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寒鹰
葛大爷已经在鱼台这个破地方待了好几天了。
他在这里驻足的原因很简单——因为从栗阳一路疾驰过来的路上,他打听出来蓝舟驾驶的那辆马车走的是到鱼台的这条路。于是葛笑一路狂追,终于在几天前追到了鱼台县城,却在进入这个小县城的过程中,将那辆马车跟丢了。
凭空消失在鱼台的蓝家马车变成了他的心病,若是不将蓝舟他们堵在鱼台,再往东边去,过了富河平原就全是岔路——可以去伦州、可以去九则峰、可以去灵犀渡口……不管是哪一条路,都不太平,而且岔路一多,再想凭他一个人的功夫追上他们,更是难上加难。
葛笑带着斗笠,坐在驿站一楼食坊的窗前,一边观察来往的行人,一边等他的酱牛肉和烧刀子。
早晨雪鹰送来的信让他心神不宁,若二爷已经得知蓝舟和蓝清河已经离开鱼台,那他这几日为何连蓝舟的影子都没见着。毕竟这个小县城只一条主干道,他每天坐在迎来送往的唯一一家客栈里,每一辆经停的马车,他都仔细查验过,并没有蓝舟和蓝清河的足迹。
葛笑如今腹背受敌,一方面,他需要尽快找到蓝清河,将蓝舟从他手中抢出来;另一方面,他还要警惕金云总使谢冲。他与金云使的套路和手段如出一辙,他会的,谢冲也会,所以葛笑是不可能在如今这种艰难的情况下,彻底避开金云使的追踪的。
因此,他索性放弃了绕行山野小路的方案——与其与金云使撞在山野密林里单打独斗地作战,还不如另择官道走集市,让自己变得扎眼起来。这样一来,授命暗中行事的金云使便不能大开大合地追杀他,只能紧跟他的步伐,步步为营,不能轻易在人多口杂的地方现身一战。
这一招物尽其用,葛笑在拼命绕了几大圈官道市集之后,终于在进入鱼台的前一个山口甩掉了金云使的追击。然而,虽然他得了片刻喘息的机会,却也因为原地打转耽误了路程,让他跟丢了蓝舟进鱼台的马车。
他如今仍然不能确定,蓝舟走鱼台这条路,目的到底是什么……
“哎,小狐狸跟我耍滑头,看老子逮住你之后怎么收拾你!”葛笑一边磨牙,一边暗自嘟囔。
这时,店小二送来一盘酱牛肉和一壶烧刀子,“客官,请慢用。”
葛笑拿起筷子,挑了两片牛肉放进嘴里,一边吃一边随口问,“欸?小二,今早有没有陌生人进城?”
鱼台这地方一共就一条主路,店小二干惯了观察人的活计,哪一日进城个生脸,他一看便知,甚至还能从那人身上携带的行头、穿戴和乘坐的马车断定这人从哪儿来。葛笑第一天走进这家驿站时,店小二就在没有询问来者何人的情况下,非常通情达理地为葛笑端上来了一盆过了盐水的腌牛肉,和一壶烫过的烧刀子。
当时葛笑还颇为纳闷,询问便知,店小二认出了葛笑脚踩的牛皮靴出自北方黑集,骑着的马却来时云州马市,这人一定是闯荡北方的浪子,不常回关内,自然吃不惯关内人常吃的肉和酒。
葛笑这么一问,店小二的眼珠子立刻咕噜噜地转了又转,葛笑立即从腰间摸出一块拇指大的银锭子丢给他,“帮大爷盯着点走过路过的马车,见到漂亮公子随时知会一声,若是等来了大爷要找的人,还有重赏!”
“好嘞!”店小二领了钱,连忙背着掌柜的塞进袖子,手脚也跟着勤快起来,他赶忙为葛笑添了酒水,凑近了说,“这位客官,这几天城里除了您,真没见别的生脸,更别说什么漂亮公子了。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今早过城的马车只有一辆,但赶车的是个老头,不是什么漂亮公子。”
葛笑脸色倏地一变,“老头?确定不是生脸?”
店小二摇了摇头,“应该不是您要找的人。那老头是我们镇上的猎户,我们都叫他陶老头。陶老头一辈子一个人过,也没娶媳妇,半年在山上,半年在鱼台。现在快到清明了,老头这趟上山,半年都下不了山,赶着的马车上八成都是他这半年在山上的吃穿用度,小的觉得,那肯定不是您要找的人。”
葛笑锁眉想了片刻,问,“那陶老头往哪座山走了?!”
店小二道,“往寒鹰山啊。”
“寒鹰山是哪儿?”
