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一五、寒营
断红崖下,镇北军大本营。
富河平原一望无际,狼烟暂歇。
自从澜月火丘大捷之后,朝廷就派了议和的使臣前往镇北军营,要将那一纸议和书递到北鹘的都城大都。朝中对于北边的战事,一直以来都分“主战”和“主和”两派,“主战”一派一直以陈寿平为首,站在他这一边的基本都是武系一脉,有南疆的安海营主将霍启明,还有已从军营卸甲归朝的一众老将。
然而就此事商议的大朝会一共在朝殿议过三巡,每一次两脉都论至平手,并未较出高下。
去年靖天的冬雪来得甚早,今年去得也晚。
廉庆帝已近古稀之年,他踩着初冬的雪乘辇南下,在南淮河边熬过了又一个深冬。
这整个一个雪季,朝野都由太子理政监国,渐渐地,六部中犄角旮旯的位子被新的面孔填充。自从澜月火丘大捷的信儿传至靖天,朝野间关于“主和”的议论从未平息。有人认为三州如今已落两州,澜月火丘大捷并不足以撼动南北战局,平白占据一个空粮仓,倒成了镇北军粉饰太平的说辞,借此调动更多人力和军饷,做个以卵击石的败局之战,实在是得不偿失,不如见好就收,暂且偃旗息鼓,休养生息,等兵马粮足之日,姑且再战。
在这样冠冕堂皇的说辞之下,便滋生出了不中听的声音。
朝野众臣各自为阵,人人心里打着精明算计的算盘,在这样朔风吹至、根刺丛生的深春,清明的雨水还未彻底砸落之际,那些关于龙族命脉的说辞便成了滔滔不绝的江水,率先来袭。
有人说,镇北军营养着断龙绝脉的蛊,三州平定之际,也是南朝动荡之时;有人说,高祖皇帝攘外安内,削藩王,平内乱,韬光养晦数十年,终要因为一个人、三座城,毁于一旦;有人说北方民风剽悍,多是心怀叵测的散兵游匪聚集在山野绿林,他们甚至逐渐渗了透州府官民。如今这些嚷着为三州而战的乌合之众,总有一天也会将对外的刀锋指向自己。
而还有人,他们则站在一边冷眼旁观,不站队、不论理,只在必要的时候,往联名请奏议和的奏折上签上自己的名字,看局势定长短。
如今烽火联营,靖天城的灼风终于吹至,势要阻碍征战者的步伐,将他们的一腔热血冰封于还未磨利的锋刃上。
今夜,镇北军营主帐灯火通明。
李潭、郭业槐、穆家统领穆安均聚在主帐,简直架起了“逼宫”之势。陈寿平安坐于主席,居然听这几个心怀鬼胎的老东西东拼西凑出了一个莫须有的僵局,而他们之间原本不睦的传言瞬间分崩离析,似乎在“停战议和”这件事面前,这几人忽然间勠力同心、同仇敌忾起来。
“陈大将军,穆某是带着兵部下发的文书来的,您若执意不愿在请战议和的文书上签字,可确有异心之嫌了。”
穆安是穆争鸣的父亲,穆老统领将位子传给穆安,穆府一脉如今统领禁军,在京中手握重权。他这次代任议和使臣,顶了兵部要臣的差,执意要往北方送信议和。原是因为沉叶林一战的消息一经传出,自己的儿子私自出兵惹出的祸端难挡悠悠众口,于是借由议和之宜,扬言要亲自到镇北军教训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不孝子。
如今,穆争鸣被陈寿平一顿杀威杖打得皮开肉绽,正躺在营帐中爬不起来,穆安倒成日避嫌一样的不去探视,非要一门心思地往主帐里扎,硬是要逼陈寿平在议和的文书上签了自己的名字才算作罢,他确也在主帐堵着陈寿平蹲了整整三天了。
李潭向来是一棵“墙头草”,可自从穆安来到军营,他就变得不那么摇摆不定了,从前和稀泥的他,此刻紧跟穆安的意思,指哪打哪,绝没异议。
而郭业槐……倒显得更为心平气和,他从镇北军开拔至今,一直都是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凡事做法倒是跟他在幽州城狡猾的样子如出一辙,左右逢源,无往不利。
陈寿平扫了一眼这几个各怀鬼胎的老狐狸,最后将眼光落在穆安身上。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穆安手中议和文书,沉声道,“穆统领,你我共事多年,我的脾气,你是了解的。你手中握着的议和文书本将军看过了,不是不给你放行,而是通常两朝议和,先低头的那位总要割两块肉下来以表诚意,不然别人放着到了嘴边的鱼肉不咬,难道还要被你这几句无关痛痒的好听话催着,笑着偃旗息鼓不成?”
