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六五、远星
葛笑说完这句话,便立刻松开了手,陶老头跌回石头边上,吓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钉在原地牙齿相撞,不停地打着哆嗦。
一夕之间,葛笑似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仿佛记忆中的另外一个携带着人鬼皆斩的修罗心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体里。他用尽全力,试图压制下去的戾气从每一个毛孔滋生出来,变成了带刺的、催着剧毒的毒株,倒扎进他的血液中。
这种施压的手段和暴戾之气曾经裹满全身,在承恩阁那个巨大的地牢中,这些是他活下去唯一的利器——也是他用了十年时间,生生压制下去的。
葛笑忽地往后撤了半步,和那陶老头拉开了一段相对安全的距离,“抱歉。”
他转过身,猛吸了一口气,仓促地抹了一把脸,想将方才那个不自觉之间露出杀气的自己隐藏起来。
陶老头在他身后瑟缩了一阵,便想着要跑,因为眼前这个人好像比山上那些山匪可怕,甚至更加残暴。
“我劝你待在这,别动弹。”葛笑侧目看了他一眼,从袖子里抛了一个钱袋出来,重重地砸在了老头脚边,“老子说到做到,只要你把事儿说清楚,这些钱都是你的,保证你后面几十年过得风流快活。”
陶老头低头看着砸在脚边的一袋子银钱,这砸出的动静说明里面少说装着几十两银子,从钱袋里还隐约露出一叠厚厚的银票,他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方才被挟持威胁的一幕瞬间抛在脑后了。
“那公子……他那一路上话很少,只一次,我赶着马车,听见他们在我身后吵了起来。”陶老头深吸一口气,强压狂乱的心跳,赶忙说,“我听见那个老头说他是个不孝子,骂他狼心狗肺,还说——”
——“乌鸦还知道反哺,你连一只畜生都不如。你连你爹你都敢绑着,你把我放开!放开!”
——“你小点声,回头周围那些想杀你的狼群,全都被你喊过来。”
——“我蓝清什么什么一声令下,一呼百应!这次我来北方着了道,全都是你这个小畜生害的!要不是因为要找你,我何必兴师动众,从岭南一路南下到云州城!”
——“云州城?你说漏嘴了吧,我可从来没进过云州城。说,你是怎么得到的消息?谁给你下的命令,让你将蓝什么镖局倾巢而出,不惜一切代价来到云州?”
估计是眼前的金钱唆使,陶老头不再哭闹,舌头都屡直了,说话都利索了,他喘了口气,对葛笑惨烈地笑了笑,“我就听了这么多,那老头说话半点不客气,俩人像仇人,不像父子。”
葛笑拧着眉,仔细地将他学的这断对话琢磨了一遍,又问,“然后呢?他们有没有说要去哪儿?”
陶老头又想了想,回忆道,“倒是没说要去哪儿,但是、但是对了……我赶车到这处山脚下后,那公子又付了我一笔钱,说不能让我将他们的行踪透露给旁人,他那老爹坏得很,当即还撺掇公子将我杀了灭口,我能让他们杀吗?我当时急中生智,立刻就说,老头我讲义气,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你们死了活了都跟我没关系,老头就看钱!”
葛笑略带讽刺地笑了一下,“老不要脸的,尽是矛盾,方才是谁吓得尿裤子的?又是谁被老子逼问两句,就把咽下去的东西吐出来了?你这也算讲义气!”
陶老头恬不知耻地嘿嘿一笑,极其猥琐地眯着眼睛,“那、那不是还有您这位大人出价更高吗?老头做了一辈子生意,这等骨气得有。”
葛笑被他这前后矛盾、见钱眼开的样子恶心笑了,他随即站起身,对陶老头扬了扬手,“老头,你事儿办得不错,我想知道的都清楚了。钱你拿着,那辆马车留给你,记着,你要是信我,你就驾着马车离开鱼台,永远都不要再回那个地方。”
“为、为什么……”
葛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老头,你拿的是买命的钱,从鬼门关里跟阎王爷做过交易的人,一旦还了阳,身后头可是有不少鬼差追着索命呢。你信我的,老子让你别回去,你就彻底将鱼台那个地方从自己的脑子里抹掉!”
