽,“小心身后!”
忽然,一块巨大的浮木冲着二爷冲了过来,薛敬全身紧绷,立刻大吼,“松手!”
“!”二爷下意识地松手,被薛敬一把扯了过来,那块浮木将将躲开他的身体,向前撞了过去。
“抱着我!”薛敬用腿勾住他,让他嵌在自己身上,“枪给我!”
二爷反手将红缨枪递给他,薛敬抓稳枪杆,一枪扎进身前的石壁里,幸好这处河道不宽,只两人并排走过的宽度,所以长|枪稍稍一伸,就够着石壁了,薛敬扶住二爷的腰,用下巴冲他指了指,“扶着枪,你先爬上去!快!”
红缨枪在薛敬和石壁之间搭了一座“桥”,二爷转身摸着枪杆,在尽力地越过激流,一把抓住对面石壁的凹槽,然后顺着那不怎么好爬的石壁,踩稳了凹槽,快速爬了上去。石壁半人高,要爬上去不难,然而要从激流中爬上去就不算容易的事了,好在他身手敏捷,这样的难关不在话下。
二爷好不容易爬上石壁,转身再去拉靳王,等到两人终于都从冰冷刺骨的水中爬出来,已经过去半日了。
“冷不冷?”薛敬搓着他的手。
二爷摇了摇头,“不冷。”
他们的衣服全部湿透,此处也没有烤火的地方,只能将就着往前继续走。
“咱们走了多久了?”
“有几里路。”
“现在是白天还是晚上。”
“……应该是晚上。”二爷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不确定。”
这处甬道好走许多,在行进了大约百步之后,他们眼前霍然间出现了一片开阔的空地。
“这是……”
空地大约能容纳千人众。三根顶天立地的巨柱,直入天顶,正好矗立在圆形空地的中央。犹如天门处,直上云霄的铸天石。
如此气势的场面尤为震撼,二爷上前一步,低声说,“这就是那处祭坛。”
薛敬不可思议地环顾四周,不禁被这出高悬入云层的空洞震慑,“这里和回头岭幽谷的三根石柱一样,都是顶天立地。”
二爷跟上去,仰起头看向天顶,这三根石柱支撑着天野,就好像是从九霄倒插|入地府的三柄锋利的宝剑。
“你看这周围,有向上的石阶。”
薛敬顺着他的手指向的地方去看,果然看见从右侧横断出一道石阶,缓缓而上,在整个空洞的四周盘旋而上,若是有光,这些攀爬而上的石阶就如同层层青云,直上九天。
薛敬绕着三根石柱走了一圈,发现石柱周围残留着香炉和香灰,旁边的破箱子里还存放着祭祀用的黄纸。
二爷则绕到薛敬对面的的地方,看着地上散落的刀具,不禁陷入沉思。
“会不会是祭祀用的?”
“不像。”二爷转过身,往四周环顾一圈,忽然深吸了一口气,“你还记得之前咱们在焚冢那边看到的白骨吗?他们几乎都是两两被捆在一起。”
薛敬点了点头,“是,但是不明白是为什么。”
“如果我没猜错,咱们头顶上的位置,正好是条风楼。”
薛敬猛然一惊,“条风楼?!”
二爷道,“方才咱们过来的位置,大方向是往东南走,这一点错不了。我计算过步子和方位,半山底下有一条密道,连接焚冢和条风楼,作为两方通用的密道,这一点毋庸置疑。”
薛敬的声音渐渐冷静下来,“季卿,他们修建这样一座密道,到底是为了什么。”
二爷仰起头,望向通天的高处,深深吸了口气,发丝忽然被吹得动了一下,他轻声说,“有风。”
“什么?”
“嘘——”二爷示意他安静。
忽然间,从四面八方传来风声越过头顶,直窜入顶,在高处形成风旋,风声撞击墙壁,在古怪生涩的甬道中乱窜,终于找到一处宽阔的出口,可供宣泄。
“像哭声。”二爷沉声说,“鬼哭的声音。”
“怨气太重,这里不是祭祀场,倒像是刑场。”
“不对!”二爷眉间一凛,快速转过身,“这里不是刑场,也不是祭祀场。”
“那是什么?”
“像练兵场。”二爷走过去,蹲下身,指着地上这些的刀具说,“你看这些刀具——这些都是剁骨的刀,平日里是不会在战场上用的。你还记得饮血营的战士,都是被剁去右手的吗?”
“什么?!”薛敬快步走过去,看着周遭散落的刀具,一颗心如坠冰洞,“你的意思是——饮血营的兵是在这里被铸造出来的。”
二爷冷静地看着他,“有可能。”
“这匪夷所思。”
“但事实如此。”二爷站起身,随意地扫了一眼,“这里太像练兵场了——石柱、台阶、兵刃、空旷的场地……每一个因素都是练兵的重要环节,我小时候……”
“你小时候?”薛敬走到身边,下意识地看着他,“你小时候怎么了?”
二爷没有回答,而是缓缓呼出一口气,仔细地盯着这周围的一切,“我总觉得似曾相识,好像在哪儿见过。”
“别急。”薛敬连忙安慰道,“若是儿时的记忆,要想起来,也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情。”
二爷收敛神色,冲他点了点头,“明白。咱们既然知道了此地,就在彼此的脑中标记一下。头顶的火应该已经灭了,咱们上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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