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营救
千丈崖,无名洞。
清晨天未亮,陆荣就醒了,李世温在洞口守了半宿,身上虽说都是皮肉伤,此时却也有点盯不住。
“去吧,去歇会儿。”陆荣走到他身边,“我来看着。”
李世温摇了摇头,“不用。”
陆荣瞅着李世温,仔细观察了一阵。虽然说九年前他们曾有过一面之缘,但时间过去了这么久,对这人的印象早就不深了。
“三爷,您为什么这么看着我?”李世温被他盯得不自在,忍不住问。
陆荣笑了笑,“只是没想到,当年烛山一别,竟然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李世温一听到“烛山”二字,下意识打了个冷颤,忍上片刻,沉声说,“其实……世温对您的印象已经不深了,当时——”
“欸——”陆荣打断他,似有似无地提醒道,“都是拜山以前的事了,二爷既然嘱咐过你不说,那陆老三就当什么都不知道。你我萍水相逢,当年也只不过因为二爷有过一面之缘,就当是过路人,从来不认识,重新结交吧。”
李世温想了想,重重地点了一下头,与他笑了一下。
陆荣刚想再说什么,却听见窸窣的脚步声从头顶走过。
“什么声音?”
李世温立时进入战备状态,耳朵不自觉地动了动,“有人,很多。”
他走出几步,躲在一旁的枯树丛中,仔细又听了听,“几十个人,应该都穿了重甲。”
“会不会和渡口的偷袭有关?”陆荣上前一步,与他一前一后躲在雪丛中。
“不确定。”李世温想了想,“三爷,我上去看看,你留在洞里。”
“你们一起去!”蓝舟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他的步子还走不稳,脸色依旧苍白如雪,“脚步声分明是洞顶传来的,若是自己人,就问明了带过来,若是敌人,你们俩相互有个照应,我躲在洞里藏好自己,不用你们操心。”
“行!”陆荣扶着他,摸了摸他的脉,“好一些,三哥这就给你猎狼肉补补。”
蓝舟冲他笑了笑,“三哥,你遇见‘野狼’的时候,记得仔细亮你的竹刀。”
陆荣应了一声,将竹刀从腰间抽|出,朝李世温使了个眼色。
两人为了不打草惊蛇,便打算从旁边的崖壁爬上去——山崖壁纸陡峭,李世温将短刀扎进坚硬的冰层离,脚踩一旁的石凹,回头对陆荣道,“三爷,你跟着我的步子爬,一步都不能错,万一踩了虚雪掉下去,咱俩可都活不成。”
陆荣“欸”了一声,跟着李世温的步子向上攀爬。
虚浮的雪层下偶尔残留着碎裂的浮冰,有时一刀扎进去,碎冰被砸开,沿着山壁直线坠落,下头紧跟的人就成了“无妄之灾”。李世温不敢懈怠,步步警惕,不出一炷香,两人终于成功爬到了崖顶。
雪洞之上原来是一片不大不小的峰顶空地,两人暗藏在雪丛之中,远远地看。
陆荣眯起眼,“是北鹘的人,看他们的打扮,跟在灵犀渡口遇见的不是同一拨,估计是另一拨散兵。”
李世温压低了声音,“走,靠近一些看看。”
陆荣冲他使了个眼色,李世温会意,两人猫着腰顺着雪丛爬得更近一些。
“他们好像抓了人?”
透过雪雾,只见不远处,十几个北鹘士兵将四五个人牲口似的捆成两堆。
“是南朝人,我记得他们。”陆荣忽然道。
“你确定吗?”李世温问道。
陆荣点了点头,低声说,“在灵犀渡口,我们跟他们在酒馆里碰见过,这些人好像是南朝的兵,大约有四五十人吧,分了几桌喝酒,就那个人——”他指着其中一个被捆住的人,“他好像是这些人的领队。”
李世温正色道,“真如你所说,那这些人是南朝兵咱们也得帮上一帮。”
山风灌耳,夹杂着冰雪扑面而来,两人睫毛上的雪几乎和眼皮黏在一起,睁不开眼。风中夹杂着冰碴子,刀子似的刮在暴露在外的手背上。
陆荣观察了片刻,“这拨北鹘兵应该是和主力的走散了。”
李世温未应,他一直盯着北鹘兵的动作,发现他们将俘虏分成两拨,分别绑在通向崖顶的风口处,有些人的身下已经洇红一片,是他们重伤流出的血。
“这些人八成是想用俘虏当诱饵,引狼过来。”李世温凛眉道。
陆荣吓了一跳,“那怎么办?”
