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8章 第二七八章 兔死

二七八、兔死

葛笑坐在树洞旁,百无聊赖地等蓝舟回来。

他的脑子里不断地回溯着谢冲方才说的话,越想越不对劲,他总觉得谢冲这人活成了一个贴着两幅面孔的“假人”,一方面铁面无私,显得刚正不阿,另一方面又阴险毒辣,虚与委蛇。

总不能将他称为阳奉阴违的小人,因为他所做的那些事,正如他亲口所说——是一个金云使该尽的义务和本分,他们平时做的,就是暗查官邸的事,是朝廷钦封的护都侍卫,办事合规合矩,有上头的红章盖戳,行事作风虽然狠辣,但并不出于私怨,就根本无对错可言——因为他们别无选择。

葛笑长叹一声,尽力将自己从“方怀远”这三个字中摘出来,不让自己被这个人的一举一动干扰。他不禁在想,若是将方怀远当做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旁人,他是不是不会往这个案子上多看一眼呢?

难道真如谢冲所言,只因为方怀远与自己相识,他就要对这人另眼相看。若这人换作旁人呢……葛笑忍不住暗骂一声,觉得他这长吁短叹的姿态,倒比那绣楼里的姑娘家还要不如。

忽然,身边生长的枯草被风吹动,发出沙沙的响动,他不禁缩了一下脖子,往头顶的树冠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结果,树冠顶上仿佛吊着一个东西,葛笑目光一缩,定睛一瞧,蓦地站起来。

……原来只是一个干枯的鸟窝,黑黢黢地悬在高处,半边身子坠在数根外头,像是一颗倒吊着的人头。

“呼……”葛笑觉得自己这些字受惊过度,仿佛一只惊弓之鸟。

他刚要重新坐下来,忽然背后传来一声古怪的叹声。

“谁?!”葛笑遽然回头,却见一张惨白的人脸从树后探出个头来,扒着树干,颤巍巍地拖着他那条骨折的腿,一步一步挪到葛笑跟前。

“是你。”葛笑下意识地往四周看了一眼,手底已握上腰间的短刀。

蓝清河慢悠悠地靠着树干坐下来,冲着葛笑狰狞地笑了一下,“小子,你就这么怕我,老头一只脚踏进了棺材里,还成了个残废,哪里还有精神头,跟你一决高下。”

葛笑眉头紧缩,脚步往后移了半步,手心仍旧没从刀柄上拿下来,他时刻注意着周围的一切,生怕哪里生出一点响动,打他个措手不及。

“你放心,这里头除了索命的冤鬼,没活人。”蓝清河若无其事地靠坐下来,冲他招了招手,“你过来。”

葛笑深吸了一口气,并没有动作,他放开手中的刀,用食指刮了一下自己的鼻尖,冷笑一声,神色不羁地说,“老东西,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蓝清河眯着眼看着他,忽然怪笑一声,露出他那奸恶的眼神,“十六爷素来天不怕地不怕,怎么到了蓝某这里,胆子变得比耗子还小。”

葛笑不羁地笑了一声,往蓝清河面前走了两步,但依然保持一段足够安全的距离,“老畜生,老子胆子向来不大,怕死得很,你当我真是狗窝里的英雄,就会逞能?”

蓝清河侧目看着他,忽然露出些许欣赏的眼光,他叹了一声,缓缓道,“昨夜和查隐一战,你最后为什么要舍命救我?”

葛笑吓了一下鼻子,大喇喇地往他旁边的树干一靠,将身体的重量偏离了那条受伤的腿,等他终于摆好了站姿,这才朝蓝清河讥讽地一笑,“老子这么说吧,出了这片林子,你死在哪儿都跟老子没关系,但是你不能死在老子眼皮子底下。”他收回笑意,压低了声音说,“虽然你不是个东西,但你毕竟是蓝舟的父亲,老子虽然不肯承认,但你就他妈是老子的老丈人,老子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老丈人死在自己眼前还不管吧。蓝清河,你想要老子的命,可老子偏偏死不了,你气是不气?”

