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九九、凤栖云山
桑无枝回到凤栖阁后,当夜便失魂落魄地大病了一场。
她这病来得古怪,倒像是有一缕幽魂忽然钻进她的体内,将她的五脏六腑折磨一遍之后,再从她的头顶挤出来一样,顺便将她全身的皮肉都从里到外地翻过来,蹂躏了一番。
半梦半醒之间,她好像一下子回到了那一年的深秋。
东河的杨柳岸,落了一地的柳叶。
忽然,从树后窜出来的姑娘紧追到河边,上气不接下气地来回寻找,终于,她在河边的一个竹筏上看见了那找寻之人的背影。
姑娘慌忙追过去,小心翼翼地跳上了竹筏,“无枝,你发什么脾气?别在船头坐着,来,到师姐这来。”
二十岁的桑无枝梳着半边的云鬓,那支朱红色的钗子坠在耳边,跟着她摇动的头直晃荡,珠钗泛着夕阳的血红色,倒是跟少女烈性的脾气一模一样。
桑无枝将那断琴甩了去,一砸两半,声嘶力竭地喊,“你不是我师姐!!你不是!”
鹿云溪叹了一口气,想上前一步,却被桑无枝暴烈的脾气吓得顿住步子,“你不要闹了好不好,明日就要启程了,你这样,让我怎么走得安稳?”
桑无枝在一片狼藉的断琴中站起身,极其愤恨地对鹿云溪说,“你是我师姐,可你总是抢我的,为什么?”
鹿云溪愣了一下,往前晃晃悠悠地走了两步,“我抢了你什么?这把琴,一张谱,还是一个人?”
桑无枝的眼中流露出不甘和无力,“为什么……《凤求凰》你奏上阙,我奏下阙,凤栖云山两盏琴,他只听你的曲儿,不听我的……师父传你毕生衣钵,却只让你点拨我一二……我永远都只能站在你的身后吗?”
鹿云溪看着她的师妹,一时间竟然不知如何回答她的困惑——她们师姐妹明里暗里争了一辈子,为了“江南第一琴师”的名头,她们于琴案前斗琴斗技,即便台上电光石火,台下她们依然是最好的师姐妹。
师父去世那一夜,她将凤栖琴传给了桑无枝,桑无枝百感交集,觉得这一辈子终于能在师父的眼中赢自己的师姐一次。结果没想到,没有得到传世宝琴的鹿云溪,却几经折转,从祝龙那里得到了他的馈赠——那盏云山琴从重阳那日起,和她的凤栖琴合并唯一——凤栖云山,寒云抚扇。
可是桑无枝后来才明白,为什么师父临终时并不将凤栖琴传给鹿云溪,分明鹿云溪才是她心中最好的徒弟。原来,师父是觉得……宝琴在手只是锦上添花,而一名好的琴师并不非需要什么宝琴在手,那双拨琴的手指才是旁人无法取代的
直到那一天,云山楼上的雅间之中,她二人又一次斗琴,观战的人群之中闪过一名年轻人,那人一身蓝衣,英武不凡,隐在人群之间甚是耀眼,桑无枝的眼神没从那宾客身上移开过,然后她侧目时才发现,那人的眼神一直落在师姐的身上。
从那日起,祝龙便成了云山楼的常客。可是这人实在是太风流倜傥了,他是烛山的少当家,是绿林之中响当当的“烛山银枪”的传人;他和鹿云溪一左一右,授封燕云十八骑——他们是名副其实的“凤求凰”。
然而,祝龙这人生性风流,一半是温柔如水却又利落干脆的鹿云溪,一半是炽烈火热但偶尔甜美如兰的桑无枝。她二人一冷一热,一静一动,就如温柔月光中无端窜动的一方烈火,水火虽不相容,可相遇之间产生的电光却能让人沉迷陶醉。于是祝龙摇摆不定,即便他倾心于鹿云溪的一切,却也没有下定娶她的决心。
于是那日的竹筏上,从来没有将战火带至明面上的两个人终于从桑无枝狠狠摔碎的那盏凤栖琴开始,鹿云溪的脸色彻底变了。
鹿云溪从没对自己像亲妹妹一样的小师妹露出过这个陌生又难过的神情,“无枝,你从来没站在我身后,正相反,师父待你我一视同仁,她教给我的琴谱和功夫,同样也教给了你,是你自己嫉恨于我,总觉得我比你拿得更多,可是你看看你自己……你把师父传给你的凤栖琴摔碎了,你对得起她吗?”