李世温看了陆荣一眼,问他,“三爷,你的刀,能杀人吗?”
“我……”
陆荣低头看了一眼手中握着的钝刀,刀锋没开刃,竹制的刀柄与刀锋衔接的地方还还残留着令人难堪的豁口——这么多年来,陆老三只喊过仗,没杀过人。
李世温见陆荣犹疑,立刻将手中的剑递给他,“三爷,这把剑你先用着,从后面绕过去,将那带头的兄弟放了,他没受伤,兴许能帮咱们一帮。”
陆荣本就没什么主意,此时更是慌了神,“那你呢?”
“我去引开他们,你去救人!”
“等下,这些人要是你说的那个什么营怎么办?”陆荣罗里吧嗦地又问。
“我看过了,都是普通兵,不是饮血营!”
下一刻,李世温就迎着敌人冲了上去。他腿脚轻盈矫健,好似打小练过“雪上飘”,几个健步便拂到了敌人的篝火前。
“不好!有埋伏!!”
背对着李世温的一个北鹘兵转身时刚要拔刀,却被快速逼近的李世温一个手刀击晕在地,从旁的两人慌不迭地爬起来,其中一人从火堆中抄起火棍,朝着李世温甩了过去,李世温伸手力挡,洒落的火星扑在那人脸上,烫得他尖叫起来。
火星扑落的瞬间,另外一边的北鹘兵也抄起家伙朝李世温冲了过来!
“杀!”几人同时举兵,左右夹击李世温。
李世温放倒其中一人后,快速抽|出短匕,回身一个横扫,冲过来的一名北鹘兵被他的腿风铲倒在地,紧跟着脖子被李世温卡住——只听“噗呲”一声,伴随一声刺耳惨叫,北鹘兵的脖子被李世温快刀断了喉。
“杀了他——!!”
猝然见了血,立时刺激了剩下的北鹘兵,众人齐齐冲阵。
一时间,厮杀声、搏斗声、叫喊声……一声一声如滚肉的火刀,入了肉,还能听见颤抖的心跳声。
另一边,陆荣猫着腰绕着断崖行了半圈,终于在李世温结果第一个北鹘兵的时候凑近了那群被绑着的俘虏身旁。
这时,厮杀到了极致,一北鹘兵偷袭李世温不成,在闪身的刹那,被身旁冲杀过来、来不及收刀的同伴一刀撞向肩颈,他的手臂随着利刃飞离了身躯,落在陆荣脚下的时候,手指头还在痉挛挣动——
“呃啊!!”
陆荣被那断臂喷出的血溅了一靴,下意识向后撤了几步,差一点失足,从断崖的风口上掉下去!
“当心!!”
领头的士兵喊了一声,伸脚绊住了陆荣的脚踝,陆荣趔趄了一下,晃悠了一下,重新扑回崖上,差一点就坠入深谷中摔了个粉身碎骨。
他拍了拍心口,下意识喘了口粗气,惊魂不定,“谢好汉!”
这领队忙道,“劳驾兄台搭把手,将哥几个放了,好去帮你兄弟!”
“欸!”陆荣忙不迭拔剑,赶忙切断了捆住几人的绳子。
几人立刻相扶站起,领队立刻向几人令道,“两个人在这里守着风口,剩下的人,随我杀!”
片刻间,那将领便带人冲进了杀阵——
李世温见有人前来相助,胜心立起,刀锋正中北鹘兵前心,然而左右又两名北鹘兵杀了过来,李世温来不及闪躲,眼前白光一闪,一道羽箭凌空飞过,“噗呲”一声,箭矢便穿透偷袭兵的盔甲,插入了他的心脏!
