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寒火
狼平溪谷,暮河浅滩。
烛山大军自编队至此,已过月余。眼看清明将至,靳王却迟迟没有下令出征。这些时日以来,他只命几百人马随他下山至暮河浅滩,在荒落的狼平村里支起营地,然后就开始让这些士兵丈量狼平溪谷这块洼地,每天从早到晚,一天不落地监督他们的进程。而大军还在烛山上未得命令,没有动作。
祝寒烛一颗心绷得死紧,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每天都听韩老诈尸一样的吆喝,实在是眉毛眼睛都挤在了一起,没辙了。
于是,这天在料理完后峰兵械库的事情之后,祝寒烛在韩老喋喋不休的催促之下,终于忍无可忍地带着一撮人马,飞奔下山,在暮河浅滩前的拜将台上,逮住了正远眺山野的靳王。
“王爷,大军已集结完毕,什么时候出征云州?”
靳王一身褐色长衫,于戾风中长身独立。他没有回头,也没有立刻回答祝寒烛的话。那日他在听了余定心带来的印信后,急火攻心之际,趁着雨夜冲下烛山,却被祝寒烛拦在了拜将台前。
烛山脚下的暮河浅滩,紧临狼平溪谷,在这处荒废的拜将台上,台上的拜将亭已经毁了,现在只剩下光秃秃的石阶,也已斑驳不堪。
没有人会在意这块破破烂烂、极不起眼的地方。
靳王站在这片空旷的山野前,眼见暮河浅滩将烛山和狼平溪谷一分为二,往日拜将台前何等庄严风光,如今都变成了一片萧索。
不闻震鼓响,徒留冷箫声。
祝寒烛急不可耐,听多了韩老在耳边蚱蜢似的上蹿下跳,真到了这年轻人身前,他倒不敢造次了。自从那雨夜之后,靳王的神色就一直如此,半点不见忧虑和悲喜。
祝寒烛站在他身后,瞧着他的背影,觉得这个人好像又跟往日不同了。
他周身地锐气渐渐消减,如今似是已磨砺成了一把宝剑,然这宝剑绝不是那种富丽堂皇、甚至可以反射出人影的利刃,而是一柄隐忍暗黑的重剑,外表看来名不见经传,却吹毛断发,坚韧无比。
“王爷,您仅仅是来看看拜将台的吗?”
靳王微微蹙眉,往这片荒落的拜将台四周环顾一圈,淡淡道,“此去云州城,分了三路军。第一路走水;第二路走旱路,骑兵最多;咱们是单独一路,正好先掐出一点时间,让本王好好看看狼平溪谷这块地方。”
祝寒烛也不敢催促他出征了,只能耐着性子跟着他的话说,“狼平溪谷是个洼地,狼平村就在这块洼地里。这里紧临烛山,老百姓们靠山吃山,也都指着烛山祝家过日子。以前烛山半山的山神庙,每到初一十五,前来进香的村民络绎不绝,他们几乎都来自狼平村;当年这狼平村也算是云州附近最大的村庄了,原住民都有上万人。不过这些年战火纷乱,到了今日,狼平村已经杳无人烟了。”
靳王转过身,看了一眼祝寒烛,“先生说狼平村靠山吃山。”
“可不是。”
“……”
靳王说完这话,便大步流星地走下了拜将台,祝寒烛愣了片刻才箭步跟上,随着他的步子来到正在测算的士兵中间,绕过那些乱石和杂草,紧跟着问他,“王爷,真不能再拖了,您到底在等什么?”
靳王一边监督着一旁的士兵测算拜将台周围,一边还不忘前前后后地用步子测算,似乎根本没打算理会祝寒烛喋喋不休的话音。
“王爷!找到了!!”
忽然,丈量的人群中爆发出一声惊吼,其中一士兵高兴地一蹦三尺高,神采雀跃地跑到靳王面前,“王爷,我们找到了!”
多日来,阴霾散尽,靳王爽朗一笑,对那士兵摆了摆手,“好样的,今夜给兄弟们添酒!”
那几个士兵立刻拍手叫好,撒丫子就跑,全然忘了自家当家就站在旁边。
靳王长出了一口气,转身这才对祝寒烛说,“哦对了,忘了跟祝当家说一声,今夜给大家伙一人多添三两酒,半斤牛肉,您没意见吧。”
他这话像是请问,也是在下令。祝寒烛一心扑在“出征”事情上,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随便王爷安排。”
靳王又点了点头,转身再次拾阶而上,又要回拜将台。
祝寒烛忍无可忍了,他一个猛子上前,拦住了靳王的去路,“王爷,我问您话呢!什么时候出征?”
靳王却忽然问他,“你的盔甲呢?”
“我……”祝寒烛被噎了一下,哑了片刻才说,“还没出征,哪里用得着盔甲。”
靳王不动声色地笑了笑,“那就请先生把您那身甲胄请回来,再来问本王出征的时辰。”
这时一士兵快步走来,“王爷,兄弟们在等您炸门的信儿。”
“知道了。”靳王摆了摆手,冲那士兵说,“趁着点火炸门的热乎劲儿,让本王再跟你们当家的谈谈心。”
“……”祝寒烛的脸色更青了。
靳王收回笑意,转头问祝寒烛,“那兵械库,料理得怎么样了?”
