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七四、寒川
谢冲追那黑衣人到密林深处,眼看着就要出密林至三岔口。
忽然一艘停泊在河边的渔船映入眼帘。
“不好!”谢冲暗骂一声,紧追不舍,心道,要是黑衣人背着蓝清河上了那艘船,河水湍急的三岔口,自己是肯定追不上了。
于是谢冲只能拼尽全力,往河滩急追。
那黑衣人背着蓝清河,步子显然比往日要慢,他无法借助藤蔓力量,只凭双脚,还没跑到河边,就离后面赶上来的谢冲越来越近。
“站住!!”谢冲高喝一声。
他已经追至三岔口前,那艘渔船在河岸起伏波荡,黑衣人脚步一滞,回身看向谢冲。
谢冲看不清这人的样子,他的半张脸被黑纱蒙着,只露出一双眉眼。
忽然间,一股强烈的熟悉感涌入心头,谢冲紧紧蹙眉,下意识地问,“我们认识吗?”
那人没有说话,而是时刻注意着谢冲的动作,踩着河滩上细密的圆石头小心往后退步。
谢冲不慌不忙地踩着步子,手中的软剑随时待命,盯着那人的眼睛再次问道,“阁下与我认识吗?”
那黑衣人仍不回话,就好像只要自己一出声,立刻就会被谢冲认出来一样。他格外警惕地左顾右盼,倒退的步子极其迟缓。
谢冲见这人身形也极其熟悉,便道,“阁下可曾到过云州?”
那人细微地颤了一下,攥紧铃刀继续向后退。
“阁下是我在云州的旧识?”
那人忍无可忍,忽然箭步后撤,谢冲早有准备,快他一步,闪身卡住他后退的步子,黑衣人的步子被猛地卡住,身体后倾,将侧脸暴露在谢冲面前。谢冲眼疾手快,立刻伸手去摘他的面纱,情急之下,那黑衣人为了自保身份,立刻将蓝清河猛地向另一侧抛出。
这样大力地将老头砸过去,非死即残,谢冲神色一滞,只能在混乱中收回攻击的招数,转而扑向快要砸落在地上的蓝清河。
就在这时,那黑衣人将差一点扯掉的面纱再次遮好,再不恋战,也不再去计较是否能得到蓝清河,他转身急奔几步,两下跳上了早已准备好的渔船,撑着杆子往极深河对岸划去。
从密林中追至此处的金云使见谢冲已将蓝清河救下,又见驶离岸边的渔船,立刻便要去追。
“别追了!”谢冲一声令下,众人皆停住了脚步,“林子里的人呢?”
那金云使手下相互间看了一眼,立刻单膝跪地,“回禀总使,本来抓了几个活口,但是他们嘴巴里藏了毒,我们一不留神的功夫,他们全部咬毒自尽了。”
谢冲眼神一凛,猛地收回软剑,“好一个鬼门铃刀。”
他拍了拍身上的泥,对着昏死在一边的蓝清河抬了抬下巴,示意道,“将蓝清河绑起来,咱们回林子里。”
那金云使手下立刻应了一声,又问,“总使,属下想问,为什么非要救十六爷。他叛逃承恩阁多年,咱们何必费这个力气。”
谢冲看了那手下一眼,轻飘飘地说,“十六爷手里头藏着十年前禁宫里的秘密,和蓝清河一样,都是咱们要彻查的对象。否则,我这样拼死拼活地将他们救出来,难道真只是为了报恩吗?”他冷冰冰地瞧了一眼那神色不诡的下属,低声警告,“金云使如今是我谢冲说了算,你若是有意监视,便回去告诉你那身后的主子,有些山芋碰不得,一碰就烫手,若是再近一些,想必连那片舌头都要烫出血泡。”
那手下脸色阴晴不定,谢冲扫了一眼一众手下,故意提高了嗓音,“我不管你们心里头有多少心思,但是这趟出来北方,凡事听总使号令,话别那么多。否则回到京城,我一个一个办。”
“是!”众人朗厉应声,再无人敢多一句嘴。
密林中,葛笑和蓝舟已经向密林外走了一阵,葛笑气力不支,栽在一棵树边再也走不动了。
蓝舟扶着他靠坐在树边,眼见一片狼藉的战场,铃刀刀客的尸体散落各处,鲜血顺着缓坡往低处流,最后在坑坑洼洼的泥沼里汇成一坛血池。
这片战场触目惊心,蓝舟不自觉地发抖,全身跟着猛地颤栗了一下。他忽然弓着身,忍着嗓音闷哼一声,葛笑连忙转过头扶着他,“你没事吧?怎么了?”
