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二九、暗河
两人光是顺着那通天的台阶往上爬,就爬了约莫半日的功夫。等爬到最上层时,顶头的盖子掀开以后,便看见一条直上直下的通路,仰头看去,就像是从天穹射下来的一道光束,正好映在纵深而上的三根石柱围成的空地正中。
两人抓着墙壁的凸起,借着红缨枪的助力,又废了一个时辰的功夫,才从那条井口般大、几丈深的甬道爬上去。
上去之后再往前,又是一块被封死的石门。二爷用长|枪抵住被泥土和断木封住的铆钉,逐一用力撬开。石门一开,细微的风便忽地吹过来。
最终,他们是从条风楼旁侧一处门房后的窨井爬出来的。
薛敬将二爷从井口捞出来,扶着他站定后,又往隔壁被烧毁的条风楼看了一眼,心思随之一沉,“和你我猜得差不多,这地底下的通路都是连着的,只不过中途不知道什么原因,底下通路中间的石门都被人用泥土和铆钉封死了,这个井口在条风楼的隔壁门房的后面,应该和条风楼后头那个井底刑房也是连着的。”
“走,过去看看。”二爷扯了一下他的袖子,“印证一下你的说法。”
两人绕过门房,来到条风楼的后面。
此时条风楼的火已经熄灭了,楼顶被烧毁的地方坍塌了一半,弥漫的黑烟往天穹飞去,黎明前的暗夜里,依稀点点星光。
整个盲庄就像是被泥封蜡存的一口泥棺,被泥塑在幽暗的地底下,除非将它剥皮拆骨,一点一点地从泥土里翻出来,否则千年之后,青史更迭,长埋在黑土之下的这些骸骨便成了街头巷尾、为人津津乐道的腐朽篇章,平白供人消遣。
二爷深吸了一口气,往四周看了一眼,发觉这里除了弥漫的浓烟和偶尔吹来的细风,却不闻半点动静。
“怎么了?”发觉他神色不对劲,薛敬赶忙问。
“没什么。”
之前在半山上那种无时无刻被人盯着的感觉顷刻间消失了,这种令人不舒服的感觉一旦消失,这周遭的寂静便会被瞬间无限放大。
“走吧。”他说。
地井刑房里没有光,且空气稀薄,再加上弥漫着腐尸体糜烂后散发出的恶臭,两人一下到刑房,立刻呛得后退。
“没人来过,和我和五哥来救四哥时一样。”靳王用袖子捂着鼻子,往左右两方看了一眼,抬了抬下巴,往左边甬道最深处指了指,“呐,就在最里面的墙壁上,我发现了四哥刻的信儿。”
二爷点了点头,闭上眼慢慢地吸了口气,“有水汽。”
井底刑房泛着潮湿腥咸的水汽,从脚底慢慢滋生出来,渐渐包裹全身,在这刑房里的人就如同搁在蒸笼上的炊饼,隔水慢悠悠地蒸熟。
薛敬走到不宽不窄的甬道里,伸手粗略丈量了一下宽度,随后转身看着二爷看,“如果我没猜错,咱们脚底下踩的,应该就是方才流经地底的那条地下河——这条河往东流,正好汇入桑乾河水底的暗流。这处地下河就像是流经云州的云城东河——”他随之蹙眉,沉声道,“盲庄的确和云州的构造相似,只不过是一个缩小版的……如果……”
他说到这里,忽然一滞。
二爷快速看了他一眼,立刻洞察了他的心思,“你也想到了。”
薛敬走近他,压低了声音说,“如果这里和云州的构造一样,盲庄地下河就是云城东河,盲庄香集就如同丑市的话,咱们就可以利用这一点推断出云州西山穹顶的另一处生门,那个生门一定会接连城外的某个地方,兴许会有一条就像是从条风楼通连盲庄半山底下的暗道。如果那条暗道如今还没被封死的话,是不是可以利用起来,那么……被关押在穹顶底下的三千六百多条人命,是否就能顺着这条暗道从云州城运出来了?”薛敬顿了一下,又说,“如果这里确实是一座被仿制出来的‘小云州’,那么对应在条风楼、云城东河和半山的位置,就可以作为三处焦点,三点连线后,放大到云州的地图上来看,是不是可以推算出条风楼所在云州城的位置。”
二爷的眼神透出犀利的暗光,他在脑中快速将云州城的地形图在脑海中印刻了一遍——
——西山穹顶对应盲庄半山;
——盲庄暗河对应云城东河;
——东河丑市对应盲庄香集;
——盲庄通连半山焚冢的暗道对应云州井中隧道;
那么条风楼的位置在盲庄的西北角,对应的不正是——
“!”忽然间,二爷眼中的光一闪——
薛敬不敢吵他,而是安静地站在他身侧。只见那人紧紧蹙眉,将视线移动到这处刑房里,从这条左右间长长的通路移动到头顶紧容一人高、略显压抑的石壁上,他的目光骤然聚集在那些渗出水底的石壁上,那些凿痕和顺着石壁滚落的水珠,让他的心底忽然间涌出一种陌生的熟识感。
这种感觉异常怪异,让他莫名地往另外一条路上去想。
忽然间,他快步走向刑房右边最底间的关押室,用长|枪扫开铺在地上乱七八糟的杂草,然后将压在草垛底下早已腐烂侵蚀的牛皮毡垫移开——顷刻间,粗糙濡湿的泥土混杂着腐朽的腥臭味扑鼻而来,薛敬帮他搬开这垫子之后,猛然将头转向一边,猛咳了两声。
“咳……你发现什么了?”
