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九○、暮河浅滩
滂沱大雨呈排山倒海之势倒灌于暮河浅滩。
一匹快马踏过深水,向着云州城的方向急奔。然而,身后数匹马紧追不舍,在暮河浅滩的河岸,终于将靳王这匹马拦了下来。
“让开。”靳王低喝一声。
祝寒烛却将马儿横过,拼死拦住他的去路,“王爷,你不能去云州!”
大雨淋在他们身上,像是罩上了一个带刺的银环。此刻,激流冲刷着暮河浅滩红色的石床,就像是滚滚鲜血从高处顺流而下,带着琐碎的泥浆奔入下游的河道。
靳王忽然翻身下马,往暮河深处疾走几步,祝家死士上前,拦住他的去路,将他重重围在中间。祝寒烛跳下马,踩着泥水走到靳王身前,他赤着脚,双脚陷进冰冷的河水中,他的脸色极其难看,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了两步,来到靳王身前,心里一阵焦灼。
眼前这个年轻人明明不过二十出头的年岁,可他的眼中却始终刻着令人捉摸不透的血痕。他将“情深义重”写在心底,哪知用情至深是会伤人的——伤人又伤己。
祝寒烛一腔怒火地冲下山,本想着若是这人不听话,他就下狠心将他敲晕,大不了再将他背上山一次。然而当他跳下马来,真奔到这人身前,却忽然发现,自己下不去手了。
祝寒烛平生只两件事让他气恼,一者是不听话的女人,二者是狠不下心的自己。
“王爷,你要是想去,就去吧。”祝寒烛扬了扬手,众死士散开了一条通往云州的路,“这些人陪着你,我再找韩老要些功夫好的,随后就跟上。”
靳王浑身一僵,忽然抬起头看他,“放我走?”
祝寒烛面无表情地说,“你这样子,跟当年的我一样,我能感同身受。那时候的我年轻气盛,冲进云州城的时候,根本没顾忌身后有没有追兵,我恨不能徒手将那座城翻过来,也要将云溪找到,即便我清楚地知道……她当时很可能根本不在云州城里。我曾拼命地凿开云山楼的每一寸砖瓦,好像这样做,就能将她从那些残垣断瓦中挖出来一样。”
祝寒烛压抑地吐了口气,雨水混着眼泪滑落唇角,舌尖黏上腥咸的气味,他一瞬间仿佛回到了十年前那段昼夜不分、晨昏不辨的日子,没日没夜地想着那个早就不知所踪的女子。
“可是冲动行事的后果是什么……”祝寒烛冷冷地望着靳王,嘶哑地说,“就是被人发现了踪迹,然后陷入无休无止的逃杀之中,最终被他们抓进穹顶,一关就是八年。”他长叹一声,忍着讥讽的笑意,唏嘘道,“什么‘有预谋地将自己送进去是为了彻查祝家的案子’,什么‘深陷囹圄就为一窥真相’……都他妈是冠冕堂皇的屁话,听起来好像忍辱负重,呵……其实都是编排出来说给那些英雄听的,而我这种贪生怕死的小人,哪里能有共鸣。不过是要为自己的一时冲动负责,最终人毁家亡,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八年呐……”祝寒烛忍不住感慨,“八年的时光如果可以倒流,我不会走这条路的。”
靳王僵硬的身体微微一颤,跟着挣扎着呼出一口气。
祝寒烛后退一步,做了个“请”的手势,“王爷,您要是去,就别再犹豫了。”
靳王站在没膝的水中,发觉两只脚像是被钉在了河床上一样。
此时此刻,他的耳边才终于传来轰隆隆的惊雷雨声,他的神志也骤然从方才的震怒和冲动中回归,这条长长的暮河浅滩就好像变成了一条断送过往的长路。
猛然间,马蹄踏水的声响刺激了他的耳朵,他的心脏跟着“砰砰”地狂跳起来,他猛烈地急喘片刻,终于嘶哑地说,“祝先生教训得对,就请您……将派去云州城外的人马撤回来吧。”
“你说什么?”祝寒烛神色一僵,下意识地问。
靳王收回方才一闪即逝的失神,压抑地说,“祝家死士绝不能在云州周围冒头,这样欣然动兵,会打草惊蛇,那样……他的血就白流了。”
他的手心被自己的指甲抠出血口,然而他只是随手用雨水抹了一下,压低了声音,再说了一次,“烛山是制衡云州的最后一个筹码,不能有失。”
“可是……”
“撤回来。”
祝寒烛不敢忤逆他的命令,只是略微顿了一下,终于点了一下头,朝他身后的死士摆了摆手,“去,按王爷的意思办。”
随后,众人撤去,此刻雨中只剩下他们两人。
“王爷,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紧接着,两人骑上马,靳王驱马跟随,两人冒雨淌过暮河浅滩,来到一处残垣断瓦的高台下,这处高台隐蔽在狼平村偏西的角落里,周遭尽是一人高的野草,还有不少被摧毁的残垣断瓦,从漆黑的雨雾中看过去,高台虽然有百阶梯,却好像并不起眼。因它已与周围萧瑟的荒草融为一体,没有人看,跟更没有人理。
靳王翻身下马,看着这处拾阶而上的高台,“这是什么地方?”