“我、我家……”
“你家就你一个人。”葛笑冷冰冰地说,“你一个人去哪儿不是活,况且,你拿着这些银子到外地改名换姓,娶个媳妇,不是更好,何必天天在山里猫着,一个人孤苦伶仃的,还得时刻堤防遇见山匪。”
陶老头眼珠子转悠了几圈,赶忙道了谢,见葛笑起身要走,连忙问,“这位好汉,你是不是干过夹犯人的活儿,方才那模样太吓人。”
葛笑冷冰冰地笑了一下,“老子往年干的,就是往阳间往鬼门关里夹小鬼的活儿。”
“黑、黑白无常……”陶老头下意识地抖了一下,方才那种恐惧感又蔓延全身,“你、你放心,老头眼瞎,没见过你,往后也、也不认识你……”
葛笑点了点头,“那就好。老子再问你,除了翻过寒鹰山到蛇尾河这条路,还有哪条路可以去?”
“从、从前头五十里的地方绕水路过去,多花上一天的半的功夫,但是比翻山安全。”
蛇尾河弯弯曲曲的河道边,正生着一堆篝火。
蓝舟抬头看了一眼漫天的星斗,觉得自己此时此刻竟还有赏星的雅兴,已经算是苦中作乐了。
北方夜空形成的北斗七星,其中天璇和玉衡今夜最亮。
——四星成魁,三星成构,七星成斗。
这还是以前在九则峰上学着观星时,三哥说的。
蓝舟收回眼神,将斗笠压低,捡了一些柴火之后,返回了河边的篝火旁。此刻,蓝清河正靠在一边的大石头上看着他。
“这地方安全,没人跟过来。”
蓝舟了撂下这句话后就没想理他,而是走到离他极远的地方坐下,从包袱里拿出一块干饼慢吞吞地啃了起来。
“你坐那么远,是怕我暗算你不成。”蓝清河之前在密林里和葛笑对峙时被他所伤,这一路不能动弹,便只能坐在原地喊话。
“前车之鉴,不得不防。”蓝舟淡淡道,“你阴过我一次,我这肩膀上的伤,到现在还疼呢。”
蓝清河怒气哼哼地甩着脸子,对不远处的蓝舟吩咐道,“臭小子,滚过来。”
蓝舟面无表情地低头吃饼,权当没听见。
蓝清河最痛恨旁人不听他的命令,当即气急败坏地低吼,“小畜生,老子就不该把你生出来,要不然老子也不至于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当初就该送你们一起归西,省得我现在活着被你气死!”
蓝舟紧紧地闭上眼,而后猛地站起来,快步走到蓝清河身边,将他手中拿着的水壶一把抢了过来,“你爱喝不喝!我说过多少遍了,不许再提我娘,你不配!”
蓝清河阴鸷地笑了一下,随后收回笑意,慢慢撇下嘴角,蓝舟蹙紧眉,看着他这惯用的神色——儿时的黑色记忆顷刻间涌进脑海,每一次,他只要看见这个人唇角刻着这样的微笑,自己的身上就会多出无数条马鞭甩出来的鞭痕。蓝清河这个人的心思里,似乎少了一种叫做“亲情”的东西。
蓝舟记得,有一次他挣扎着爬起来,一把抓住父亲的手腕,却被他反手撞开,儿时的蓝舟就像是一只被折了骨头、苟延残喘的小白兔,被那只力大无穷的怪物摔进了假山旁的水缸里,他沉入没过头顶的冰水里,奄奄一息之时,耳中忽然撞进一声巨响,下一刻,水缸被砸碎了,他顺着那些浮草、瓦片流了出来,滚在泥泞的土地上。
蓝舟清清楚楚地记得,他当时曾经奋力地抬起头,眼睛旁边长着一株狗尾巴草,他抬起小手,一把将那株草握住了,然后拔了出来,紧接着,他的身体被倒着拔起,那个健壮凶恶的男人,抓住自己的脚踝,将自己像一只落水的兔子一样抓在手心里,不费吹灰之力。
此刻不知不觉,蓝舟的手心又握紧一把草,他总觉得,只要能握住一株救命稻草,他就能像这株草一样,拼尽全力活下去。
为了那一株救命草,他顽强地撑过了十六年。
蓝清河当然不知道此刻的蓝舟在想些什么,他无比厌恶地看了蓝舟一眼,在这荒无人烟的野河边上,除了眼前这人,他总不能和过河的耗子说话,于是他强压怒意,问蓝舟,“臭小子,你有没有哪怕一天,把我当成你爹!”
