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二○、淬心
□□青的双眼已经被泪水弄花了,他匍匐在地上,闷声又磕了个响头。
靳王看着他,简直好像又看到了当初那个跪在王府后院、被任半山用鞭子抽得半死、还绝不屈服的青年。
只两年而已,人心竟然如泥塑的硝石,碎裂于阴湿的泥海中。
但这锥心的滋味一旦习以为常,人也就变得略显铁石心肠起来——莫音、卓缙文……他们一个接着一个,不断地试探靳王心里的底线,可不管是其中哪一个,都无法比拟此时此刻他的心情。
“还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
□□青低哑地“嗯”了一声,“记、记得……是您救了我,将我破格提拔为先遣军副使。”他未敢抬头去寻找靳王的目光,便一直低着头,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一样,“王爷……您对我有恩,此生鹤青莫不敢忘,在回头岭您手刃莫音之时,我就在您身边,当时我看见您的眼神……决绝、惨烈、于心不忍……却没想到,我竟也……”
靳王这才微微低头,略显冷漠地瞧着他,轻声说,“你竟也变成了和他一样的人。”
这个年轻人,和外头帮他御敌的那些先遣军的将士一样,和胡立深一样。他们走在一样的路上,本应向着一个方向走,却没想到,终究背道而驰,走向了截然不同的两条路。
那柄剑出鞘的一刹那,他就已经没打算回头了……
“起来吧。”
□□青全身僵了一下,趴在地上未敢动弹。
“起来。”靳王停了片刻,沉声说,“你不是九则峰的人,我这里也没有生杀帐里拔香的规矩,你应该庆幸,那三刀六个洞我给你免了。从今往后,你都不必再跪我。”
这句话犹如晴天霹雳,硬生生砸在□□青的心口,他的背脊蓦地一抻,撕裂地低吼一声,当即扑了过去,嘶吼着求饶道,“不、不……王爷,不要赶我走……我、我是被穆争鸣陷害的,那柄剑是他握着我的手扎进去的,我……我……没有要杀二爷的意思,王爷,我知道错了,您不要赶我走……王爷!!我——”
话音至此,靳王猛地站起身,踢开了他死命搂着自己脚踝的手,厉声说,“你的剑,没有要杀他的意思——那你的剑为什么指向他!你不指向他,任谁握着你的手扎得进去!”
忽然,靳王一把将□□青从地上拖起来,猛然将他砸向撑着帐顶的柱子上,然后从旁边抽|出那把短刀,将刀柄按进□□青颤抖的手里,然后贴在他的眼前,近在咫尺地吼道,“你倒不如将那一剑直接捅在我身上!”
“不……不……”□□青死命摇头,手中的刀柄倒成了烧红的烙铁,只要碰着就要将自己的手心的皮肤烫化一样,他吓得脸色灰青,简直如一脚踏进棺椁里的古尸,可只那双嘴唇被咬破了,渗出狰狞可怖的血色。
“刀现在就在你手里,我就站在这里,你杀!”
“不!不!!”□□青蓦地摔了短刀。
只听“砰”的一声脆响,刀锋落地时碰见方才碎裂的瓷片,又砸出狰狞的瓷粉。□□青的双脚像是被钉在了那些散落的瓷粉中,被桎梏着四肢,动弹不得。
靳王松开对他的桎梏,慢慢往后退了两步,他心口传来延绵不绝的痛意,犹如千万细密的棉针从胸口直直地冲进了喉咙里。他没再看□□青,也不想再多说什么,只心力交瘁地叹了一声,“你走吧……”
□□青慢吞吞地摇晃了一下,意识涣散地往外走,却在就要出帐的时候忽然停驻了脚步,他猛地转过身冲向地上那柄短刀,一把抓了起来,照着自己的脖子就砍了过去——
“啊——!”
他撕裂地吼了一声,刀锋砸在自己肩头上,鲜血登时就要崩出——
“……”
然而,就在刀锋就要割破他喉咙的一刹那,他的动作忽然停滞了……
靳王站在他对面,不声不响、不悲不喜地看着他,没有动作,不曾阻拦。片刻后,他轻声问,“你出手杀他的时候、见血的时候,也曾这样犹豫过么?”
