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一四、鳞甲
夜晚,桑乾河密林。
探路的死士趁夜肃清前路,为了后方的大军扫清路障。烛山大军已拔营五日,正如薛敬所说,分三路军分抵云州腹地。如今靳王和祝寒烛领军百人,先一步沿着桑乾河边,在距离云州城百里的深山中暂时歇营。
此时,已是丑时。探路的人马人数不多,未免打草惊蛇,他们只着寻常便衣,这一路沿河往云州去,只一些寻常迁移的百姓,并没遇见任何一方的兵马。萧人海在云州城至少屯兵十万,却没有出兵的迹象。
“去,你们几个,再往林子里探探路!不要错过任何一个可疑的角落!”那打头的士兵一声令下,左边几个死士便调转马头,往更深的林子里探去。
不一会儿,林子里便冒出了响动——
“报——有发现!”
那领头的士兵快速转马,和剩下十几人往发出声音的地方赶马奔去,在一片泥沼池边,发现了一个倒在泥地里的人。
“还活着么?”
一名士兵跳下马,跑到那人身旁,将他翻了个身,在鼻子上摩挲了片刻,对马上的当头兵说,“头儿,还活着!看样子,是不小心掉进泥陷子里,自个爬上来的。”
“有点本事。”那当头兵跳下马背,蹲下身检查了一下这人的来路,发现他身侧除了一柄剑以外,身上并没别的东西。
“他手里握着什么?”
“掰开来看看。”两名士兵立刻奋力掰开那人攥紧的手心,从他手心里拿出一片铁甲片。
“头儿,这是……”
那当头兵拿过甲片看了一眼,对这些人说,“将他带回营地,交给当家的,这人是个当兵的。”
于是,这个晕死在泥陷旁的人便被带回了军营,他手中那枚甲片被称为“鱼鳞甲”,是镇北军先遣军所着甲胄上的鱼鳞“山甲”,只不过被他抠去一块攥进手里,一是为了掩藏身份,二是为了有意被人认出来。
这领队的当头兵确实有点见识,他看过一眼这“鱼鳞”甲片后,便将这人带交回了主营帐。随后,在众人的惊愕之中,李世温缓缓醒来。
他这一路从桑乾河岸去镇北军营,再从军营回来,往返数百里路,几乎没有停过脚步。此刻骤然间天旋地转,猛一睁眼,几乎被头顶的光晕刺痛双眸。他的嗓子被火烤了一路,几乎已经说不出话来。
“怎么样?”
薛敬一直在一旁等他醒转。
说实话,李世温的出现始料未及。薛敬不难想象这人狼狈地倒在桑乾河岸边的密林中,到底是遇到过什么危机。于是自从当头兵们将他带回来,他就没再出过营帐。其间,祝龙前来与他说明了接下来的行军路线,他只草草圈了几个汇军的地点,便让他自行安排。
他心底蒙上一层灰,莫名地忧心起镇北军里那些藏不住事儿、又管不住嘴的人,自从狼平溪谷行至此地,他还没沉下心来,仔细计划云州城地的布战计划。
毕竟——后院起火比正面应敌更加麻烦和令人忌惮。
“……”李世温半撑起身子,满脸灰白,他张了张嘴,终是沙哑难耐,撕裂的嗓音像是磨刀的砂砾。
“你风寒侵体,先不必急。”薛敬站起身,将军医煮好的驱寒汤递给他,然后正襟危坐,“李大哥,等你好一点,再与我说说,军营里是不是出事儿了。”
李世温急忙点了点头,话说不出口,他急得脸色发白。
薛敬轻轻抬了抬他的手臂,示意他将那碗药喝了再试试。
李世温连忙将那碗药倒进口中,权当是润喉的茶水一般,闷声咳了半天。等再次开口时,他喉咙里堵着的那团棉花终于好像散了一些,声音也发出来了。
“王爷……镇北军乱了。”
薛敬神色凝滞,却没显得过分意外。
“有多乱?”他垂眸,轻轻捻动短刀刀柄,眼神逐渐锐利起来。
“很乱。”李世温揉了揉酸涩的眼皮,全身乏力地缩着肩,手指痉挛般地搅在一起,“我以前从没进过军营……这一次……呃……”
这时,祝龙掀开帐帘走进,刚准备说话,却见薛敬抬手按了他一下,他连忙噤声,缓步走到薛敬身后。
李世温没在意来人,他陷进繁琐的思绪里,不知从何说起。
他向来不太会大段大段地陈述事件,平日站在人后当惯了影卫,一旦习惯沉默,心海便难见波纹,他原本只在在意的人和事上过分动情,还鲜少看他因为一些与他无关紧要的人陷入苦恼。
薛敬便压低了声音,有意引导道,“李大哥,我上回给你的入兵文书,你交给陈大将军了么?”