方才林外马车一战,蓝舟被常三伤了心骨,此刻稍微吸气用力,他的心口就像是被车轮碾过一样剧痛。然而他只是憋着气倒吸冷气,竭尽全力不再发出低吟,转过头对葛笑仓促地笑了一下,“我、我没事……我就是有点后怕……”
葛笑叹了一声,贴着他唇间猛吸了一口仙气,然后意犹未尽地咂咂嘴,无奈地说,“我说,蓝四爷向来聪明绝顶,怎么到这事儿上,就犯起蠢呢?”
蓝舟被他噎了一下,猛地一颤,“我……”
“你什么?”葛笑压抑着笑音,用食指弹了一下他的脑门,警告道,“你说你怎么还学二爷决裂这一套,他穹顶底下对老六说那些话时,我在隔壁听着都觉得扎心,你可倒好,好的不学,尽学孬的!怎么就这么不听话呢?平日里好话没听见几句,绝情话倒是说得利落爽快,你当你哥这心是铁水灌的,不会疼么?”
蓝舟急急忙忙地凑过去,嘴唇轻轻碰了一下他的呼吸,停在他干裂的唇瓣上亲了片刻,抿着嘴唇愧疚地低下头。
葛笑被他主动的动作弄得全身发麻,当即揽着他的肩膀,赶忙说,“我说什么来着?我们四爷不是那种心狠手辣的人,你这心眼这么软,一碰就颤。”他拿手指轻轻点了一下蓝舟的心口,却见那人猛地一颤,脸上露出痛苦之色,连忙上前抱住他,“没事吧?心口怎么了?给我看看。”
“没、没事……”蓝舟不想他担心,连忙扯过他的手,按进自己怀中,“我没事,方才跟小……哦,跟那刀客打的时候,被他踢了一脚,一会儿就好了。”
葛笑心疼地说,“你那发小从来都是鬼门的人,藏伏在蓝鸢镖局,也是带着任务的,跟你那查叔叔一样。人各有命,你不必为他们的死自责,懂吗?”
蓝舟眼神有一瞬间涣散,他默默地点了点头,乖顺地“嗯”了一声。
葛笑的眼神跟着落寞下来,有些难受地说,“还有你方才说的,你说你爹为了让你断了对我和对鸿鹄的念想,他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取我的性命,所以你才故意跑了,跟我说了那么多绝情的话,势要跟你爹回岭南,回到那座你想起来就发抖的大宅子里。可是凭什么呢?”
蓝舟猛地看向他,脸色更显苍白。
葛笑微微蹙眉,难得正色道,“蓝清河想要我葛笑的命,根本不需要找这种理由。不管有没有你,你爹都不会放过我。你只不过是他想要杀我理由的其中一个罢了。蓝舟,我要你记得,我葛笑既然认定是你,就不可能放你一个人走。哪怕押上我这条性命,哪怕是捆,我也要把你捆在入关的那条线上。你记住,只要你不愿意做,你就可以不用做。以后,那种‘各别西东’的话别再说了,哥不愿意听,心疼。”
林鸟惊飞,血气上涌。
葛笑猛然间闭上眼,心底的巨石慢慢浮出泥潭,又有攀云悬空的迹象。他压抑地低喃,“你不知道,你离开后,我整个人都疯了……当时我很乱,那条路那么多岔口,我都不知道去哪儿找你,也不知道该不该去找你……我无路可去,便浑浑噩噩地去了栗阳,幸好杨辉他们也到了栗阳,我在驿站外看到了二爷的火信,结果我被他臭骂了一顿,才猛然将我骂醒,我……”
他猛然间停顿了一下,艰难道,“我要不是听了二爷的话跟上来,你我此生……可能真就……”
蓝舟猛地吸了口气,心口忽然一阵剧痛。
“但你放心,我不会。”葛笑下定了决心般地,正视蓝舟的双眼,像是要将自己的一切刻在那人的眼眸中,“即便没见到二爷,我也一样会追上去,大不了晚个两天。我这一路都想好了,如果我没追上你,那我入关找,大不了追回岭南,我依然能把你拽回来。”
葛笑定睛望着他,决绝地说,“我这人前十六年,没干过什么好事。这辈子走完,肯定上不了天,你我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下辈子……呵,老子过不起下辈子,跟你,只有这一生。”
最后这半句话像是一根毒刺,猛然扎进蓝舟心里。他强忍片刻,猛然痛哼一声,跟着捂紧心口蜷成一团,不住地颤抖。葛笑吓了一跳,赶忙扶住他的身体,吓得询问。
蓝舟张了张嘴,被那人像是展开一片纸一样折了回来,他眼神空洞地盯着眼前垂落下来的榕树根,猛地咳嗽起来,他说不出一句话,只能拼命地吸气,却不想,心口传来的痛感逐渐加剧,让他的背脊都颤栗起来。
“咳咳……噗……”蓝舟捂住唇,蓦地喷出一口血,然后像是一滩烂泥一样,坠进了葛笑的怀里。
“怎么了!!你别吓我!!蓝舟!!”葛笑吓得手脚不听使唤,快速抓住他的衣襟,一把撕开,却见心口上青紫一片,有些淤青严重的地方,甚至还留着道道血痕。
“他妈的,谁干的!!”葛笑爆发出一声怒吼,“哪个畜生干的!!”
