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八二、两岸
蓝清河绝不让步的态度让人气恼,那黑衣人强压愤怒,猛地将蓝清河摔在地上,深吸了一口气,低声说,“蓝大当家真那么想败将封侯吗。”
蓝清河的眼神闪烁着一丝快意,他的舌头莫名地颤了一下,开口时蔓延起难耐的血腥味,“败将封侯不算什么,制霸天下才是王者。你们从没有过被人拿着鞭子,全身扎得稀烂,然后穿上绳子,围着磨盘被当驴使唤的日子,你们根本不懂。”他邪佞地笑了一声,缓缓道,“他们说蓝鸢镖局黑白通吃,蓝某人做事阴险毒辣,半点不讲江湖情义。那我倒要问问你们,我跟你们讲情义,你们却跟我论生死,既然大难临头各自飞,那我凭什么不能用那个‘秘密’保自己一命?”
黑衣人停了好一会儿,才说,“蓝大当家,你可真是个小人。”
“好说。”蓝清河恬不知耻地笑了笑,随即随后笑意,阴沉道,“蓝鸢镖局我两百多镖师折在他设下的圈套里,还见死不救,故意派了铃刀杀手要将我和我儿赶尽杀绝。云首这么做,是要付出代价的。”
黑衣人深吸了一口气,恶狠狠地问,“你想干什么?”
蓝清河的笑容里染着剧毒的砒霜,舌尖轻轻碰了碰唇角,嘶哑地说,“我想要他保住‘金丝带’,我想要他制衡天下,成就大业。”
黑衣人愣了一下,不明所以地望着这个老疯子。
“这样,我儿才有败将封爵的一天——蓝鸢镖局才能传承下去。”蓝清河欣然笑了笑,“所以那个关于‘云首’身份的秘密,我是绝对不会给你的,他也别想对再对蓝鸢镖局动杀念,老头没别的本事,只一点——”
蓝清河顿了一下,阴毒地诅咒道,“我要让他寝食难安,坐卧不宁;我要让他在走到那一天之前,一刀一刀断送掉手里的底牌,机关算尽,油尽灯枯而死!我要让他尝尝蓝鸢镖局两百人死于非命的下场,哦,但是也别死得太快了,他这种聪明人,肯定会想方设法地伪装自己的身份,把自己藏在地下的阴沟里。我要让他数十年来亲手打铸的江山在称王那日一朝毁尽,让他尝尝从天上摔进地狱的滋味!”
蓝清河每说一个字,牙齿就像是磨着粗糙的砂砾一样,细细地咬着,将每一个字都变成锋利的刀子,似要一刀一刀割透隐藏在“云首”面前那面青罗。
那黑衣人一把攥住蓝清河的脖子,将他从地上像是一块碎步一样提起来,怒喝道,“你只不过是一只没用的触角,你们蓝鸢镖局这条线早就名存实亡,你有什么资本诅咒云州!”
蓝清河轻轻地笑了一下,压低了声音说,“就凭我十年前藏起来的东西你们根本不可能找得到。”
他在黑衣杀手怒不可遏的粗喘中拼尽全力放声大笑,黑衣杀手的利刃终于在震怒中举起,就在他手起刀落、就要划破蓝清河咽喉的一刹那,一根鞭子冷箭一般地甩出,猛地抽在那黑衣杀手下刀的手背上。
黑衣杀手被夺神的一瞬间,那人便扯住蓝清河的肩膀,护住他翻身而去,往更远处的空地滚了几下。
翻滚之中,蓝清河看清舍命救自己的人竟然是自己的儿子,眼神微微一怔。
蓝舟面无表情地站起身,将蓝清河挡在身后,握紧长|鞭,冲那黑衣杀手仔细审视了一遍,他甚至能感觉到那黑衣杀手躲在面纱后面的眼神些微躲闪了一瞬,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这种心跳加速的感觉令人恍惚,他觉得这人似曾相识。
“我们见过吗?”蓝舟却没有立刻出手,而是对上那黑衣杀手隐在黑纱下的眼睛,狐疑地问道。
那黑衣人没有说话,而是将手中的刀慢慢握紧,脚步慢慢退后。
“他要逃!!儿子,杀了他!”蓝清河低喝一声。
蓝舟的鞭子立刻出手,却没有缠斗的意思,鞭头绕过那黑衣杀手的手腕,将他的手腕缠住。那黑衣杀手却不恋战,反手一刀,就要去砍缠住总控手腕的长|鞭,蓝舟蓦地收回鞭子,黑衣人的刀没有落在他的缠紧绷直的鞭子上,倒是拽得那黑衣杀手一个趔趄。
“你究竟是谁?!”蓝舟惊疑不定,冲那黑衣人追了上去。
那黑衣人却仍不搭话,而是急速后退。
忽然,头顶一块巨石倏地砸落,蓝舟听见响动,蓦地退后几步,只听“哐”地一声巨响——巨石落地时,砸起无数泥点。
蓝舟被砸落的巨石拦住了去路,等再要去追,那黑衣人却已经跳上了马,马蹄声扬起,不一会儿的功夫,他就绝尘而去。
蓝舟盯着那黑衣人骑马消失的方向,狐疑地眯了眯眼。
“罢了,不要追了。”蓝清河咳嗽了几声,低哑地吩咐道。
蓝舟往四周看了看,确认周遭再无人声之后,这才转身,对蓝清河简略地说,“我要赶回去救人。”
蓝清河一愣,沉默了片刻,终于点了点头。
“你去吧,生死有命,不劳你费心了。”他这话说的尖酸凉薄,好像生怕露出半分的温情就是犯了杀孽一样。
蓝舟并不与他计较,往前进了两步,将蓝清河一把捞起,稳稳地背在身上,“我是说,我背着你走,能快一点。”
蓝清河下意识地愣了一下,在他背上不太敢动弹,蓝舟走路很急,这一路到浅滩,却也不与他闲聊,倒是蓝清河先忍不住开口,“你不是说要老头自生自灭吗?怎么还有心情救我!”
