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一八、碎云
“灭!”胡立深将匕首塞进刀鞘中,好端端地收回袖内,抬头对薛敬说,“王爷,这穆争鸣跑了,刚才那两个送饭的死士有猫腻,必然是将我们几个当成傻子耍了!不行,那个穆安也不对劲,不是个好东西!刚才与我们起冲突的两名死士端着的托盘里那羊棒骨是馊的,谁会拿馊了的羊肉孝敬自家少爷,那必然是因为他们知道帐子里本就没有活人,端着托盘故意经过马厩,就是为了给我们看的,目的就是为了蒙蔽我们,让我们疏于对他们的防范!”
他义愤填膺地说了一通,终于将事情说明白了,忽然又想起了什么,问,“王爷,现在我们怎么办?!那穆争鸣已经跑了好多天了,追么?!”
“放心。”薛敬笑了一下,“那穆争鸣跑不了,你这边还能召集到多少人?”
胡立深想了想,立刻说,“小一千没问题,大家都被拆散了扔到不同的营帐里,都憋着火呢,我开口召集,他们都能回来!”
“那就都召集回来,断红崖后就是富河县城,还记得上回豆子发现饮血营士兵尸体的那个鼓楼吗?”
胡立深重重地点头,“记得!可富河城已经荒了呀……”
“荒了没关系,饿不死人就行。去,给本王腾个空地方出来。你亲自带着人过去。”
“王爷……”胡立深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记着,这一回收网抓狼,不要动自己人腰间的‘明刀’。”薛敬有意提醒他,所以故意压低了声音,“正如你师父说的,先遣军的明刀用来应敌,袖子里刀才用来屠狼——富河城就是狼圈,是专门用来圈狼用的。”
“为、为什么是富河……”
靳王眼神一冷,没有接话。
胡立深也不再过多询问,他现在心情大好,全然没了之前的憋闷和顾虑,他的王爷回来了,王爷让他打哪儿,他就打哪儿。于是小胡将军二话不说,把脖子上的护项一正,拎着他那腿就往外跑。
“等等!”薛敬伸手扯住他,“急什么,我话还没说完。”
胡立深连忙回过头,火急火燎地说,“王爷,您继续说。”
薛敬看了一眼地上躺着的这三个人,抬了抬下巴,“叫几个兄弟,分别将他们抬到西北角的营帐里,一个人家一个,谁都别想跑。”
胡立深的眼珠子转了几圈,立时明白过来,“知道了,王爷,我这就去办。”
“还有,□□青如今关在哪儿。”
胡立深脚步一顿,听见这个名字,他尽力按压住心火,闷声说,“马厩北边的帐子里,和穆争鸣分开关的。”
“好,知道了。”
西北角的一处营帐里,郭业槐正好脾气地听李潭歌功颂德。
他们几人刚从陈寿平的主帐出来,李潭就点头哈腰地盯上了郭业槐,郭大人也只是跟他客气客气,象征性地询问了一下,问他要不要去自己帐中尝尝从丁奎那里要来的老滇青,结果这人竟顺坡下驴,循着茶香就贴过来了。
在朝中当了这么多年的官,大家明里暗里相互制约,李潭没用在战场上的那些心思,全都扑在了为官上,好像前头在西边战场上拉磨的十年是耽误工夫一样。李大人心思通透,极会左右逢源,而且反应迅敏,简直将官场混得如鱼得水。否则,也不至于刚到兵部才两年,就混到了郭大人的逊位。
可郭业槐这个人也确实让李潭捉摸不透,他明显没在朝中有过分战队之嫌,也并没与谁有过多私交,人人都知道他那枕头底下的箱子里势必藏了许多弯弯绕绕,只要揭开来,就能抓住他的把柄,送他归西。可是呢,这么多年过去了,即便知道郭大人里子面子都不干净,却从没人抓住过制约他的证据,多少人想拉他下水却反遭横祸——卓缙文就是一个例子。