破开的衣襟被乱七八糟地扒到一边,唇间不断溢出的鲜血顺着他的耳鬓流下来,滴在泥地里。冰冷的湿气一旦穿透皮肤,渗入胸骨,蓝舟仿佛觉得,对方撕开的并不是自己的衣襟,而是心口沾了血的皮肉。
他周身燃着火焰就好像忽然淬了一坛寒冰,耳边不断传来歇斯底里的喊叫,那声音像是要将他整个人吞噬进一个巨大的笼屉里,然后罩上一个大罩子,再架在轰轰烈烈的柴火上剧烈地烤,那温度就好像要将冰冷的自己挫骨扬灰。
他这一世孑然一身,似乎从没像这一刻甘心沉沦,诚心诚意地去做一个不问古今的路人,然后再将身前身后那些懊悔憎恶一笔勾销,最终在泥火中浴火重生,变成一只晨曦下凭吊过往的雏鹤。
在世为人,总要与那些不堪的过往和解,否则此路终了,致死也不能释怀。
倒在葛笑怀里,忽然颤栗了一下,唇间猛然咬出辛红色的血丝。
“蓝舟!!”葛笑虚虚地抱着他,不知所措地大吼,可是那人全身的血脉像是被裹着冰凌封住了一样,在一阵痉挛之后,全身蓦地一松,晕死了过去。
葛笑吓得心脏狂跳,紧跟着暗骂一声,他撑着一边的树干颤巍巍地站起来,也不管大腿上重伤的刺痛,将蓝舟背在肩膀上,拼死地低吼一声,一瘸一拐地往前走去。
“撑住,哥带你出去!”
葛笑背着蓝舟,在榕树林里跑了大约一炷香之后,终于走出了这片榕树林。
榕树林外的泥路上,葛笑发现了被撞碎的那辆马车,还有倒在马车边上死去的两名铃刀杀手,马儿不见踪影,葛笑没找到“脚力”,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跑。
他腿上包扎好的伤口再次渗血,这一会儿的功夫,就淌了一路的血痕。他不敢有片刻停顿,仿佛身后背着的这人马上就要从他身边消失一样。
他不能倒下去,他们彼此只有对方可以依靠,能够信赖。
忽然,一个身影闪出来,伸手扶住葛笑的手臂,周身一阵阴冷的风骤然袭来。
葛笑侧目看了他一眼,嘴角细微勾起,“你怎么来了。”
“说了,救你。”
葛笑震开谢冲伸过来准备搀扶的手臂,往前趔趄了几步,“该还的你已经还了,你不欠老子的。”
说罢,他紧紧地箍着蓝舟的腿弯,继续往前挪步。
谢冲的周身散发一股阴冷的气息,阴寒的气场令人透不过气来。谢冲在葛笑身后,盯着他颓步向前的背影,终于还是迈开步子,走了上去,“你这样背着他,你们两个人都得死。”
葛笑脚步一顿,转过头看着谢冲,“姓谢的,你到底要怎么样?”
谢冲面无表情地说,“我说了,报恩。”
葛笑冷不丁地笑了一下,唇角勾起,略带嘲讽,“谢冲,你心知肚明,你以前干的那些龌龊事儿,你害过的人,不是一句‘报恩’就能抵销的。”
谢冲脸色如常,眼神依旧阴沉,他不动声色地看了葛笑一眼,低声说,“当年的事,我不解释,方老师——”
“你不许提他!!”葛笑怒喝一声,眼神阴寒起来,“你没那个资格提他。”
谢冲依旧神色镇定,并没显出什么不安。他收回方才眼中一闪而逝的不舍,转而又端起一副高高在上、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架子,“也罢,十六爷还是跟我走一趟吧,蓝清河我已经救回来了。”
葛笑上前一步,紧盯着谢冲,狠狠道,“那个老东西是死是活现在跟老子没关系。”
谢冲冷冷道,“可蓝少当家方才马车一战,心肺受创,如果你再这样背着他远途颠簸,他会比你先死。他的死活,你也不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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