“我六弟的性命还捏在你手里,你若不把行将的解药给我,我哪有脸去见他们……蓝鸢镖局的毒药,折磨了我兄弟十年,你尝过毒发的滋味吗?”
蓝清河轻蔑地笑了一下。
“你没有尝过,但是我见过。”蓝舟咬着牙,每一个字几乎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生不如死,死不如生。无数次……我们只能将他绑在床上,生怕他咬断自己的舌头,他身上每一寸皮肤都像是被开水烫化了一样,十年……我兄弟被行将折磨了十年,我却怎么都没想到,这恶毒的东西竟然跟自己同根同源。所以,蓝清河,你不把解药交出来,我就绝不会放过你。”
蓝舟一步跟着一步,心口一阵剧痛,他忍不住低声喘息,将自己的父亲往背上紧紧地送了送,“如今蓝鸢镖局死的死,亡的亡,就剩下你我两个可怜人了。父亲。”
蓝清河全身一震,下意识地一颤。
“我无法与你相依为命,却也不想看着你死在那些人手里。”蓝舟猛然间吸了口气,雨水打在他的鬓边,让他变成了一个**的石塑,他的侧脸隐在微弱的光下,蓝清河看了一眼,仿佛看到了自己年轻时跌入泥泽中,绝不服输的样子,随着他父亲撒手人寰的一瞬间,“蓝鸢镖局”这块沉甸甸的招牌顷刻间落在了自己的肩膀上,压得他颈骨都要碎裂了。
而他曾经结交过的、那么多信任的知音好友,在蓝鸢镖局落难之际,非但没有帮他一把,反而递上了屠门的第一把刀。引着那些屠门的杀手冲进了蓝鸢镖局的宅院里,将那里面住着的所有人全部杀了。最后将蓝清河抓紧猪笼的那个人,就曾经是他歃血为盟的兄弟。
眼睁睁地被自己的兄弟背叛,还被他们绑在那里,那些人甚至曾经撕烂他的衣服,让他遭受非人的屈辱……这一切的一切如潮水般涌来,让二十岁的蓝清河平生第一次,将所有曾经的信念和善意全都抛却,唯独剩下拼命活下去这一条路可以走。
他就像是一头被摧残致死、还能百折不挠的血狮子,即便口中所有的牙齿都被敲碎了,他也能拼着撕咬的力气,将眼前那些背叛他、想要对他赶尽杀绝的人撕咬成肉糜。
三年的时间不短不长,可蓝清河拼着顽强的意志力,在那个猪笼里活了下来。
直到终有一天,他遇见了那个将他从滚血的池子里拼命拖出的女子。
蓝清河永远琢磨不透谭绣云的一颦一笑,她偶然间发出的笑声极其悦耳,但是不够动听,蓝清河午夜梦回,辗转反侧之间,总能听见那种铃铛般的轻笑,像是友善的微笑,又像是讽刺的挖苦。
慢慢地,他不再信任这个女子,将她看做和那些徒有其表的人一样,蓝清河开始心生猜忌,对自己身边的一切人进行揣度,包括自己的发妻谭绣云。
直到有一天,身怀六甲的谭绣云隔着蓝鸢镖局东厢那扇轻薄窗纱,听见了里面蓝清河和另外一个陌生人的对话,从那日起,谭绣云便亲手将自己和腹中的孩子送进了鬼门关。
产房中,蓝清河手起刀落,将自己的发妻杀死在产床上,从那一瞬间,蓝清河的内心仿佛从此砸进了一块坚硬无比、又鲜血淋淋的石头,堵着他的心口,不让任何人进出。
他成了旁人口中的英雄和疯子——而这两者之间并无分界点。
蓝舟在疾雨中奋力向前,并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此时心中所想,他凭借本能,再一次将蓝清河从危机中救出,也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此刻的他,内心却平静许多,他不再像上一次,听见蓝清河从麻袋中抬头的第一声谩骂,就恨不能将自己的耳朵剐下来。