蓝清河的笑意更加阴沉,他的眼神如刻刀,似乎每看葛笑一眼,那带刺的刀就要将葛笑身上的肉挖去一块,他不由自主地握紧双拳,抵死地喘了几口气,尽力压抑愤怒。

“气,怎么能不气。”蓝清河咬着牙唏嘘道,“只要一想到我那不孝子跟你这个贱种有瓜葛,我就恨不得活剐了他。”

葛笑的眼神终于阴沉下来,故意贱兮兮地刺激他,“蓝清河,你认命吧,你们蓝鸢镖局注定要添我这么个姑爷。”见蓝清河的眼神更加阴寒,甚至口中不断喘气粗气,葛笑的话更加变本加厉,“怎么?生气啦?那你当年为什么要命常三灭了沈家一门,沈娟要是没死,她可以风风光光地嫁给蓝舟,你们蓝家不是能多添几个孙子么?啧……可惜啊,老畜生作茧自缚,自掘坟墓。非但自己变成了个老太监,媳妇女儿还被自己亲手杀了,好不容易保下的儿子不肯认你,最后宁愿跟别的男人跑了,也不愿回岭南。你们蓝家到了你这一代,祖坟冒青烟,走运呐。”

“你住口!!”蓝清河怒吼一声,紧接着,他逐渐压平怒意,说,“小子,我过来,不是跟你吵架的。”

葛笑冷冷地看向他,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寒光。

“你背着老头,我带你去看一个地方。”

葛笑慢慢直起身,居高临下,狐疑地看着蓝清河,“老东西,你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蓝清河抬头看着他,跟着狡黠地一笑,“怎么?堂堂十六爷,害怕一个老头在他身后动刀不成?”

葛笑慢慢蹲下身,平视着他,“怕呀,我当然怕了,老子又不是没尝过被人从身后捅刀的滋味。再说了,我刚刚费劲千辛万苦地,把媳妇从他那个烂爹手里抢过来,好日子还没过两天,总不能跟他天人永隔吧。老东西想说什么话,就在这说吧。”

葛笑大喇喇地往边上一坐,冲蓝清河耍起无赖来。蓝清河深吸了一口气,尽力不跟他计较,“有些事儿,必须亲眼见着,你才信。”

葛笑目光一凛,“什么意思?”

“关于蓝鸢镖局十年前的那个秘密,你不是想知道吗?”

葛笑不可思议地瞧着他,“你愿意告诉我?”

蓝清河阴笑一声,长叹道,“如今事已至此,蓝鸢镖局遭人构陷,已经是不争的事实。其实我很多年前就预料到,总有一天,‘他们’要卸磨杀驴——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这种事,见怪不怪,没什么值得计较的。”

葛笑仔细地品着他这番话,如果说蓝鸢镖局和鬼门铃刀一直都是一伙的,那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原本和睦的派系之间产生了分歧,致使对方要用最快的速度将蓝鸢镖局这条线赶尽杀绝,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蓝清河就已经知道蓝鸢镖局终会被他们当‘驴’一样斩杀呢……

蓝清河见葛笑迟疑,便笑了笑,“想知道真相,你背着我,我带你看。”

葛笑半信半疑地停了片刻,终于,他上前一步,利落地将蓝清河背起来,虽然他的右腿也受了伤,但还不至于几步路都背不动。蓝清河伏在他的背上,重重地呼着粗气。

“老东西,我警告你,别耍花样。”葛笑将他往上提了提,喘了口气,咬着牙警告道,“否则,你知道后果。”

蓝清河不咸不淡地说,“走吧,往前走,不让停,你就不要停。”

葛笑背着他走在这片幽静的密林里,榕树林中散发着潮湿的泥土气,泛着难忍的血气,直窜喉咙,让人忍不住咳嗽。

葛笑一边慢悠悠地走,一边问,“查隐对你下杀手,你早料到了是不是?”

蓝清河直言道,“蛇尾河边,查隐派常三前去游说我时,我便猜到一二。紧接着,查隐现身,令我立刻带蓝舟离开北方,一刻不停。”

“他们太急功近利了。”葛笑道。

“是。”蓝清河难得有认同他的时候,“他们太急功近利了。其实即便查隐不现身,只是派个小喽啰将我和蓝舟赶走,我倒也不至于起疑。只不过,查隐大多时候沉不住气,往往会在一些小动作上露出破绽,让我抓住了把柄——死得不冤。”

“查隐说什么?”