“我不听你说!!”彼时的桑无枝在气头上,什么狠话都不过心地往外撂,“凭什么!一盏琴而已,可是她觉得你才是她的翻版,而我……她只不过是可怜我,才将这琴给了我。”
桑无枝痛苦地低下头,她就像是一个痛失了糖葫芦的孩子,语无伦次地将这些毫无瓜葛的小事串联在一起,然后将它们变本加厉地揣度之后,添油加醋地哭喊出来,就好像对方变成了罪大恶极的恶人。
桑无枝嚷道,“师父那里,我比不过你……可是他那里,为什么我还是比不过?!师姐……我承认我倾心祝龙,我不想他娶你,我不想你离开我!可是你为什么背着我跟他离开云州,还不跟我说……”
桑无枝说到此处,便不由自主地掉下了眼泪,“就算我讨厌你、嫉妒你……但是……我不能离开你啊……”
鹿云溪云里雾里地听了半天,终于忍不住打断她道,“你到底在说什么?我哪里说过要离开你?什么时候说要跟他离开云州?”
“你别骗我了……”桑无枝难过地擦了一把不争气的眼泪,恨恨地说,“我都听人说了,你要跟那个野男人入关,你们是不是要离开云州城?!”
鹿云溪一口气憋在嗓子里,半天没吐出来,她看着自己的小师妹,觉得她就像是一个丢了非常嫌弃的布娃娃,却又忍不住回头找的小丫头,说出的话语无伦次但是单纯可笑。然而,鹿云溪却对她的这番话没有太多在意,只觉得事情不对,于是连忙问她,“到底是谁告诉你我们要入关的?”
这问题于桑无枝来说,简直如灭顶之灾,她根本没等鹿云溪接下来的解释,立刻吼道,“你们还真要背着我入关私奔!”
“我!”鹿云溪自然不能将秘密入关之事告知桑无枝,面对桑无枝紧逼不舍的追问,鹿云溪抿了抿薄唇,终究没有做任何解释。
因为入关之行是密令,她不可能说给燕云十八骑以外的人听,即便那个人是自己最亲近的小师妹。
鹿云溪的沉默换来的便是桑无枝无休无止的愤怒,此刻竹筏已漂至河中,桑无枝气得将那碎裂的凤栖琴踢进了河里,她也不知道在对谁发火,但只要一想到自己的心上人要和自己最亲的师姐抛弃她私奔而去,她就忍受不了,直觉自己这样年轻漂亮,怎么终是变成了没人疼的那个。
她这样被师姐和师父从小抱着疼惯了的丫头,怎么能受得了这样的委屈。于是,桑无枝根本不管鹿云溪的劝阻,将那盏关乎她们师兄妹情义的凤栖琴踢得粉碎,然后将断弦扯断,随手抛进了河里。可就在她将最后一块琴块扔进河里之时,一阵浪打过来,桑无枝气急攻心,脚下一滑,倏地跌进了水里。
桑无枝水性不好,再加上折腾了半天,一下冷水脚底便抽了筋,没扑腾几下便沉进了水里。鹿云溪想都没想,快速跳进水中,最后在抵死的挣扎中,她奋力将桑无枝拖上了对岸。
……
“我……我不知道……”桑无枝此刻已经醒转,她坐在案前,只虚虚地披了一件披风,缩在凳子上,她此刻未施粉黛,脸色苍白,“我不知道师姐当时已经怀孕了,我当时只想着她要和祝龙一起南下入关,就觉得是他们背叛了我,要抛弃我。那晚师姐将我背回云山楼后,我就昏了过去,我根本不知道后面……”
“那么冷的河水,她拼命地将你拖出来,别说是一个怀了身孕的女人,就是一个正常的人,身体也受不了。”
鹿山说完这句话,便想立刻离开屋子。
“慢着。”桑无枝哑声唤住他。
鹿山脚步一顿,低声说,“该说的我都说了,你不是害死她孩子的罪魁祸首,我也没有要将这罪名扣在你头上。我只是想让你明白一句话——你不杀伯仁伯仁因你而死。在断送他骨肉的这条路上……你是第一刀,我是第二刀,祝龙是第三刀,这个乱世……是最后一刀。所以她小产之后的几个月里,她几乎没怎么吃东西,吃了就吐,吐了就拼命地去找人——找你、找祝龙、找自己丢掉的孩子……”
鹿山叹了口气,艰难道,“我跟在她身后,怕她自寻短见,又怕她因为迁怒于我,而一刀把我杀了。那段时间……她就这么乱七八糟地活了下来,可是她的身体彻底废了。她最后那几年,几乎睡不了一次完整的觉,还会时不时地发癔病。犯起病来,我就只能将她绑起来,防止她将自己的肚子抠破。她的心死了……我没办法替代她,也没办法让她从痛苦中解脱,她偶尔说梦话、犯病的时候……才会将这些事情前言不搭后语地讲出来,等到病情好转,她又鲜少与我说这些。”