李世温盲目地点了点头。
“他许了你什么位子?”
李世温瞥了一眼放在床边矮案上的“鱼鳞”甲片,神色一黯。
薛敬顺着他的眼光往那片鳞甲上看去,随后悄然一笑,“陈大将军让你替了□□青先遣军左翼副将的位子,革了他副将军的职。”
李世温闷声道,“王爷,我初入军营,根本没想抢谁的位子。陈大将军封将的时候,我是懵的……”
薛敬不动声色地将眼神收回,对身后站着的祝龙说,“传令铁骑营,今日原地驻营,先不动兵了。”
祝龙上前一步,“王爷,我正要跟你说这件事,云州城外百里,没见萧人海的兵。我们兴师动众,大动干戈,他不会没有探子发现,为什么他全然不管。咱们在水边扎营可以,但是后方辎重和补给是否也要按下不动?”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薛敬又说,“让辎重兵马先行,先一步送至牧人谷。去烛山之前,我曾将一部分先遣军派至牧人谷,为的就是在那边先扎营,为后续军备做接引。牧人谷地广人稀,还有密林和草场,重要的是,那里紧临云城西山,若清明之前城内有穹顶的动作,势必需要咱们里应外合。牧人谷是一处藏兵隐匿的好去处。”
祝龙犹豫道,“可王爷,那我们能想到的地方,萧人海应该也能想到,为何他没有先一步驻扎牧人谷?”
薛敬迟疑片刻,又说,“因为萧人海将兵力布排的范围扩大至了牧人谷之外,他并未将你我这点兵力放进眼中,他只需要将云州圈铸一口铁锅,只待我们亲自跳进去。”
祝龙皱起眉,“请君入瓮这一招……还真是百试不爽。”
薛敬淡淡道,“萧人海用兵狷介自傲,且喜欢在布排上动心思。以前与他对战时,就深知他用兵有个习惯——以饱侍饥,以逸待劳。他偏向截断敌方‘暗度陈仓’的步子,擅于拨弄敌军‘后方’的人心。因此……”
他说到这里,故意看了一眼李世温,意有所指地说,“因此萧人海摸准了,当下咱们只有烛山这五万名死士,后无补给,前有猛虎,所以他才暂时不至于大动干戈,暂将兵力收紧,不露锋芒——这也避免了咱们派出的探子刺探出他真实的兵力而提前有所防范。他如今就是要做明面上的‘壁上客’,闲散得很呢。”
又道,“如今的镇北军营就是一个扶不起来的烂墙,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说是二十万大军屯兵在侧,厉兵秣马,不过是个绣花枕头,一碰就破。”
李世温惊疑之际,倒吸了一口冷气,“王爷……你……”
——你怎么把我要说的话全说了……
祝龙终于点了点头,“那王爷,如今萧人海的目的是什么?”
薛敬看向他,沉声说,“季卿曾在出城之前,也就是龙王庙水战之后,与萧人海在云州总督府内有过一次交涉——萧人海明面上坐拥云州城,看起来权柄在握,其实不然——自从三年前他驻军云州以后,城内一直有一股隐藏的势力在牵动他的命脉,让他不能大开大合地制霸云州城。那股势力渗透颇深,几乎将他身边的人逐一清洗。他这样权柄至上、又嚣张狂妄的‘北鹘杀神’,怎么能够允许手心有哪怕一星半点的污迹是怎么清洗都洗不干净的。树大招风啊……无论在北鹘朝野还是在云州城,萧人海都是众矢之的,所以很多时候他不便动手。于是季卿去了……他终于等来了可以帮他动手的人——借力铲除一直以来、那些沉淀在污泥里的倒刺。季卿惯用合纵连横之术,他们各取所需,萧人海何乐不为。”
祝龙这才将心中疑窦解惑,于是暂时按下不表,只点了点头,连忙吩咐底下,扎营去了。
李世温抬眼看着薛敬,神色肃然,“王爷,陈大将军身不由己。”
“本王知道。”
“朝廷派的穆家统领,是太子直系,我听旁人的意思,这一脉惹不起。”李世温咬着牙,将那枚鱼鳞甲捏在手,死死地攥紧,“他带了议和的文书,本意是去是上京求和。”
薛敬深吸了一口气,渐渐掩去眼底的冷焰。
“陈大将军极力压阵,从澜月火丘大捷之后至今,就在想方设法拖延议和使臣的步子。可是,他们最终还是来了。前一段时间,我、小胡将军和你跟二爷分开后,就一路回到镇北军营,我将你给我写的入军文书递给陈大将军之后,本想立刻启程回九则峰帮三雪姑娘料理屠寨后修缮的事,再谨遵二爷的吩咐,将屯在山里头的十万兵马整顿归位,随时待命。可是我人都还没来得及出营,就被禁足了。”