况且,就连靳王、丁奎、傅声……这些立场分明的党系,与他多次交锋,都没抓住他的经脉,非但幽州危机被平安解决,他还混得个押粮的监军之位随军出征,在老皇帝面前,他依旧是忠心耿耿的大功臣。
这人将自己枕头下的黑箱子庇护周全,似乎没人能真正揭开他暗藏的杀心一样。
所以郭业槐这人在旁人眼中不站位、不结党,作风行事光明磊落,弄得李潭都开始半信半疑,到底是不是自己冤枉了他。
于是他借着喝茶的由头贴着郭业槐进了他的帐子,想借着跟他闲聊的过程,探探他的口风。然而郭大人老谋深算,从开始泡茶到茶过三巡,他就是不开腔,只听着李潭一个人天南海北的闲聊,从西北战事聊到东南民生,最后连禁宫内修缮过几次花圃这等琐事都搬到了茶案上来。
“郭大人,您这茶真是不错,陈年的滇青就是和新择的味道不同,香。”李潭也不嫌自己碍眼,端着茶杯,没话找话地第三遍夸赞着这壶茶。
“老李,你我就别见外了,若是喜欢,我这还有一些,就都拿去,老丁头那藏了不少,上回他翻箱倒柜的时候,我看着了。”
李潭就着这话头,连忙凑上去试探,“丁奎也已经在幽州城当了好几年的知府了,您与他相熟,就没问过那丁老头,他就没想过回靖天去?在这偏僻的边关当差有什么意思,还是京城吃香,他这样的人在外头拉几年的磨,也该上下疏通,早点回去养老了。”
郭业槐笑了笑,又抬手为李潭斟了茶,语焉不详地说,“人家丁大人心中的想法,我哪里知道。再说了,我瞧着他在幽州干得挺好的,天高皇帝远,没人顾及到他。如今林竟获罪,也是他亲手将人关进府衙地牢的,也没撺掇着上头保他,好像非要看着林竟获罪斩首似的。他二人也算是同甘苦共患难过,谁成想,这老丁头这么心狠手辣,到了真遇见事儿了,半点都不含糊,你说这样的人,我哪里敢惹,哪里敢问啊。”
李潭点了点头,又道,“那靳王呢?丁大人对靳王怎么看?”
这就有点醉翁之意不在酒了。
郭业槐在心底暗自一笑,略显犀利地调侃道,“咝……我说老李啊,我给您这杯子里斟的是茶吧,怎么您一开腔,带着醉意呢,酒后才失言,您也没喝酒啊。”
一边说着,郭大人还故意端起茶壶闻了闻,确认是茶水后,才慢慢收敛笑意,对李潭含糊其辞地说,“李大人,我劝你还是收敛一些,见好就收,不要急功近利,妄图借这一仗非要打靳王身边人的主意,妄想对他赶尽杀绝。”
李潭一愣。
“我知道穆家对你有恩,所以你明里暗里护着穆争鸣,想他立头功,回去好风风光光地接他爹的位子,好服众。这些我都不说什么,毕竟太子就是将来的天子,穆府效忠于他,那就是尽忠于将来的皇上,你孝敬穆府,就是跟着太子,立场分明,本没什么错。但你要清楚一点,靳王试图拿下三州是没错,可从来没说过,他要谋反呢。”
李潭眯着眼,细细地品着他话中的意思。
郭业槐又说,“你如今想从丁奎这里探取靳王谋反的证据,就试图动林竟,呵,你当我不知道你暗地里带了人在幽州城门口劫下林竟出兵的事么?”
李潭:“……”
郭业槐压低声音说,“那人是你当年在西边从军时的幕僚,是你手底下的心腹,给林竟安的罪名说大可大,说小也不小。老李,你想要对太子爷、对穆府尽忠,可以,但你这回的手段太明显了,你若不收敛,等靳王回过神来,第一个要动的就是你。”
“靳王……”李潭笑了一下,“他如今身在何处,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根本是分身乏术。”
“是死是活都不知道?”郭业槐惯常话术,立时揪住了他话音中的破绽,“那你说他如今是该死还是该活?”