鹿山这才转过身,冷漠地看着早已经失魂落魄的桑无枝,再道,“你知道我为什讨厌你了吗?你明白她的痛苦了么?她并非我的亲生母亲,跟她相处的那几年里,她几乎也没给过我几天母亲一样的温暖,动辄不理我,将我丢在一边……但是我不能离开她,我心疼她。她是我的恩人,她救了我一命,所以她对于所有过往的恨意,都积攒在了我的心里。所以我讨厌你,讨厌祝龙,讨厌烈家人……”
桑无枝无声地张了张嘴,终究没发出一个像样的声音,她的眼泪断了线一样,从眼眶里溢出来。
鹿山见她如此,倒是显得格外平静,他存在一颗报复心,好像要让眼前这个脾气暴戾、性格泼辣的女人彻底化为她自己点燃的仇火之中,无端结出的一簇刻着“懊悔”的冰晶。
“你现在明白了缘由,还那么恨烈衣吗?”鹿山笑了笑,继续拿刀子往桑无枝不断起伏的心眼里捅,“你自己都是那害人于无形的小人,又有什么资格评判他人的过失?”
桑无枝的全身猛然间颤了一下,下意识地咬紧了嘴唇,猛烈地摇了摇头。
“再说了,烈衣为人光明磊落,心怀坦荡,我鹿山佩服。”鹿山看着他,继续道,“而你和祝龙,你们一个因为嫉恨心唆使,将自己的师姐逼入绝境;一个不忠不义,将两个女子捧在手心里,却并不给任何一人一个交代。我娘怀着他的孩子,他却到现在还不知悔改。最初遇见我时,他甚至还以为我是鹿云溪和旁人生的孩子。桑无枝,我有讨厌一个人的权利,因为你、还有你爱的那个人,让我的母亲最后那几年活得欺凌寥落,她甚至都不敢再碰一碰琴弦,只要一碰琴弦,她就会呢喃你的名字……”
桑无枝猛地攥紧手心,然后像是要将自己的心撕裂一样,猛地站起身。
“你去哪儿?!”
“我去杀了祝龙,再在师姐墓前自尽。”
鹿山一步上前,快速按住她要掀开的门板,冷冰冰地说,“可云州城还没破,我娘不愿见你。”
桑无枝的手心抖得不能自制,“你为什么要折磨我?师姐就是派你这样一个祸害来折磨我的么?”
她的眼泪彻底决堤,喉咙里塞着的一团血棉花冲破了唇齿,断断续续地随着她的话吐出来,“师姐离开之后,我就回了江南,我这十年都没有再回过北方,也没有再见过祝龙。我是倾心于他……可我不能……师姐没了,他只是一个男人,他连师姐的一片指甲都比不上。我是从小嫉妒师姐,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害她……现在好了,我最恨的人变成了我自己,你还拦着我不让我死,我连见她的资格都没有吗?”
鹿山憋着一口气,并没有理会她撕心裂肺的哭音,而是极其冷情地说,“想见她,就先助我们破城——这也是我娘生前的念想。”
桑无枝往后退了半步,拼命了吸进了一口气,勾唇冷冰冰地笑了一下,“破城?”
她没有再与鹿山交涉,而是挡开她的手臂,快步走出了房间。
凤栖阁的前厅到处都是宾客,迎客的姑娘见着桑无枝,立刻迎上去,“三娘,您怎么这样就下来了?”
桑无枝一边快步往外走,一边随口说,“老娘人美,不需要那些胭脂水粉!屋子里那些破玩意,赏姑娘们了!”
那丫头鬼机灵,领了命便不再理她,招呼着姑娘们到楼上她的屋子里搬胭脂水粉。
桑无枝快步跑到东河边上,跳上未央舟进船舱寻了片刻,却没见人,她转了一圈,实在按捺不住脾气,便学着鹿山的样子,猛地扯下船顶上挂着的两盏蓝色灯笼。
她就这样坐在甲板上,等到了夜深。
此刻,忽然有一个黑影从林子里窜了出来,三两步便跳到了甲板上。
“你是谁?老娘没等你!滚。”桑无枝快速站起身,握紧腰间的短剑,警惕地往后退了半步。
那人蒙着面纱,抬起眼皮,低声问道,“是丑市的船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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