李潭微微蹙眉,立时明白了陈寿平的意思。
然而,穆安的脑子却没有李潭转得快,“大将军什么意思?”
陈寿平站起身,强压心底的愤怒,背上火辣辣的传来痛感,他忍耐片刻,终于走到沙盘之前,双手撑在沙盘上,一眼扫去,南朝千里北疆尽收眼底,他的心里忽然有些悲戚,于是不绕弯子,直截了当地问,“让地?还是赔款?”
他忽然抬起头,对上穆安痉挛般跳动的眼角,“这些事不说清楚,我怎么给你放行?”
“你!”穆安气哼哼地一甩手,走到陈寿平所站沙盘对面,“我快马先行,草拟条款的人马随后就到,这议和文书先送至大都,是为了尽快将北方的战火平息下来,已经快六年了……老百姓死的死,逃的逃,再这样下去,没得救了!”
陈寿平微微笑了一下,“这么说……草拟条款的人员还在来北边的路上。”
穆安深吸了一口气,没有接话。
“既然草拟议和条款的人马还未到,那就等他们到了,再说吧。”
这些天跟这些老狐狸们明里暗里地斗心眼,陈寿平几乎将所有能用的话术都用尽了,甚至用上了拖延的怀柔之术,此刻深谙自己远没有将那套制衡人心的招数学个透彻,如今遇见这样的局面,却不禁感叹,若是他那个师弟在场该有多好。
可陈寿平确实不愿过多与这些人周旋,所以即便言语迟缓,眼神却尽是愤怒。在场几人无不明晰他在借故拖延。于是李潭接了穆安递过来的眼神,笑呵呵地上前一步,对陈寿平说,“李某多年不上战场,布兵打仗远不如大将军,可朝中为官的这些年,下官还是或多或少,有那么一些感悟,想寻个折中,与大将军分享。”他扫了一眼久坐未动的郭业槐,唇间微微勾起,巧妙地说,“下官曾在郭大人手下做事时,他就曾经告诉过下官,凡事寻个合适的度,于人于己行个方便,也给自己铺一条后路。陈大将军多年征战于沙场,是非人心看得极透,倒是不需要下官多说什么,只是……在如今这件事上,陈大将军实在不应该多行阻拦。”
他走上前,挪到陈寿平身侧,用手指轻轻拨了拨沙盘上插着的红色小旗,轻笑道,“议和是太子与众辅政老臣一起商议的结果,是经由陛下裁定过的。大将军是在为南朝征战,不是在为某一个人、某三座城征战。若大将军一意孤行,一定要在‘盖章’这件事上阻这么一道,对将军今后的仕途……”
“再者,朝中因为这事,已经削了几位退伍老将的职,打发他们解甲归田,回原籍养老去了。可他们偏偏不依不饶,一定要堵在宫门口,非要论出个死活来。何必呢?最后弄得晚节不保,说不定还得被乱棍打出去,一辈子保卫疆土,到头来落得个如此欺凌的下场,得不偿失。”
李潭这一番话说得好似感人肺腑,处处都是为陈寿平着想,却又处处透着诡诈。
郭业槐这才终于开腔,“大将军,你也别全听老李这些官话,但他有句话说到点儿上了——大将军到底是在为南朝征战,还是在为某一个人、某三座城征战。”
陈寿平面无表情地盯着沙盘,没有做声。
郭业槐此刻终于站起身,走到了沙盘之前,在那硕果仅存的一面小红旗旁圈了个圈,眼神始终盯着沙盘上幽州城的位子。
“林竟要私自出兵,征战伦州,这事儿也是陈大将军默许的么?”还没等陈寿平接话,郭业槐立刻自问自答道,“想必不是陈大将军的意思。毕竟这可是欺君大罪,私自动兵二十万,这要是怪罪下来,镇北军听者有份,没一个跑得了承恩阁的典狱酷刑。所以想必……是那姓林的自己的意思。”
陈寿平猛地站直身,眼神一凛,“你要动林竟?”