这种带有攻击性的报复心,让人胆战心惊,以至于那段时间,蓝舟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他承认,他在自己蓝鸢镖局这层“皮”上,总是无法保持冷静。
然而此时此刻,经历了榕树林几番混战,与自己的爱人几经生死分别,再聚首时,蓝舟竟猛然间释怀了。
十年荣辱,他与蓝鸢镖局共生。蓝舟活成了一株向着新阳攀爬而生的藤蔓,总想在晨露熹微之间汲取片刻养分,仿佛只要褪去那层“皮”,他就能活成旁人的模样。
然而直到此时此刻,他才慢慢察觉,自己身体里的血是换不去的。
“给我解药。”蓝舟又重复了一遍。
抵死的宁静,只闻撕裂的雨声。
长久的沉默过后,蓝清河终于长叹一声,“儿子,在你眼中,他们的性命,这么重要?”
“是。”蓝舟沉声道,“比我自己的命还重要。”
“看来鸿鹄这根刺,是不可能从你心里拔|出来了。”
蓝舟轻可不闻地笑了一下——在蓝清河眼中,鸿鹄是让自己背叛他的一根刺,可蓝舟心里明白,那根本不是‘刺’,而是催使他最终没有变成蓝清河的一把剪子,他身体里的血换不去,但是那层束缚在他身上的那层“茧衣”可以被锋利的剪刀剪开,然后破茧新生。
所以那根本不是“刺”。
蓝舟亦步亦趋,这一路走到这里,他与身后这个男子同血同源,却最终无法走上同一条路。也许是命中注定,无论蓝清河如何残暴,他终是没办法用那根鞭子将蓝舟修剪成他想要的模样。
所以直到今日,蓝舟的心底,依然是恨他的。
三岔口水边,此刻混战还未结束,只见葛笑刚刚拼命窜上甲板,与谢冲一起将最后两名弓弩手制服。谢冲怒吼一声,一刀斩断了船锚,船身在滂沱大雨中剧烈地随水波晃动起来,向着不远的礁石直冲而去。
蓝舟此刻也背着蓝清河来到了三岔口,他一见混战还未结束,且两人都已经窜上了甲板,于是想都没想,就将蓝清河卸下,直奔渔船。
葛笑此刻正和一名银甲人交战,猛地看见蓝舟奔过来,冲他吼道,“躲开!别过来!”
蓝舟却没听他的喝令,抓着拴锚的绳索来回一荡,借着船体晃动的力道爬上了甲板,长鞭一挥,对着那纠缠葛笑的士兵就杀了过去。
那士兵摔进河水,只听一声惨叫,就被湍急的河水带至极远,再也不见踪影。
葛笑抓住蓝舟的胳膊,然后转身对刚刚休战的谢冲喊了一声,“船要撞了!弃船!!”
蓝舟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葛笑猛地一带,重重地落入水中。
顷刻间,口鼻间蔓延过冰冷刺骨的喝水,湍急的暗流之中,蓝舟忽然感觉自己的身体一轻,被人扯住腰带,用全力将他带离那个快要形成的漩涡,然后猛地冲出了河面。
葛笑拖住他的身体,抱住河边的巨石,一点点地将他送出激流。
等三人终于从河水里爬出来的时候,天已经擦亮,雨水渐弱,熹微的晨光洒向河面。
三个人瘫在河床上,都累得说不出话来。
谢冲率先撑着砂砾站起来,踉跄地往河边走了几步,那被撞散的船只已经下沉,除了形成的一个巨大的漩涡以外,再也不见激战时留下的残骸。
葛笑脸色惨白地坐起身,侧身看了一眼正发愣的蓝舟,伸手碰了碰他,“喂,说了不让来,干嘛又不听话?!”
蓝舟看着他,眯起那许久不见笑意的桃花眼,调侃道,“学你送死啊。”
“你他娘的……”葛笑一把攥住他的衣领,将他提到自己怀中,然后脱了自己的外衣裹在他身上,眼睛瞥向身后的蓝清河,故意当着老东西的面,捏着蓝舟的下巴重重地亲了一口,“好的不学尽学孬的,臭不要脸的东西。”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