“拜将台。”祝寒烛走到他身边,低声说,“这就是燕云十八骑当年拜将授封的地方。”
靳王猛地看向他,“就在这里?”
“红缨、长刀、初生的日头、还有如雷的鼓声。”祝寒烛每说出一个词,眼神中就溢出些许悲凉,“这里……已经十多年没人过问了。”
靳王走上石阶,一步一步拾阶而上。等到他走到最顶,回头再看,整个狼平溪谷的洼地变成了一个雨中的漏斗,倒灌的雨水从高处倾斜而下,而远处的烛山就像是镇守一方的老将,茕茕独立地望着这片萧瑟之地。
祝寒烛随他走上高台,指着后面的亭子说,“那是拜将亭,当年我们十八个人是在那亭子里授封拜将的。”
亭子已经没了顶盖,走在亭中,石头地上甚至还有刀兵落地时砸出的坑,他朝周遭看了一眼,轻声说,“季卿从没跟我说过这个地方……”
祝寒烛的脸色不比靳王好看多少,他有些动容地说,“王爷,我一早就知道他送你来烛山的意思,也明白你此时此刻的心情。他无法让我对过往释怀,便有意让你来此,明里是让你在烛山休养生息,实则是想你疏导我,进而将烛山一脉聚拢;而你,为了让我的兵马不提前暴露,哪怕忍耐至此,也不肯闯过去找他,你们两人……对祝某真是用心良苦啊。”
靳王看向远处的大雨,没有接话。
“可是王爷,很多时候,我们这些人,都已经将过去的自己埋葬了,他不再是十八骑里那个最小的弟弟,我也不再是‘祝龙’。”
靳王转过身,看着祝寒烛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微弱的冷光。
祝寒烛略带讽刺地笑了一下,说,“王爷,我带你来这里,是想你看看,所有的东西都是既定的,我们没办法让时光倒转,就像你没办法让这拜将台重新鸣起鼓声一样。我跟烈衣……呵……实话说,很难回到从前了。”
靳王紧接着笑了一下,他忽然好像明白了祝寒烛此时此刻带他来拜将台的意图,于是他转过身,对祝寒烛说,“你错了,他还是他,从没变过。而你,确实已亲手将那个‘祝龙’埋葬了。”
祝寒烛愣在原地,许久没有说话,直到靳王转身离开拜将台,重新骑上战马,返回烛山的马蹄上踏水而过时,他才猛然间呼出一口气。
大雨下了一天一夜,直到次日黄昏。天顶像是被捅出一个窟窿,雨水瓢泼似地往洞里砸。
祝寒烛前夜派去追击的人马连夜撤回了烛山,顺便带回了另一个噩耗——业雅带的军队曾在回云州途中的无名谷遭袭,无名谷的地下被炸出了一个大豁口,大火着了三天三夜,直到昨夜突降大雨,才将那战火浇灭。
接二连三的噩耗几乎将本就不怎么结实的屋顶捅穿,然后再被血腥狠厉的风雨砸个稀烂。
“……找到人了吗?”靳王艰难地问了一声,他的喉咙里像是堵着的一团血沫子,烫得人发疼,舌尖咬出深深的血疮,只要一开口,整个嗓子都是哑的。
那报信的烛山死士一头雾水,往祝寒烛那看了一眼,祝寒烛眉头紧锁,又朝身后的靳王看了一眼,随后走到那报信兵身前,压低了声音说,“王爷的意思是……有没有见到那人的尸体?”
那报信兵听明白了意思,立刻摇了摇头,“没、没有……”
靳王看着那枚龙鳞佩,玉佩雕刻的沟槽中残留着血丝,他分不清这是自己的还是那人留下的。
“‘千乘之城,半月成空。六爷身前,不闻兵动。’”靳王深吸了一口气,再次将这句话重复了一遍。
“怎么了?”祝寒烛焦急地问。
“不知道……”靳王盯紧那窗外黑云压顶的天空,像是一直在等着什么。
直到后半夜,终于,一抹白色身影闯过夜雨,落在了窗棂上,雪鹰扑着翅膀,掸了掸湿漉漉的雨水,跟着叫了一声。
靳王快速上前,将缠在雪鹰爪上的信筒解下来,只见一节红缨随之掉落。
“这是什么意思?”