“说实话,林竟这个守城的总兵,是从卓缙文手里抢过来的。有丁老头和靳王殿下为他保驾,旁人用尽十年都挣不来的位子,他林竟可谓是一步登天。可旁人不知道经过,我知道。”郭大人笑眯眯地看着陈寿平,声音中透着彻骨的狠意,“他当年带十万难民围堵幽州,差点了效仿黄巾军,做了那反叛的当头兵。这事儿……大将军不会不记得吧?”
“林竟是将门之后。他大哥林志是为了保卫伦州而牺牲的,本将军职责所在,不希望郭大人对将门之后妄加非议,您是朝中老臣,应该知道后果。”
郭业槐笑道,“当然。可如今本官是大将军的监军,就像大将军说的,职责所在,也必须要以大局为重。如果林竟胆敢私自动兵,本官也绝对不会坐视不理。大将军,这可是欺上瞒下的重罪,不喝那杯践行酒,哪个将军敢出征?”
“……”陈寿平压抑着激烈的怒意,生生地将一团怒火压在了心底。
郭业槐走过去,将那议和草拟的文书从穆安手中接过,转身放在了陈寿平目之所及的沙盘边上,轻轻用手指点了点,“文书,我们搁这了。大将军,说明白点,老百姓心里有杆秤,谁能让他们吃饱饭,他们就拥护谁。只要不打仗,朝廷损失一点银子,不算什么。重要的……还是没有战火,天下太平。”
说完这番话,郭业槐便率先走出了大帐,穆安和李潭紧随其后。
帐帘翻动几下,又被劲风吹起。
火烛慢慢燃至底部,忽地灭了,窜动着黑烟。
陈寿平在沙盘前站了好一会儿,忽然猛地一掌砸在沙盘上,震怒之下,沙盘砰地弹起,沙堆散了,砂砾乱飞。他急喘片刻,一把攥紧那封议和的文书,死死地捏紧,闭上眼,压抑地呼出一口恶气。
三州之战迫在眉睫,为了将三州收复,他们这些人……用了十年心血,付出了千万人的性命。
陈寿平全身颤抖地走回案前,慢慢地坐在椅子上,这帐中无人无声,他才得此片刻安宁。
不知不觉中,他睡着了……
他一向无梦,即便做了梦,醒来后也不记得梦见过什么。这么多年来,他只在离开云州那晚,梦见过天命书院的那个金鲤池,他曾被那个顽皮的师弟扯着胳膊,拉他去捞老师养在池中的金鲤。被发现后,两人被老师罚跪,还被罚抄写《孙子兵法》,可老师也从不细看,所以很多次被罚抄写的兵书,都是他替师弟抄的。
“……”
忽然,陈寿平被什么动静吵醒,他一睁眼,就见一人从帐帘后走出来,那人像是怕惊扰他睡觉似的,轻手轻脚地走到他身前,单膝一跪,“大将军,末将回来晚了。”
陈寿平吓得全身一僵,心里一团乱七八糟的枯柴差点化成了窜天的炸|药,他下意识地去摸火烛,却被靳王伸手按住,“别亮灯,我是翻断红崖进来的。”
陈寿平急促地轻喘,眉间皱得死紧,压低了声音急迫地问,“王爷,你怎么回来了?”
靳王倏地收回手臂,他在爬断红崖的时候,伤了手心,此刻手心全是倒扎的石刺。他不慌不忙,从腰间掏出一个火折,就着两人咫尺的近距点燃,沉声说,“大将军,我若不回来,他们几个就要把镇北军拖垮了。”
“可是……”陈寿平焦急地望着他,怒不可遏地低吼,“他们要的就是你亲自回来!逼你回来之后,再将生杀的罪名扣在你的脑袋上,你一个人,斗不过他们!”
靳王压平了呼吸,抬眼看着陈寿平,认真地问,“我就任他们杀吗?”
“你少学烈衣那套!”
“我没学他。”靳王微微侧头,咬死了齿间的每一个字,“大将军,难道你真想押上自己的生死,和十年来南征北战的荣誉,只为了让我偷偷摸摸地拿下三州?”
“现在别无他法,你腹背受敌。”
“你我哪个不是腹背受敌?”靳王往身后看了一眼,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他们既然想要我的命,那就正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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