他忽然收回笑意,端起一副刚正不阿的架势,警告李潭道,“李大人,你方才那些话,我当做没听见。最后劝告你一句,再怎么说,靳王也是皇子,这些日子,你闹得鸡飞狗跳,镇北军营占地百亩,还不够你一个人蹦跶的,差不多得了毕竟……之前那档子事儿,你做得也够明显的。”
“哪件事?”李潭愣了一下,未料到本身自己是来打探虚实的,怎么会被这姓郭的牵着鼻子走。
“别不懂装懂了,老李,你怎么出了一趟北方,这么健忘呢。”
随后,郭业槐便不再说话了,他话音不阴不阳,多数时候闪烁其词,让人摸不着头脑。
李潭端着一个装茶的瓷罐子从郭业槐帐中出来的时候,觉得自己平白生出了满头满脸的包。他有些后悔今夜急功近利,非要选在这个时候询问郭业槐的立场,以及幽州那边的事情了。
这样一来,自己的立场鲜明,很多东西就隐藏不住了。
他这样左思右想,越发觉得不太对劲,心跳也跟着加快。等他掀开帘子,终于回到自己的营帐之后,便坐在床边又细想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没想明白,他懒得点灯,索性倒头栽在枕头上,打算睡觉。
结果这一翻身,霎时就见一张惨白的人脸正眼对眼地盯着自己——
“啊!!!!”的一声凄厉惨叫,李潭“噌”地一下从床上跳起来,连滚带爬地往后倒退了几步,一头磕在地上,摔了个五体趴地。
紧接着,帐子里的灯亮了,李潭猛地回头,乍一看见来人,他的脸色一瞬间白了,几乎跟床上躺着的那张死人脸一个颜色。
“王、王爷……”李潭匍匐在地上,四肢贴紧地面。
靳王扶刀走近他跟前,微微垂眸看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地笑了一下,“倒是头一回见李大人对本王行此大礼。没事,我这里规矩少,起身吧。”
李潭却没敢抬头,就看见靳王的黑金皮靴绕过自己的耳边,坐在了案前。他全身微微一颤,慢慢起身,站在他对面,不敢坐也不敢动。
那床上躺着的人被摆成他平日里睡觉的姿势,身上还盖着他惯用的被子,脖子里的血已经凝固了,有一些还蹭到了他的白枕头上。那样一副安枕无忧的架势,只那双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这边,瞳孔里散着光,像是来索命的厉鬼。
靳王朝床上随意地扫了一眼,又看着被李潭刚才猛地扑腾起来、不小心打碎的茶叶瓷罐,轻轻摇了摇头,略显可惜,“这茶是好茶,可惜本王无福消受。李大人是刚从郭大人那过来么?”
他这话明知故问,暗地里却藏着杀心。
李潭不敢造次,他这眼神还未从床上那死人身上撕扯下来,又被靳王一句话问得心胆俱颤。
“是……是刚从他那里回来,郭大人说他那里有好茶,让下官去品评品评,这久未闲聊,一开腔就停不住。”说到此处,他还故意往帐外头看了一眼,故作从容地说,“哟,都这个时辰了,呵……实在是不应该。”
靳王笑意十足地看着他,片刻后,指了指对面的空座,“坐啊。”
李潭应了一声,半拉屁股悬空着,针扎一样地坐在了那张虎皮垫子上。
“本王时间紧迫,就不跟李大人闲谈吃茶了,我开门见山,您见好就收,别等我脾气上来,您非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李潭擦了一把汗,“是、是……”
“两件事,一公一私。”靳王从袖子里熟顺手摸出龙鳞佩,煞有其事地在嘴边吹了两下,眼皮都没抬,“林竟‘株连官匪’的罪名是谁定的?”
李潭惊了一下,心道,郭业槐莫不是个“乌鸦嘴”,说什么中什么。
“是你的人、穆府的人,还是郭大人?”
“是大理寺……刑部的人。”
“姓甚名谁。”
“姓朱,叫朱廷望。不熟……”
“朱廷望……”靳王细致地琢磨了一下这个名字,语气游移不定,眼神却始终盯紧李潭,“本王听闻大人在西边参军时,曾经有一位姓朱的幕僚,这人一直跟随大人左右,直到五年前,您从西边右迁回京,兼任兵部侍郎,那姓朱的幕僚便每隔半年给您寄一封家书,每次随书都会携两张当铺的票子,这样一送,便足足送了三年。”
李潭的脸彻底白了,他下意识地站起身,往靳王那边胆战心惊地看了一眼。
靳王却没理他,自顾道,“那票子是镶着金联的,在靖天城九曲七桥的当铺里,能置换青砖那么大的‘灰囊’。大人为官多年,不会不清楚‘灰囊”是什么吧。”
李潭倒吸了一口冷气,感觉自己手脚发麻,却依旧嘴硬道,“王爷……我、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好。”靳王笑着点了点头,顺手将那枚龙鳞佩好端端地放在案上,上头血色龙纹盘踞佩身,龙目正神色威严地盯着李潭。
李潭打了个冷颤,顺势改了口,“是……是应该有这么回事儿,那人是、是……”
“是什么?”
“是下官的幕僚。”
靳王这才收回笑意,慢慢起身,走到李潭身前,他高出这人一头,只要稍稍垂眸,就能看清李潭翕动的嘴角。
“不熟?”
“……”
“李大人是欺负本王多年来不曾回京,便有恃无恐,刻意编排些幌子,意图诓我,是么?”
“……”
靳王倾身,尽力和李潭的视线持平,笑着说,“你那幕僚卖了你,将你这些年来收他的金砖,还有你捐他官这事儿的证据都呈上来了,那装金砖的‘灰囊’如今正在来军营的路上。”
“什么?!”李潭呲着嗓子,尖叫了一声,“砰”地跌坐在了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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