靳王僵硬的身体忽然一软,脚步一虚,跟着眼前一黑,头顶像是被人用棍子重重夯了一下,心中一颗巨石轰然砸落,震得他心口发疼。他全身的力气几乎在这一刻散了,祝寒烛连忙上前扶住他,见他脸色惨白,唇角溢出鲜血,随即吓了一跳,“王爷,毒——”
靳王伸手按住他,快速用手背随意抿了一下嘴角,“这是他三天前给出的信。”
祝寒烛跟着重重呼出一口气,“那他人在哪儿?”
“没说,但至少人还活着。”
青色发带是靳王十多天前放飞雪鹰的时候,拆下来的一截,如今,这截发带被原封不动地送了回来,里面除了那截红缨,还有一片碎纸,碎纸已经被雨水打湿了,但是涂了防水的蜡,所以将将看得清楚字迹。
靳王背过身,快速将那张纸看了一眼,跟着肩膀终于松弛下来。
这一番生死劫,像是在火海中滚了一番一样。他快速看了祝寒烛一眼,慢慢收敛眉间的忧色,沉声说,“他若以红缨为信,暂时就是安全的。我们城外的所有动作都要加速。祝先生,烛山募兵一事基本步入正轨,只要将新老兵妥善安置,好好疏导,成军指日可待。”
祝寒烛点了点头,“收兵练兵的事你放心,烛山的那帮老家伙们各个都是训兵好手。只是……”
靳王看向他。
祝寒烛忧心道,“……只是兵刃不足,难以人手一件。”
靳王停了片刻,说,“祝先生,你我前日投石问路,后山的那个兵械库都被挖出来了,此时的烛山还缺刀兵吗?”
祝寒烛一愣,“你是说……让祝家死士使用后山那个兵械库里的兵器?”
靳王看着他,正色道,“祝先生,只要你心里过得去,不觉得那些兵刃是累及你全家受难的元凶,那么此刻物尽其用,何乐而不为?”
祝寒烛眼神有些飘忽,一时间踌躇不定,难以抉择。
靳王见他犹豫,便又道,“再说,那些人费尽心机,曾经在烛山修造了这么大规模的一座兵械库,想必也是等待有朝一日,在将烛山拿下后,将此处变成一个可以源源不断提供补给的源头。可惜,他们还来不及等到那一天,梅花地图中的秘密就提前被我们挖出来了。”他语气加重,意味不明地提醒,“如果这场大战中,祝家死士皆用上了‘他们’藏匿的刀兵,你不觉得这等坐收渔翁之利,他们机关算尽反给他人做了嫁衣这件事,很解恨吗?”
过了一会儿,只听祝寒烛言简意赅地说了两个字——“我用。”
祝寒烛想了一想,又试探道,“王爷,关于此战,我还有一个请求。”
靳王微微挑眉,心知肚明地说,“你放心。我答应你。”
“你知道我要说什么?”
只见靳王神色一凛,杀气蔓延眼底,“镇北军中生出吃里扒外的叛徒,竟敢拿着我分的刀,扎我的人,欺人太甚。”
他一回身,终于将担忧收敛,彻底换成平日镇定自若的模样,“后山兵械库中那千万石火|药,你想办法运出来,再找个地方妥善安置,谨防有变。”
“明白。”祝寒烛又说,“五万人马已集结完毕,王爷,我们随时可以启程!”
靳王沉默一阵,却忽然摇了摇头,“烛山的兵马暂时不动,没有我的命令,一个都不准出烛山。”
祝寒烛一愣,紧步上前,“为什么?”
靳王眼波一闪,意有所指地说,“祝先生,本王要的是一员心无嫌隙、所向披靡的猛将,而非惦念过往、日日活在愁绪中的酒鬼。”
“……”
靳王将那段红缨在祝寒烛面前晃了一下,压低了声音说,“祝先生,我与你的当年的心思一样,恨不能冲上去,不管不顾地将那个封闭的城门扒开一条缝,然后将里面所有碰过他血的人全部杀,但是我不能啊……”
他摇了摇呀,像是将所有的冷汗都熬干了一样,低声说,“毁一城易,筑一城难。只要一天你不讲后山那个‘祝龙’找回来,烛山就不能动兵。”
随后,祝寒烛走出屋子,在幽长的廊中站了一会儿,韩晋阳上前,为他披上一件披风,“少当家,烛山要出征了……您的盔甲是用新制的,还是祠堂后面那坟……”
祝寒烛没有搭话,而是重重地舒了口气。
韩晋阳道,“少当家……”
祝寒烛的眼中透着一丝决绝,“‘祝龙’已经死了,挖不回来了。”
而屋内,靳王站在窗前,从袖子里摸出那张碎纸,仔细地看了一遍上面的两行小字,心思随之一沉。
“救了季卿的人,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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