随即,那人接连几箭正中北鹘兵群,数人联手,不一会儿便将峰顶的敌人全部解决了。
战毕,李世温收回短匕,快步走到那领队跟前,抱拳拱手,“多谢军爷相救,在下李世温,敢问尊姓大名。”
那人扔了从北鹘兵的包袱里偷来的硬弓,抱拳还礼,“在下刘贺青,多谢二位兄弟出手相救。”
陆荣走上前,“我们也是正巧路过。那什么,这里说话不方便,下头是个雪洞,比这风口暖和,几位随我们走吧,洞里还等着我一位兄弟。”
随即,便由两人领着,几人一同攀下崖峰,回到了半山腰的雪洞里。
陆荣从崖顶搜刮了些北鹘兵留下的牛肉,又背回了劈柴,众人饥寒交迫,终于围着篝火饱餐了一顿。
这几名南朝兵死里逃生,大多撑不住了,睡熟了一片。只有刘贺青撑着没睡,与蓝舟他们简单介绍了一行人的来意,独独避开了靳王未到灵犀渡口的事。
“刘副使,那你们之后什么打算?”蓝舟忽然问刘贺青。
刘贺青皱起眉,礼貌回应,“我们几人遭了敌人的道,还有不少兄弟落到了敌人手里,他们若是活着逃出来了,必定会再回灵犀渡口,等着跟我们汇合。我们想休息片刻,再回灵犀渡口。”
陆荣忽然想到什么,问刘贺青,“你们之前在灵犀渡口,是不是等什么人?”
刘贺青脸色一变,支支吾吾了半天,等于没说。
蓝舟洞若观火,心里立刻了然。他伸手扯了扯陆荣的衣袖,“三哥,我还饿。”
“哦,三哥再给你打只兔子回来!”陆荣想都没想,拿起长弓,便走出了雪洞,还顺便喊上了在一旁发呆的李世温。
“这不是还有没吃完的牛肉,怎还去外头猎兔子?”一名士兵小声嘀咕。
蓝舟耳力不弱,立时便冲那人笑了笑,“这肉放上几天,不鲜了,我要吃新剥皮的嫩肉。”
刘贺青会意,“你支开那两个人,是有事要问吗?”
蓝舟坐直身,右手撑着身体,左手虚虚地扶在腹部的伤,浅浅一笑,“刘副使聪明,我这点心思,还真入不了您的眼。”
不知道为什么,从一见到刘贺青,两边互相报过家门,蓝舟便觉得此人言谈躲闪,一直在有意回避自己的眼睛。
这人呐,若总不愿拿正眼瞧人,不是有事隐瞒,便是话不投机。就是不知道,这刘贺青属于哪一种……
蓝舟有意无意地试探,“刘副使与我们非亲非故,也难怪您不信任我们。”
刘贺青一怔,“不敢……”
蓝舟坦坦荡荡地笑起来,“灵犀渡口上的天和酒肆,我们和你打过一个照面,你明明记得我们,却绝口不谈前日渡口等人之事。”
刘贺青端起逢人便说的客套话,若即若离地赔笑,“实在是军令难违,还请您见谅。”
“刘副使,您何苦对三峰十二寨心存敌意?是在灵犀渡口听到了什么闲言碎语,还是本身就嫌弃我三人是匪患出身?”
蓝舟不紧不慢,三言两语就将刘贺青逼到了死角。
刘贺青闻言,脸色难看起来。
自古官匪殊途,刘贺青自觉踩着一脚京师禁军的皮,的确对这些边关匪患心存偏见。但碍于自己是这些人救下的,不好表现,不料却被蓝舟一眼看穿了心思。
好片刻后,刘贺青才转过神,态度明显近了几分,“抱歉,这一路变数太多,即便诸位于我等有救命之恩,我等也不得不防。实不相瞒,我们是幽州府靳王殿下的属下。”
蓝舟一惊,原来是老六的人!随即立刻将这几人的身份对上了。
刘贺青坦言道,“前夜初到灵犀渡口,我们遇上了伪装成南朝百姓的敌军,为了探听虚实,我们将他们引到了附近的水湾,没想到他们根本不是寻常的士兵,几场厮杀之后,我方不敌,被他们生擒。”
“那是饮血营。”
“什么?”
蓝舟随即照葫芦画瓢,将李世温所言饮血营相关跟刘贺青复述了一遍。
“原来如此。”刘贺青恍然大悟,“但奇怪的是,起初抓住我们的饮血营士兵在押送我们的途中换过一次,他们好像突然接到了指令,中途转道了。”
“听见他们说要往哪转了么?”