“呐!”店小二扬了扬下巴,透过窗子,往远处的群山指了指,“那最高的一座就是寒鹰山,翻山过去就到伦州城的蛇尾河了!”
葛笑倏地一惊,“蛇尾河?”
店小二继续侃侃而谈,“蛇尾河是伦州的地下河,终年不上冻的。寒鹰山在伦州西边,正好紧邻蛇尾河,鱼台和伦州城就隔了一座寒鹰山。从那河边的小渡口搭船南下,过三岔口的灵犀渡口,再往南行幽州,就能出关了。好多路过的行脚商人都愿意走水路出关,快啊。”
葛笑默默地点了点头,反手又甩给他一个银锭子,然后快速站起身,转身上了楼。
当日,一匹快马离开鱼台县,向着寒鹰山的方向疾驰而去。
而雪鹰被他喂了个饱,歇了半天之后,带着葛笑写的信返回烛山。一人一鸟分别两路,往不同的方向急赶。
疾行一日后,葛笑终于在傍晚前赶到寒鹰山的脚下,并的确在山脚下发现了店小二口中那辆被陶老头驾驶的马车。
果不其然,这辆马车确实是蓝舟当时和自己分开时,带着蓝清河乘坐离开的那辆,也是二爷去救流星的时候故意留给他们的,车上还剩余一些干粮和伤药。
葛笑暗骂一声,他守株待兔了三天,还是让这两个人变着法子地从自己眼皮子底下溜走了——蓝舟和蓝清河当时必然就在马车上。和葛笑猜想的一样,那驾车的猎户陶老头就是个“幌子”,因为蓝舟和蓝清河两人都是生脸,过县城集市的时候容易被人发现,于是他们便找了一个本地人当“门脸”,走街串巷不留痕迹,既能掩饰行踪,也不会让路人起疑。
葛笑站在马车边上,陷入了令他满头雾水的疑惑和深深的自责之中。他想,如果自己当时机灵一点,没着了蓝舟的道,八成此时就不会这么纠结了。
“怎么又被那小子耍了呢……”
葛笑暗自懊恼,他仰起头,望着这座直耸入云的山峰,一时踌躇不前。他心下狐疑——为什么蓝舟说和蓝清河离开,却并不像二爷分析的那样,被蓝清河反抓住破绽,一路往鸿鹄,在让蓝舟的手沾上寨中人的血之后,彻底与九则峰割裂。
没有……并没有……看来蓝清河急于南下出关,并没有打算往鸿鹄去。
葛笑辗转顿步,急得火气上涌。
“别急……别急……”他口中不曾间断地碎语,时刻告诫自己要镇定。
他强压住急涌上来的怒意和狂乱的心跳,拼命尝试将自己放在一汪冷水里,在令人焦头烂额的复杂思绪中,找到那个牵引真相的线头。
起初他认定蓝舟反遭蓝清河劫持,甚至怀疑蓝舟被蓝清河用灌了什么迷药,但是随着追赶的步子越发逼近,葛笑却忽然断了这层念想——他总觉得,马车行驶的方向,包括用一个当地人当“幌子”的做法,都是出自蓝舟惯用的手段,而非蓝清河。
如果真是这样,蓝舟到底要干什么……他如果掌握主动权,那他为什么要一路向北,来到了伦州城北侧的寒鹰山呢……
——除非只有两个原因:一是蓝舟刻意不留下痕迹,不想让葛笑追上来;另一个原因是——他二人也正在被人追杀。
情况越是紧迫,葛笑惯常毛躁的心思倒是彻底稳了下来。最终,他还是决定爬上山看看。
山势陡峭,葛笑驱马不得,便只能弃马徒步上山。
寒鹰山和他以往去的任何一座山都不一样,这座山生长着茂密的松树,其余种类的树木倒是极少看见,碎石铺满了山路,山路极陡,有些路段需要四肢协作才能攀爬上去。不是武艺极好的人,爬行这种山路是要吃亏的,说不定还会失足栽落千丈崖底,摔个粉身碎骨。
好在葛笑身手极好,攀登这样的崖壁不在话下。
他这样攀爬了两三个时辰之后,终于来到了一处开阔的空地,紧接着,他便在这片开阔地上,看到了趴在树下的老头。
葛笑立刻跑过去,将按老头翻了个身,赫然发现他的腹部被划了一刀,刀口向外反转,狰狞可怖。葛笑慌忙去探老头的鼻息,发现他还留着一口气。
“娘的,老头你撑住!”葛笑立刻将腰带扯下来,将老头整个人和自己捆在一起,然后拼了命,将那老头背下了山。
山下的马车上还有伤药,葛笑此刻狼狈不堪,全身上下都是趴下崖壁时刮蹭的伤痕,他将那些药材乱七八糟地一顿混搭,快速洒在老头的伤处。
那老头在药物强力的催动作用下慢慢醒转,奄奄一息地哼了片刻,又昏死了过去。
葛笑没有别的办法,也不可能从这荒野之地驾着马车返回鱼台,便只能将马车赶到了山脚最近的一处山泉边,生了火,等那老头醒转。
到了后半夜,那老头终于醒了,他蓦地弹起上半身,挣扎着惨哼了一阵,被葛笑扶着后背,轻轻地靠在岩壁上。
这人便是店小二口中所言姓陶的老头。陶老头瑟缩了一阵,眼珠子浑浊茫然,灰白的头发黏在嘴边,他也来不及拨开。
“老头,你看清楚,我不是害你的人。”葛笑见他吓得呆滞的模样,勾着手里的葫芦,利落地拔掉瓶塞,递到陶老头的口中,逼他喝了几口掺了伤药的水。
“我要是再晚一点上去,你就死了。”葛笑收回葫芦,随后撂在一旁,“我已经给你那刀伤上了药,包扎好了,不用担心,你这老家伙福大命大,死不了的!”