“果然一模一样。”二爷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哑声说,“我曾经被萧人海关押在总督府的地牢中——那间刑房在深入底下数十丈的地方,那时我毒伤发作,清醒的时候极少,被萧人海用锁链锁在一处毛毡垫,垫子上都是湿漉漉的稻草,我爬不起来,就只能用石块在旁边的岩壁上刻字,那些石壁上也会渗出这种细密的水珠。”
二爷一边回忆,一边伸手触摸了一下此刻石壁上渗出的水珠,“……也是温热的。那是在冬季,地热被困在地底下,春雷还没响。我不知道自己从哪里进入那个地牢的,但是我能听见——我在那间地牢里见过一次翁苏桐,她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和那些士兵说话,她想使钱给那些士兵,让他们不要苛待于我。我能感受到,那些人就在离我不远、但是很深的地方,那里也是这种左右纵深的甬道。”
“你是说……”薛敬不敢打断他,说出的话都带着呢喃感,“这处井底刑房和总督府的地下刑房构造相似。”
二爷低声说,“我猜……条风楼对应云州的位置,应该是总督府。”
薛敬猛然一震,用惊愕的语气说,“这么说……萧人海住了这么久的地方,他的床底下就藏着这样一个秘密,这秘密直通穹顶,牵连丑市。”
薛敬的心脏砰砰直跳,一时间扼制不住急促的呼吸。
二爷心中也跟着一阵焦躁,他难耐地皱起眉,想仔细将急迫的思绪隐去,却不想,勉强压抑的不安再次冲破瓶颈,袭击他的心房,他的心里骤然间一阵狂跳,弓下身,激烈地喘了起来。
“没事吧?!”薛敬一个箭步上前,扶住他的身体,发觉他全身湿透,脖颈溢出细汗,“这里太闷了,我背你上去,来,抓住我。”
“呃……”
二爷控制不住激烈颤抖的身体,任凭那人将自己拖出了井底刑房。等到他从井底爬上来,口鼻猛然间触碰清新的空气,他强压激烈的心跳,躬身抓紧井口倒放的石板,猛咳了起来,紧接着,他顿觉胃里一阵翻腾,他捂住心口,蓦地吐了一阵,才渐渐平复了喘息。
“怎么样?”薛敬轻轻拍着他的后背,从腰间拿过水壶递给他。
二爷没力气说话,随意摆了摆手,勉强将那阵激烈撞上喉间的呕吐感压制下去。
“怎么了?”薛敬被他吓得不敢说话,只能蹲在他身边,不断地帮他顺气。
二爷握紧的拳头猛然间松开,拼命地吸了几口晨间湿冷的空气——方才那阵眩晕和恶心感才渐渐消散,苍白的唇色这才恢复了血气,他的下唇被自己的牙齿咬破了,此刻正往外渗着血。薛敬微微蹙眉,想凑上前将他唇间的血丝擦去,却被二爷按住了手背。
“怎么回事?”