蓝清河阴沉着一张脸,仔细回忆道,“他说要蓝鸢镖局的人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北方,只要我和蓝舟尽快入关,一切都好说。”他阴鸷地笑了一下,犀利道,“这分明是要将我二人赶尽杀绝的意思。”

葛笑疑惑道,“然后呢?”

“然后我就将计就计,顺从了查隐的话,答应他尽快离开北方。”蓝清河顿了一下,缓道,“我知道你一直在找我们父子俩,从栗阳过来一路,我就发现了。蓝舟谨慎,他为了不让你找到我们,就在过鱼台的的时候,主动找到了那个姓陶的老光棍,于是赶车的人换了,行路间就不会露出破绽。况且,那陶老头正巧要往寒鹰山方向,于是我们将计就计,让他赶着马车,带我们一段路,将我送到了蛇尾河。”

葛笑心里一定,确实和他之前猜测的一样。

蓝清河又说,“我那儿子狡猾又多疑,一路上都明里暗里在给我下套,美名其曰是为了保护我俩,不能在路上露出破绽,引来杀手追杀;其实……他就是在就是在给你小子留后路。”

葛笑接口道,“所以你才故意让陶老头在鱼台露出破绽,停下马车,与那店小二不经意间搭了话。”

蓝清河直白道,“若不让他在熟识他的人面前露露脸,那店小二怎么能在闲聊的时候,不经意间将我和蓝舟的行踪透给你。”

一根引线绷紧的巨石又一次提到了心口。葛笑这才明白过来,自己能在鱼台的驿站里,轻而易举地从店小二那里打听到那陶老头进山的事,还能尽快追上蓝舟的脚步,甚至在寒鹰山上无意间救下被“山匪”袭击的陶老头,最后被他告知蓝舟往蛇尾河渡船南下三岔口的行踪,其实这一切……都不是巧合。

葛笑恍然道,“所以那姓陶的老头,是你收买的人。他是故意倒在寒鹰山上等着我去‘救’的。”

蓝清河怪笑一声,低声说,“几粒金瓜子,就让这老头变了质。所以怎么说,没钱的、饿坏的人骨头缝都是松的,随便丢给他们一碗稀粥,半个馊馒头,他们比野狗还要听你的话。”

葛笑深吸了一口气,“还有呢?”

“还有……”蓝清河想了想,索性将所有事情和盘托出,“还有就是,蓝舟想保你一命,他拼尽全力掩盖行踪,也不想你追上他。那一路上,他尽跟我这个当爹的玩心眼了,还屡屡口出狂言,弄得老头很不高兴。”

葛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他怎么没气死你。”

蓝清河露出不可一世的笑容,恬不知耻地说,“气不死的,他毕竟是老子的种,老子疼他、爱他、要将蓝鸢镖局所有的一切给他,那荣耀是至高无上的。”

“放你娘的狗臭屁!”葛笑冷哼一声,呛道,“也就是你这个老畜生,将粪池里挖出来的东西当宝贝,蓝鸢镖局做的都是些暗门的买卖,哪有一点‘至高无上’可言。”

蓝清河对于他这讥讽之辞不做评断,而是轻轻敲了敲他的后背,“小子,到了。”

葛笑停下脚步。

此时,他们已经走出了榕树林,从另一条小路走到了河边,这里的水流非常急,再往前望去,一条主河明显分出三道支流,向着三个方向流去。

葛笑将蓝清河放下,让他坐在浅滩上,自己则往前走了几步,望着那湍急流动的河水,低声说,“三岔口。”

“不错,这里就是三岔口。”

葛笑回头看着他,疑惑地问,“你带我来这干嘛?”

蓝清河冲他笑了一下,“想让你这个祸害离我儿子远一点,顺便手起刀落,解决你这个祸害。”

葛笑随即笑起来,“老东西,老子可不是被谁吓大的。你今日就算是云首亲自现身,老子也不怕。另外,你听好了,我知道你心里藏着事儿,这事儿定和十年前那一系列的事情有关系。说吧,老子听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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