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二一、集火
富河平原,枯荣谷。
荆棘丛里踏出马车车辙,一匹枣红大马拉着一辆破破烂烂的马车,一路披荆斩棘,正晃晃悠悠地往北边走。
“快点!别磨磨蹭蹭的!都一天了,怎么还在这土丘底下乱转!!”马车里传来一声不耐烦的喝令,声音因为吃痛而伴随低喘。
“不能快啊少爷,荆棘丛的刺要是搅进轮子里,可几个时辰都出不去。”
那赶车的死士一身短打,是这些人的老大,他随即往一边催马上前的死士递了个眼色,那死士连忙调转马头,避开了半人高的枝杈,赶到马车边,就着车窗往里头看了一眼,和声和气地询问道,“少爷,您还好吧?”
“好个屁!呃……”穆争鸣一张白脸像是浸了霜,疼得他手跟脚都抽搐起来,他趴在那不断地挣动,怎么摆他那金贵的身子都不舒服,“本少爷要是疼死了,你们都别想活!”
穆少爷从小锦衣玉食,是在父亲和爷爷养出的蜜罐里泡大的,打小长在京师那个镶金嵌玉的池子里,人人对他点头哈腰。阿谀奉承的好听话每天不带重样地听,登门造访的官员,到走街串巷的平民,哪个见了他不是躬身行礼,喊一声“穆小统领”。
如今,他哪里受过这等窝囊气。被那姓陈的一声令下,打了个半死,那打他的杀威杖上可还带着血印呢,每一下砸在背上,都像是要把他的后背砸碎一样。要不是父亲提前提醒,他早就给军中身在要职的士兵们塞过银子,那一顿军杖还不活活要了他的小命。
于是,这打小娇生惯养的纨绔便不依不饶了,自从被陈寿平下令关进刑帐,他就没日没夜地大喊大叫,直吼得半拉镇北军营都能听得见,一会儿嚷嚷自己冤,一会儿又撕心裂肺地喊疼,最后干脆破口大骂,任谁进去送饭都被摔盆砸碗地轰出来。
于是,陈寿平便命人将他移到了最西北的马厩边,摆明了眼不见为净,还拍了先遣军中几个没头没脸的小子以看马的名义时刻盯着他,让他和父亲本来计划好的离营时间都整整晚了两天。
“疼死我了!你们几个,过来给少爷翻个身!”
那死士左右为难,一路伺候这么个小祖宗,简直要了人命了,他挤着吃了黄连的苦相,咬着牙劝道,“我的少爷,您那后背的伤太重,没法翻身,您就好生趴着吧,要么我叫人进去给您揉揉肩,松松骨。”
“再松骨,再松骨少爷我就归西了!你们他娘的是想害死我,少爷我一人赏你们五十军杖,让你们也尝尝生不如死滋味!哎哟……”他一边嚷,一边嚎,嚎得整个枯荣谷乌鸦乱叫,倒有些比拼嗓门的意思。
那死士左右不是办法,只能喊着马车停下,又叫来老大,拱着他上车去给这难伺候的少爷上药,这死士老大没辙,只能硬着头皮去。
那止痛的药中带了麻沸散,伤口润了药膏,穆争鸣瞬间昏昏沉沉,眼皮子直打架。不一会儿便睡着了……他嚷嚷了一路,这会儿终于消停了,外头骑马的死士也对终于暂时松了口气。
死士老大如释重负,朝着身边一人说,“前头就出枯荣谷了,小心点脚底下,当心缠上荆棘条。”
“明白!”那人连忙调转了马头,往马车周围绕行了一圈,又回来复命,“老大,我看了,没问题。”
死士老大点了点头,又莫名觉得一阵心慌,“不对劲啊,怎么总感觉这地方太安静了。”
“是么?”那检查马车的死士朝着周围看了一眼,“老大,别疑神疑鬼了,莫不是小少爷嗓门太高,冷不丁一停下,您还有点不习惯。”
“哈……”那死士老大笑道,“你说得也对。”
话音刚落,这片荆棘丛的深处忽然惊起寒鸦,紧接着是一串令人肝胆俱裂的鸦鸣。
“什么人!?”那死士老大立时将刀拔|出,另外那些士兵也同样拔|出短刀,众人围着马车,都陷入戒备状态。
黑黢黢的夜色更是让人不安,当空一轮弯月旁飘过一层灰色的云絮,连最后一抹光亮都被遮盖了。
身侧那死士壮着胆子说,“老大,太怪了,不会是陈寿平的人追上来了吧?”