祝寒烛的脸色跟瞬间涂了蜡一样,难看得很,他闷声说,“我已经派人将那地方接管了,在兵械库最底下的那个地牢里,我们昨晚还找到了十二具骸骨,几乎都是不到十岁的男娃娃。其余那些兵刃,我都让他们分拣了。”
祝寒烛说得没错,他的确在发现兵械库的第二天就已经派人全面接管了那个神秘的兵械库。而且,为了以防万一,谨防有人在搬运兵械的过程中不慎坠崖,他还找了凿山铺路的匠人将那两座高峰间铺了一条栈道。两座山连接起来之后,他又命人将那条贴着山壁才能行走的小路凿宽了,如今向外的一边扎了木栏,可供两人并排过去,极有效地减少了工匠坠崖的可能。
随后,祝寒烛一不做二不休,他即刻命人清点了兵械库中残留的各类兵刃,最后将这些东西一车一车地运出了后山,在前山山神庙的边上建造了一个简易的兵械库,将这些搬出来的兵器全部存放了进去。
这些补给一旦充进了烛山的兵备储量,烛山死士立刻变成了一只强力的冲锋军,之前祝寒烛一直在发愁的兵备问题立时迎刃而解。如今的烛山,非但士兵的人数在不断地上涨,兵器也换了新,有些兵刃甚至比朝中兵器库发放的兵器还要好。
然而这样好的势头却全然撼动不了靳王的心思。他旁若无人地将自己关在房里三天三夜,像是极其沉得住气,直到烛山集结完毕,清点完人头,这才下了军令,让大军分三批,等待指令,再往云州城进发。
于是,祝寒烛傻眼了……他并没有等到冲锋的号令。
靳王甚至还将这些好不容易攒出来的军队先安安稳稳地扎在烛山上,还命令所有人不得军令不得下山。而他自己呢,却只带了几百个人来到了狼平溪谷,然后开始没日没夜地测算这块洼地。
已经快十天了,再钝的刀也磨得能轻易断骨了。
此刻,靳王转过身,顺着这破败不堪的拜将台绕行了一圈,像是要拿脚步将这块巴掌大的台子也仔细丈量一遍一样。
拜将台的石碑损毁一半,如今只一个“台”字在寒风中瑟瑟,靳王走近石碑前,抬手仔细摸了摸,随即深吸了一口气,重重地点了点头。
祝寒烛不明所以,“王爷,您到底在测什么?这些人在找什么‘门’?”
靳王抬起右手,握了握左手的护腕,然后将左手扶在右边的短刀上,“火|药库门的方位。”
“火|药库?!”祝寒烛脸上瞬间变色,“哪里的火|药库?”
靳王看了他一眼,简短道,“拜将台底下的火|药库。”
祝寒烛像是被点燃尾巴的鹰,霎时炸起翅膀,往后退了两步,“什么?咱们脚底下……踩着一座火|药库?”
靳王平静地点了点头,“梅花地图上的九个位子,我们已经找到了两处,烛山后峰的兵械库、盲庄半山的地下焚冢——现在咱们脚底下踩的,是一座大型火|药库。”他转过身,又问祝寒烛,“祝先生,你说你带人去了兵械库,已经将里头的东西都运出来了,那你找到了多少火|药?”
祝寒烛细算之下,回道,“不多,大概几十车。”
“你不觉得奇怪吗?”靳王又说,“那么大一个兵械库,整第二层都是制火|药的冶炼池,怎么就只找到这么点火|药。他们分明是将制造好的火|药分开存放了。”
祝寒烛的脸色终于又由青转黑了。
紧接着,军令便发下去,那些测算兵们找到的“门”确实是那火|药库的入口,火|药库真就在这座拜将台的下面,“门”开的位子在暮河浅滩的对面。
至此,梅花地图上第三处藏匿的花蕊被碾碎,“冰山”再露一角,终于向着那个“真相”再逼近一步。
“门”在当晚被炸开,靳王和祝寒烛终于走进这座巨大的“火|药库”,干热的空气中散发着浓浓的硝石味。
“原来您带兵执意驻扎此地,是为了这个……”
越往里面走,纵深的岔道就越多,祝寒烛的嘴巴自从进入这座地下仓库后就没再阖上过。
“不能走漏风声,免得烛山上也藏着‘耗子’,所以我只能带着这些人先来测,免得人多眼杂,我一个人看不过来。”靳王一边走,一边对祝寒烛说,“万一‘那些人’狗急跳墙,在我还没动手炸‘门’之前就先一步将这地方一把火点了,那你刚刚攒起来的身家可都要坐着炮仗上天了。”
祝寒烛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觉得祝家这些年简直是坐在了一个像模像样的“窜云梯”上,屁股险些成了火扫帚,差点在神不知鬼不觉中灰飞烟灭。
靳王环顾周围,即便他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如今看见这等规模的火洞,也不免惊愕。
“太可怕了……”祝寒烛从前面转了一圈之后,不可思议地说,“这里至少藏了十万石火|药。”
靳王点了点头,“在烛山后峰上制造,再神不知鬼不觉地运出来。谁也想不到,这样一个石库竟然就藏在烛山脚下、拜将台的下方。”
祝寒烛已经热出一身的冷汗,汗水顺着他的睫毛滑下来,这石门里的硝石味让他难以忍受,他走了片刻便停住了,执意坐在和外面通风的地方直喘粗气。
靳王的眉间只洇出一点点薄汗,他神色如常,外头送水进来的士兵见他周身笼着黑气,脚步到了身边都不敢近身,只能绕过他,将水壶递给祝寒烛,然后一溜烟地撒腿就跑。
祝寒烛将水壶递给他,小心翼翼地问,“王爷,您没事吧?”