刘贺青仔细回忆,“好像是说……往北边的三峰开拔。”
“三峰……”蓝舟突然想到什么,浑身的血液汇集到了头顶,“什么时候?”
“三天后。”刘贺青道,“当时我们几个被蒙着脸,只隐约听见他们说要寻人。我就在想,往北边的三峰岂不要过幽州,他们一定是奔着王爷去的!所以我们才要尽快赶回灵犀渡口,阻止王爷……”
刘贺青的话还没说完,就见蓝舟着急起身,乱步往洞外冲!
“三天后……”蓝舟冲到雪洞外,喃喃自语,“从前日灵犀渡口遇敌算起,不就是今……”
他稀里糊涂地嘟囔着,迎面撞上了拎着兔子跑回的陆荣。
“三哥……”
“老四,你看我把谁带来了!”
只听山路传来马声,蓝舟一抬头,就见葛笑冲下马背,箭一般来到自己眼前。
“你……”
蓝舟只觉身体一轻,整个人跌进一个熟悉的怀中,心口微微一烫,长时间强行镇压在心腹间的剧痛猛然冲破了禁锢,席卷而来,憋不住发出一声闷喘。
葛笑来路上已经听陆荣简单说了,此刻亲眼看见蓝舟的伤,炮仗似的炸开了。
“他娘的,老子杀了那帮夹狗!!”
葛大爷这一路快马急奔,风雪兼程地赶了一整夜,等终于将蓝舟抱回洞中,轻手轻脚地放在草甸上,才伸出手硬生生地扇了自己一巴掌。
“你干什么?!”蓝舟抓住他。
葛笑黑着脸,直愣愣地骂自己,“我把心肝弄丢了,我是混账王八蛋!”
“你确实是混账王八蛋,松、松手,你勒疼我了……”蓝舟胡乱地推他,声音发抖。
葛笑吓了一跳,赶忙松开手臂,旁若无人地想去掀他的衣服,“给我瞧瞧你的伤,听话,给我看看!”
蓝舟再次摁住他,额角青筋直跳,“说正事,别胡闹!”
“不行,你给我先含一口,老子快渴死了。”葛笑反手攥住蓝舟的手背,全然不避忌一脸惊愕的众人,咬住他的嘴唇,狠狠亲了片刻。一开始入口,怀里的人还乱挣,挣了片刻像是亲舒服了,蓝舟抬身回应,轻哼起来。
“差不多得了,你俩够了吧!”陆荣眼皮狂跳,“老四,不是说正事吗!”
蓝舟这才像模像样地推开他,微微正身,“对,正事,老五,你怎么来了?”
葛笑舔了舔嘴唇,还在意犹未尽,“二爷给了我一千人,叫我来迎你们。”
“老六呢?”蓝舟甩开他,艰难地坐起身。
“老、老六?!”葛笑唐突了一下,一头雾水,“老六回幽州了,说是要你带兵守幽州城,北鹘人突袭,二爷把剩下的四千兵全派给他御敌了。”
“守幽州?”刘贺青疾步上前,“各位说的‘老六’,难道就是……”
“对,就是你们王爷!”葛笑看了一眼刘贺青,简短道,“这事一时片刻说不明白,反正你就记得,你们王爷也是我们鸿鹄的人!”
刘贺青此时满脑子都是“靳王没事了”,根本顾不上思考自己主子怎么还穿了一件塞外悍匪的“皮”,立时眉开眼笑,“王爷平安回幽州了!那可太好了!”
“好什么!”蓝舟低吼一声,挣扎着起身,一把抓住葛笑的手臂,“寨子里一只‘猎手’都不剩,剩下的全他娘的是‘野狼’!咱们被二爷耍了!”
“耍……耍了?”陆荣跟着紧张起来。
葛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不对啊,二爷说那些北鹘兵是冲着幽州去的,还跟我和老六头头是道地分析了局势,让我救下你们后立刻回援灵犀渡口,老六则回去守幽州——”
“饮血营重甲出动,围剿的根本不是幽州,而是鸿鹄!”蓝舟全身颤抖,两片唇碰在一起,几乎碰出了难忍的血腥气,“攻打幽州只是个幌子,他们的目标是北边的三峰十二寨,寻的也不是老六,而是——”
二爷。
几人脸色一白,胸肺间一口戾气直冲灵台,炸开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营救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