“所以你从头至尾都没回过九则峰。”薛敬低声说。
“没有。”李世温压抑着愤懑,闷声说,“不光是我,小胡将军是……是……”
他抬头看了薛敬一眼,终是不知道怎么将后半句话说出来。
薛敬却比他镇定,也更能承受那如影随形的重压,“你是想说,胡立深是我的人。”
“……”李世温默默地低下头,没有接话。
薛敬起身走至案前,拔|出匕首,轻轻拨动了一下闪动的烛捻,火光葳蕤,滴落宁死不屈的蜡油。
薛敬眼中看不出端倪,他只低声说,“想必不光是胡立深,曾经归我支配的先遣军也已经被拆了重组;我若是他们,就连小军医豆子的行动权,也要彻底架空。”
“……”李世温闷声低喘。
靳王安置在镇北军的那些人……基本都被拆散了,曾经与他生死与共的战友、属下、兄弟……分崩离析。如今局面已然崩塌,即便不在靳王这个位子,即便只是一个萍水相逢的路人,也能体会到他彻骨的心寒。
“穆争鸣呢?”
薛敬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李世温感觉浑身微微一颤,他几乎能从这人的口吻中,听出血腥的杀意。
“前一段时间,穆争鸣和□□青私自盗走虎符,从澜月火丘出兵沉叶林,这一战导致了澜月火丘险些失守。那一夜,澜月……折损了许多将士。要不是因为杨辉并没执意攻占粮仓,估计此刻……澜月火丘已经不是我们的了……”李世温有些艰难地叹了口气,哑声说,“我和小胡将军到军营的时候,澜月火丘那一战刚刚结束,陈大将军带兵守护粮仓刚刚回营,对此大为震怒,直接各打了两人五十杀威杖,一起关了起来。”
“是他的作风。”薛敬淡淡道,“沉叶林一战,本就是两人私自出营作战,差点酿成大祸,大将军各自赏他们五十,那是碍于军心震荡,手下留情了。若是平日,这是死罪。更何况,这姓穆的……”
他将锋利的匕首慢慢收回刀鞘,随之眼皮一敛,遮掩了眼底那抹隐藏许久的怒意。
“对了,将军呢?”
“他在云州城内。目前……目前还没有新的传信。”薛敬的喉咙里像是卡着什么,忽然咳嗽了一下,掩饰般地避开了李世温的眼神。
李世温原是没有了解沉叶林的具体情况,整个事件大部分都是听来看来的,陈寿平也不可能将个中原委与他讲明,所以他并不知道穆争鸣做的事,也能够理解。
于是,薛敬便不想与他明说了,免得多增一个忧心冲动的人。
李世温默默地点了点头,他虽大多时候木讷迟缓,心思却通透明澈。既然薛敬没有打算明说,他便也不再过多询问了。
“李大哥,你是怎么出来的?”
“我……”李世温吞咽了一下,不太敢对上薛敬洞察力十足的目光,“我……”
“你是私逃出来的?”
“我……”李世温连忙颤巍巍地扒着床下地,撑着病重的身体单膝跪地,“原本小胡将军执意要出来寻你,他义愤填膺,我也无计可施。好几次……他都趁夜翻出了军营,想私跑过来找您,又都被抓了回来。后来……是陈大将军私下找到了我,给了我一片鳞甲,和一道命令。”
薛敬伸手将他稳稳地扶起,按坐在榻上,又问,“什么命令?”
李世温抬起头,眼神一缩,“他说——三州之战的时间是抢来的,勿论生死,全力以战。”
勿论生死,全力以战。
——这是陈寿平拼着多年来浴血奋战的虎符,押上自己性命,为他争取来的八个字。
可……凭什么呢……
月明星稀,薄雾蔼蔼。林中一片静谧,连螽鸣之声都望而却步。
薛敬站在帐前,望向镇北大营的方位——距此,百里而已。
祝龙走到他身后,低声复命,“王爷,末将已经按您的吩咐,原地驻营。”
“祝先生。”
“在。”
“借本王你烛山最快的马。”
原来最近我神鬼莫测的更新时间……
最近太忙……全凭一口仙气吊着Orz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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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4章 第三一四章 鳞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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