靳王靠在墙壁上,片刻没有说话。停了一会儿,他才对祝寒烛低声令道,“先生,通传各位将士,继续原地扎营吧。”
祝寒烛见他不愿多说,便只能闷闷地应了一声,赶紧出去传令。
众人一撤,薛敬猛然间瑟缩了一下身体,捂着心口的手痉挛似的攥紧衣衫,他的身体贴着坚实的墙壁慢慢滑落在地上,痛喘声瞬间穿透这些火捻,在空旷无人的地下散发出潮热的血气。他身上的皮肤似乎都像是在用极碎的竹片血淋淋地剥开一样,一寸跟着一寸……他不由自主地撑住地面,全身止不住地颤栗起来,发疼烧灼的心口上像是插|进了数万根棉针。
口鼻中不断涌入辛辣的硝石粉,舌尖被咬破后流出的血烫得他一个闷哼,栽在了地上,那惨烈的痛呼声才终于断断续续地从他的口中泄出。
他身体内那些细小的血蛊终于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时限将近。
小青蛇像是耐不住燥热,从那只熟悉的竹筒中冒出个头,顺着他的领子钻进胸口,毫不犹豫地一口咬在他心上那一点。
那一瞬间,他的眼前一片红光,他好像一下子被拖进了一片荒凉的战场——带着血的刀锋瞬间扎进了一个人的心脏,那人睁大了瞳孔,在濒死的血泊中挣扎了片刻,最后在一阵激烈的急喘声中慢慢地停止挣动。
他手中一直握着的玉佩摔落,砸在石头上,顿时四分五裂。
“呃……不要……”
他想去抓那个人的手,却见他的手上已经钉满了钉子,一片血肉模糊。他下意识地挣扎,想扑在那个人的身上,可是那么近又那么远,不管他怎么挣扎,都和那个人保持着一样的身距。
——“毒性游走时,会出现梦魇。不要信它,更别陷进去。”
温润如玉的嗓音再次在耳边传来,薛敬连忙屏息凝神,从那片飘荡的血色中找寻二爷的影子。他的脸色几乎已经白至透明,如削薄的蜡纸,糊在了一个闪着青色软烛的灯箱上,似乎只要轻微地碰上一下,人就像是一只粘合在一起的瓷瓶,顷刻间就碎了。
紧跟着,薛敬的眼前的图景又轮换了,他的周身开始飘絮,早春的杨花如雪般飘落,将那人冰冷的身体盖住,只留下那双通透入神的眼睛。紧接着,他的耳朵里传来着火的声音,他听见很多人的惨叫声,还有不少人端着铜盆往火海里冲——
“公主!救公主!”
“救不了了,已经全烧了,全烧了!!”
薛敬懵懵懂懂地抬起头,他发现踩在自己脚下的石板变成了一道一道裂开的石缝,岩浆从地底蔓延上来,瞬间将自己的双脚包裹在火中。但是他感觉不到疼痛,他身边那些救火的宫人正不断地掠过他的身体,冲向那个着了火的宫殿。
整个宫墙都被火焰染成深红,天顶迷离的月色甚至带着笑意,在惨绝人寰的人间孤芳自赏。
红月挂在深黑的夜空,却不见亘古无垠的星野。
紧接着,薛敬发现自己已经被火光吞噬了,他不知道自己身在哪里,只觉得头顶不断坠落木梁,他却被钉在地上不能动弹。
忽然间,方才那人再次出现在火海中,只不过他周身的血色消散了,他就像是一只淬了寒冰的雪人,就扎在漫天火海之中,像是在召唤他过去一样。
“季卿……”
薛敬想往前走,却发现,自己与那个人之间划出一道冰火线,然而不论自己如何撕心裂肺地喊他,那个人就是听不见,他就如同一只被钉在雪地中的冰晶偶,眼神极尽温柔,甚至忽然冲着自己绝然地笑了一下。
紧接着,婴儿一声震穿耳膜的哭声,将所有的画面全部打碎,万石火|药像是瞬间被一把火点燃,炸裂声腾空,跟着万籁俱寂——
“啊!!”
薛敬猛地坐起来,失魂落魄地急喘几声,紧接着,五脏六腑一阵翻腾,他猛然躬身一边,跟着一口鲜血便喷了出来。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