“应该不会!”那老大压低了声音,勉强镇定下来,“大统领那边肯定会带着陈寿平绕圈子,况且,咱们走的不是正北的路,陈寿平打死也不会想到咱们竟然走枯荣谷这么难走的荆棘丛,他们不会这么快追上来。你们,过去看看!”
身边那些死士到底怕死,却也不敢过分暴露出自己胆怂的模样,于是都横刀身前,一副没用的赴死架势,就是不上前。
那老大转头骂了一声,“都什么胆子!你们在这里等着,我去!”
“老、老大,还是别过去了吧,万一那边有人……”
“难道有鬼不成!要是有敌人,你们就带着少爷快马往反方向跑!”
“是、是!”
死士老大壮着胆子,从马上跳下来,轻巧地跳过一道泥沟之后,就朝着发出响动的地方亦步亦趋地走过去。
荆棘丛越走越深,天空中的弯月也终于从云层后露出一个角。月光映在他身后,在荆棘丛中拉扯出扭曲古怪的人影。
这人屏住呼吸,用短刀破开身前的荆棘,满脸是汗。他没有要驻足停步的意思,身后的马声越来越远,他也不敢回头,直到拨开一团很高的枯枝,看见地上摆放的三块白石头,他的心才沉定下来。
他快速往身后和四周扫了一眼,确定无人跟随后,便从袖子里快速扯出一个竹筒,躬身将竹筒压在了三块白石头的下头。
突然,从荆棘丛中窜出一只灰色的野兔,他吓了一跳,拔|出刀就砍了过去。
同一时间,身后传来询问的喊声。
这老大惊魂未定,赶忙回身吼道,“我没事!这边没人!”
等他原路返回马车的时候,那些死士已经聚拢过来。
“哟,老大,你还逮了只野兔子!”
那老大笑了笑,掩去慌张的神色,随口道,“就是这些兔子惊了乌鸦,那边没人!你们这帮胆小的怂蛋,听见点什么动静就吓得要死要活!穆府白养你们了!”
众人嘿嘿笑着,赶忙凑上前恭维他。
这老大被哄得心里舒坦了,才对他们说,“那边是个兔子窝,可不说狡兔三窟么!逮着它可费了点功夫,你们看,肥的流油!还差点掉进泥陷子里,咱们绕远一点走!没事,出了这片荆棘丛,原地扎营,给咱们少爷用兔肉补补身子!”
“欸!启程!”
众人纷纷上马,赶着那辆光秃秃的马车,护着晕睡过去穆小统领,绕了个圈,继续在冷月寒谷中向北前行。
远处,方才那死士放竹筒的三块白石头忽然间动了一下,一只手从荆棘丛里伸出来,将那只竹筒悄无声息地拿走了……
镇北军营。
聚集起来的先遣军和剩余的两百多名穆家死士发生了冲突,他们在西北边的马厩旁开战,两边一开始没有动刀兵,只是在点燃的火盆边上肉搏。紧接着没多久,双方交战进入白热,起初还忌惮着都是自己人、不敢直接动刀的穆家死士,由于不堪交战时对方污言秽语的咒骂,终于忍无可忍,在一个时辰的肉搏战之后,终于率先亮出刀兵。
平日紧跟胡立深的小瘦子大吼一声,“他们动刀了,先遣军所有人听令!胡将军严令——此战只咒骂不亮兵!”
“是!”