“忽然间有种不好的感觉,只是一时间想不通。”二爷的嗓音有些哑,却依然竭力安慰道,“无妨,大概是近来事情太多,身体有些吃不消。”
薛敬反手搭上他的脉搏,脉浮且乱,便有些心疼,“你大病初愈,还要跟我奔波。”
二爷笑了一下,“我没那么弱。”
他转过头,慢慢收回笑意,正色道,“殿下,我跟你说过……龙王庙一战之后,我曾经和萧人海在总督府的后花园见过一面。”
薛敬从怀中掏出干净的帕子,仔细帮他抿净了唇上的血,皱着眉说,“你说过,我还很生气,你去见萧人海这么大的事,从半山一路到现在才说。”
二爷无奈地摇了摇头,“这点事儿你怎么还记得。”
“你的事儿我都记得。”薛敬的话音越是平淡,就越是麻烦。
二爷忍住喉间传来的苦涩感,不自觉地舔了一下被自己咬破的下唇,低声说,“好,我答应你,日后再要冒险,都‘请奏’还不行么。”
薛敬刚刚聚集起来的怒意,猛然间被他一句话打散了,他嗤笑一声,忽道,“哪儿敢烦劳二爷‘请奏’,你不骂我多管闲事,我已经烧高香了。”
二爷知道他刻意缓解气氛,便没有理会他的调侃,“说正事——那日我见萧人海时就发现,总督府后花园的陈设全部被他撤去了,包括摆在后花园的假山和葡萄架,整个院子空空荡荡。我当时曾经言语试探萧人海,是否遇见过行刺之人,所以才将身边能遮身的事物全部撤走,甚至还将所有碗碟茶具都换做了银器。当时我几乎可以断定,杨辉自从接纳了饮血营,就将手慢慢渗透进了云州城。可是,萧人海的回答模棱两可。”
薛敬皱起眉,“难道萧人海曾经遇见过别的……”
二爷冷冷地说,“我甚至猜想,他是不是也有过和你一样的经历——在幽州王府书房的床底下,发现的那两枚五指印。”
薛敬心里压着的鼓猛然震了一下, “你是说……那些隐藏在暗处的‘刀客’。”
“你想啊,如果萧人海刚好睡在这样的一处井底刑房之上,那不正像是你当时在幽州一样,整个人都像是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的‘羊羔’,那些藏在暗处的‘刀’正磨刀霍霍,等着被他们宰割。”
“可是他们……并没有对我出手。”
“你我发现得越多,他们就越会藏不住,也许——”
二爷话音未落,忽然间,耳边吹来的风声传来铃声撞击的响动——
“等等!”二爷猛然间闭吸,示意薛敬噤声,“有铃铛声——”
猝然间,方才那种被眼睛无时无刻盯着的感觉又一次回来了。
薛敬猛然站起身,在弱风间仔细辨认那细微的铃声——
“东边!”二爷站起身,将红缨枪握在手中,“追!”
薛敬从腰间拔|出短刀,两人迅速朝着正东而去,他们穿过空无一人的主道,一路奔出盲庄,在半山下的一处密林中,那铃声越来越响——
“当心!”二爷屏住呼吸,手执长枪,与薛敬背靠着背,将视野交给对方,定要照顾到四周所有暗角。
微风一动,那种铃声再一次响起来——“哗啦啦,哗啦啦……”
“东南。”二爷掩护着薛敬,走在前面,两人走进更深的竹林里。
东南方向的竹林深处,忽然传来一串清脆的铃声,霎时间,一道黑影从林中晃过——
二爷立刻冲了出去,薛敬喊了一声“小心”,也跟着冲了过去。
两人在林间与那刀客相遇——那人一身黑衣,脸上蒙着面,根本认不出这人的模样。
“是谁在人后偷偷摸摸,亮兵一见!”二爷低喝一声,“你断他后路!”
随即,他便挑起长|枪,将枪樽刺出,薛敬应了一声,紧接着短刀离鞘,见二爷主攻那人上身,便转而挥刀去砍那蒙面刀客的下盘。
那蒙面刀客极其镇静,一柄细长锐利的刀在晨阳中晃出刺眼的金光,二爷被那刀锋的强光一闪,蓦地别过眼神,只这一瞬间的错步,被那刀客抢夺先机,在原本被克制的招数之下转而逼近向前,将他刀鞘上串着的金属环晃出令人烦躁的声响——
就在这时,那刀客忽然反手一转,瞬间将行至半路的刀锋改了个刀法,用剑刺的方式朝着二爷刺了出去——
“躲开!”薛敬大吼一声。
好在二爷闪躲及时,避开了追击,他用红缨枪的枪樽扎进泥土,双腿弹起,脚在枪杆上用力一撞,然后借着枪杆回弹的力道将自己弹至高处的竹子上,竹节与红缨枪的枪杆一样,极其富有弹性,他借枪杆之力让自己避开了那刀客“刀转剑”的招数,借助竹子的弹力将自己弹至那刀客身后——
紧接着,那刀客在瞬息之间转身,反手格挡,用刀刃反压回来——
“当心暗器!!”薛敬见那刀客反压的刀锋下看,指尖忽然亮出细密的棉针,霎时间,夜探条风楼遇见的棉针机关冲进脑海——只见他一个箭步,在二爷从竹上落地的瞬间驱步在他身前,横刀倏地撞向那刀客双侧开刃的细刀——
只听“砰”地一声脆响,薛敬近在咫尺地盯着那柄细刀,猝然间,一股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
在他晃神之际,那细密的棉针倏然间从刀客手中的弹簧机巧弹出,直逼薛敬的喉间——
“小心!!”二爷想都没想,翻身扑向薛敬,伸手勾住他的肩膀猛然间翻下一旁的矮坡。
那刀客不再恋战,随即撤回细刀,从袖间抛出两枚火雷,只听见“砰砰”两声剧烈的爆炸声在他们身后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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