见老头盯着一处发呆,葛笑抬起手在老头眼前晃了晃,“老头?回神!”
陶老头被他一个响指一打,彻底回过神,低喘了一阵后,低头看自己的腹部被包扎好的伤口,这才嘶哑地说,“多谢这位好汉搭救……多、多谢……”
“老头,你缓缓神,跟我说说,你车上载的那两个人,此刻去哪儿了。”
“啊?”陶老头下意识地抖了一下,往石壁上又靠了靠,“那少爷……他给了我很多银子,让我驾着马车将他们送出鱼台。”
“什么时候的事儿?”
“就、就昨天,昨天一早。”陶老头舔了舔干涩发苦的嘴唇,这才将一句话说囫囵,“那公子……也不知道怎么摸到了我家,抬手就给了我一笔钱,说、说只要载着他和他爹出鱼台,到寒鹰山脚下就行了。我、我这辈子哪里见过那么多钱啊,当即就答应了他……而、而且,他说他们俩不能露面,只能躲在马车里,让我带着他们在鱼台县城过一圈,跟人打个招呼,再往寒鹰山走。”
“他没说原因吗?”
“没、没说啊……”陶老头喘了口气,咳嗽了两声,接着说,“我哪里敢寻思人家富贵人家的公子……他给钱,我办事儿,然后拿钱走人。结果……结果……”
陶老头蓦地哭出声,哭声大得几乎看不出他腹部有刀伤。
“喂,老头!你哭个屁啊!”葛笑被他嚎得着急上火,一时间也没了法子,“你再哭,你再哭老子不管你了,把你扔回山里去!”
“那你扔!”陶老头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嚎了半天,猛然吼道,“你最好把老头扔回山里,反正老头都遇见过一次山匪了,他们把公子给我的银子都抢了,我还捱了他们一刀!老头不想活了,你把我扔回去,我跟他们同归于尽!”
葛笑心里一阵乱,刚还没想到眼下到底是怎么回事,又听那老头嚎叫道,“你把我扔回去吧!!我不活了!!”
陶老头声泪俱下,心疼他那刚到手又撒丫子飞了的几十两银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葛笑站起身,咬着牙又瞧了一眼靠在岩石上哭丧一样陶老头,他眉头蹙起,心里的火直逼喉间,他抽|出腰间马刀,猛地一刀披在身侧一块岩石上,岩石“轰”地一下碎成八瓣——
——吵死了。
“别他妈嚎了!!”
葛笑这一嗓子不当紧,老头那洪亮惨烈的哭声戛然而止。
紧接着,葛笑箭步上前,一把揪住老头的衣领,眼神中露出阴狠的戾气,“老头我警告你,别他妈再嚎了!把那漂亮公子这一路上跟你说过的话,跟他爹说的话,你听见的、听不清的全他妈给老子重复一遍!!敢少一个字,老子就把你扔回山里去喂野狼,别说到时候你一分钱赚不到,尸骨都他妈没人收!!”
“我……我……”陶老头吓得差点尿裤子。
葛笑咬紧后槽牙,将陶老头再一次一把提到眼前,他竭尽全力不让自己的神态太过骇人,却用一种蚀骨剥心的嗓音冷冰冰地说,“你最好一五一十地把事儿说清楚,别再发出让老子不舒服的声音,否则——闯过了鬼门关,老子断你还阳路。”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