这可就有点耍流氓了。
果不其然,整个镇北军营的西北边彻底鸡飞狗跳起来,火舌被窜天的烈酒引燃,在马厩旁烧出了除夕烟火的焦糊味。穆家死士手持短剑或者短刀,照着先遣军的士兵砍了过去,先遣军士兵得了令,无一人亮兵,一边骂一边躲,耍猴一样的带着这群穆家死士在马厩旁绕圈。
战马不堪吵嚷,也跟着扬蹄嘶鸣。
霎时间,镇北军营彻底炸了锅了……
郭业槐绕过一众群魔乱舞、相互对战的士兵,从马厩最后头绕了个弯,看戏似地紧盯着正在“厮杀”的两方,嘴边欣然勾起一抹坏笑。
他身后紧跟着的影卫名叫“阿七”,正是当时在幽州城斩杀卓缙文的那名杀手,跟随郭业槐多年。
阿七默默地走到郭业槐身后,毕恭毕敬地对他点了一下头,“大人。”
郭业槐应了一声,从袖子里掏出一块绢布递给他,“去吧,将信递出去,记得,避开所有人。”
“明白。”阿七接过信,郭业槐转个身的功夫,他就没影了。
郭业槐极是镇定地从小路绕过混战,往自己的军帐走去,如今这两边的人都不好惹,他们正在“狗咬狗”,自己才不会没头苍蝇地往里头撞,到时候撞得头破血流,两边都得罪,何必呢。
他这么盘算着,便走回了军帐,猛地一掀帘子,就见案前坐着一个人,地上还躺了一人。
郭业槐微微一愣,倒没显出过多惊讶,他恭恭敬敬地对那人行了个礼,好言好语地请了个安,才笑呵呵地说,“王爷,微臣算着,您怎么也该来寻我了,所以茶都给您备好了。”
他走过去,将火上烧滚的热壶提过来,往备好的茶杯里倒满热水,又将茶杯推至靳王面前,“王爷请。”
靳王没有动作,他笑着说,“还是郭大人老谋深算,比他们两人强。”
郭业槐极有城府地含着笑,低声道,“这并不难猜。微臣方才一路过来,看见先遣军和穆家死士打起来了,心里就基本有数了。先遣军一动,就意味着您动了,您一动,这镇北军营势必要动。您是先遣军的‘主心骨’,他们群龙无首了这么些日子,好不容易把您盼来了,可不是要大动干戈么。”
“到底是坐镇兵部第一把交椅,姜还是老的辣。”靳王难得称赞道。
“王爷过奖了。”郭业槐倒是端起一副十分听话的模样,并不敢在靳王面前言语造次,“王爷,您此番秘密回营,是为了‘议和’和林竟的事吧。”
“郭大人开门见山,那我本王也不绕弯子了。”靳王抬了抬下巴,指了指地上躺着的最后一具死士尸体,对郭业槐说,“郭大人有所不知,子夜之时,我那小将胡立深曾去刑帐中探望过穆小统领,却发现,他人早已经不在刑帐中了。立刻赶上去灭胡立深口的死士一共三人,都是训练有素的杀手。”他的神色逐渐犀利,声音也冷厉害起来,“都是一个阵营的兄弟,穆府竟然派人对我的副将下杀手,郭大人是个明白人,穆争鸣重罪在身,却私自离营,身后还有百位死士作保,这在南朝的刑典里,算是个什么罪名?”
郭业槐的眼角微微眯起,他嘴边惯有的笑纹像是忽然间刀刻上去的一样,与那副皮笑肉不笑的皮囊有些格格不入。他模棱两可地笑说,“王爷,微臣只是一个小小的镇北军监军,您离营那日还曾训斥过微臣,要微臣好好当差,做好监粮、运粮的注录,默好辎重兵马一斗一钹的量计,务必保证每一次的粮草补给不出岔子。王爷教训的极是,所以这几个月来,微臣一直制心于运粮册的计量和统算上。在这营帐里一蹲就是三五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都快憋出病了,哪里还管得了西北刑帐那边发生了什么事。”
郭业槐这话说的冠冕堂皇,极聪明地将自己从穆家这摊子烂事儿上撇开了关系,还落得个一问三不知的清白下场。他终究不是李潭,比那人的城府不知强多少倍,否则也不至于从幽州那个蜡染的缸中金蝉脱壳,还能在镇北军营一亩三分地混得孑然一身,风生水起。
靳王的眼神中微微冒着冷光,可他的面上却总是带着一丝闲散温和的笑意,他毕竟熟悉眼前这只“老狐狸”,知道他是想从这整件事中将自己彻底摘干净。
呵……这老东西,还真当自己长成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了。
靳王笑了笑,轻声说,“本王想跟你大人谈个合作,不知道大人可否愿意听听看本王的诚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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