蓝舟冷冰冰地看了他一眼,不假思索道,“没有。别说一天,我这辈子都后悔你把我生出来,我恨不能将骨头缝里关于蓝家的血肉全部剔干净,做梦都想。”
蓝清河怒急粗喘,他下意识地去寻身后的马鞭,却被蓝舟突如其来的笑声叫停了动作,“你笑什么!!”
蓝舟低笑了一阵之后,忽然收回笑容,他舔了舔薄唇,抬头盯着蓝清河冰冷的眼神,沉声说,“我笑你被你的老东家诛了全族,你还要对他尽忠。蓝清河,你图什么?”
蓝清河看了他一眼,又去摸腰间的马鞭,却发现那里空空如也。
“别找了,你还想像小时候那样抽我么?”蓝舟抬手扬了扬鞭子,歪着头,透着讥讽地笑了一下。
蓝清河怒气冲冲地哼了一声,“你这个不孝子,我怎么会生下你这么个没心肝的东西,你一走就是十年,还跟着那么个金云使的叛徒跑到贼窝里,跟一群阴沟里的蛇虫鼠蚁鬼混,老子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蓝舟忍无可忍地呛了一下,压住怒火,冷冰冰地说,“蓝清河,我已经答应了和你回岭南,你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我的底线。我再说一遍,你骂我可以,别骂我的兄弟,如果没有你口中这些所谓的‘畜生’,你儿子十年前就已经曝尸荒野,死在不悔林那个鬼地方了!”
蓝清河不可一世地笑了一下,“你以为那姓葛的是去救你的?他是金云使,人称‘十六爷’,他手上不知道握着多少条人命,死在他们承恩阁典狱里的冤魂都可以再封一个鬼都了!你以为他是去救你?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他那是有所图——图你这人姓蓝,是蓝鸢镖局的少东家!”
蓝舟不怒反笑,反唇相讥,“好哇,我知道葛笑当时就是冲着那趟皇镖去的,本意也不在救我,可我原本也没求过他救我。说白了,他那天就算下了杀手,将我用软剑砍了,我也不赖他。”蓝舟转过头,盯着蓝清河的眼睛,恶狠狠地说,“当时那种情况,我大不了一死百了,只要不再回到蓝鸢镖局,在那间鬼都不愿进的宅子里像傀儡一样活在你的眼皮子底下,我什么都愿意。”
蓝清河深吸了几口气,怒不可遏地低吼,“你就这么恨我,哪怕去死,都不愿见我!”
“你配吗?”蓝舟用一种近乎凌迟的嗓音问他,只见他唇间翕动,似要溢出惨然的血气,“你对得起我的母亲和妹妹吗?我们三个人,你却只留了我一个独活,让我无时无刻不活在愧疚里,我只要一想到你曾经拿着刀将我从里面拿出来,还反复讲着‘乌鸟反哺’的故事,我就觉得恶心!”
“你这个贱种,你给老子住口!!”
蓝舟却没有理会他的谩骂,这种毫无底线的谩骂他早已经习惯了,他就是在这种无休止的谩骂声中活下来的。如今的他,只想将心中郁结多年的话一股脑宣泄出来,在这个被他称作“父亲”的人面前,他终于伸开了雄鹰的翅膀,第一次在这个令他惧怕了十六年的人面前显露出尖利的鹰爪。
“十六年啊……你把我关在那个大宅子里,一关就是十六年。要不是因为十六岁的生辰宴上,那个叫楚锋的男人告诉了我真相,我到现在都还被你蒙在鼓里,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龌龊地来到这个人间的。蓝清河,你从我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在我的手心里刻上了一把刀,在我的全身涂满了母亲和妹妹的鲜血,让我这一辈子都只能活在愧疚和憎恨里。多少个日夜,我只要一想到我那被你杀害的母亲和惨死妹妹,我就觉得你我两人活该被千刀万剐!——‘母哺六十日,长则反哺六十日,意谓尽孝’……”
蓝舟仰头,朝着夜空惨烈地笑了一下,“你不觉得这句话很讽刺吗,蓝清河,我该尽的‘孝’,早在我娘肚子里就尽完了。能苟活至今,就是想替她们看看这个人间,是不是还存在半点温情。”
蓝舟冷漠地站起身,侧目看着这个生他养他的“父亲”,轻声说,“蓝清河,你我之间,根本不存在什么亲情,我答应跟你回岭南,是因为你们蓝鸢镖局还欠了我六弟一条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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