“……”
靳王用一种凌迟般的语气,又问,“你说那柄剑是穆争鸣握着你的手,逼不得已扎进去的,你握着剑柄的手真就没有用力吗?”
□□青拼命摇头,拼命喊道,“没……我没有……”
“你撒谎。”靳王加快了语速,“你当时动过杀念,那剑刺进他身体的时候,你知道自己没有回头路了,所以你施力了。人的身体一旦破了一个洞,短时间内是不可能再战的。”靳王走到他面前,一把将他提起来,逼使他看着自己,“既然如此,还不如直接灭口。”
“……”□□青一僵。
“你知道他重伤之下还必然会回护流星,所以当时的你只要哪怕一丝的犹豫不决,就是杀机。”
靳王用一种陌生的眼神近在咫尺地盯着他通红烧灼的瞳孔,略带颤音地低问,“他曾尽力保你,待你犹如自己的部下,你却要要他的命?”
“王爷……”□□青哀然决绝地吼了一声,刀子摔落,他匍匐在地,他像是在乞求对方怜悯的丧家犬一样。
他的脖颈处只被自己浅浅地划开一道血痕,还没针宽。
没错,从今日起,他的确是一只“丧家犬”了。
——“你对我出手,想过后果吗?”
——“想过,王爷会要了我的命。”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靳王终是没要他的命,而是直接将他放逐荒野,任由外头那些狼群撕咬他的骨肉,然后在他奄奄一息之际,面无表情地掩在那些看他笑话的人群后面,看他被凌辱、欺凌、像蝼蚁一样被人践踏,最后死无葬身之地。
就好像当年靖天京畿,他被魏丞相诬陷有罪,故意发配流放的时候一样卑微,一样的没有尊严。
不正眼瞧他,这比直接一刀杀了他更让他生不如死。
可那柄刀如今离他的手只差不到一寸,他只要抓起来冲着自己的喉咙按下,鲜血迸溅出来,他就能如愿以偿、以死谢罪了。咫尺之距而已,他却终是没勇气将那柄刀拿起来,再次朝着自己的喉头按下去。
说到底,他还是怕死。
他甚至恶毒地想,自己怎么就跟外头那些他曾经不屑一顾的狗东西一样了。
那些张牙舞爪、耀武扬威的呐喊都是自诩英雄的伪证,通常是喊给别人听的,真让他手起刀落,将自己立竿见影地送进鬼门,临死那一刻,他还是会担心那柄刀锋不锋利、值不值得为这事、为那人去死。
事实证明,他能够为此悔恨,却不能为此卖命。
靳王绕过他身边的时候,没再看他,他将那柄刀捡起来,插|回刀鞘,冷厉地说,“若知道有今日,当初我就不该救你。滚吧,本王从今往后不想再看见你。”
“为什么……”□□青终于咬紧牙关,他像是含着一口温热的鲜血,惨烈地开口,“为什么胡立深可以、林竟可以……我却不行!”
“这番话好生熟悉。”靳王顿了片刻,轻声笑了一下,“我在盲庄半山的时候,就听人说过类似的话,我记得当时是这么答他的——‘这世间,从没有人欺你、辱你,没人践踏你的尊严,更没人将你像傀儡一样提起来,当成摇尾乞怜的野狗对待。’凡事自轻自贱,都是自己心甘情愿,还偏要活成旁人眼中不成体统的样子,何必呢?”
“……”□□青一瞬间愣住了。他掐紧手心的拳头慢慢松开,从指尖往下滴着血。
过了好一会儿,□□青才颤颤巍巍地站起身,失魂落魄地离开了军帐。
帐内,烛火下。
靳王忍了片刻,终于没忍住,猛然躬身一旁,蓦地喷出一口鲜血,他连忙伸手去挡,血却还是从他的指缝间滴落在地上。
“呃……”他撑住短案,俯身停了一会儿,勉强将胸口间这一阵剧痛忍过去,才用手背随意地抹了一下嘴角。
急火攻心,心力交瘁。
他撑过了林竟被押在幽州的消息;撑过了李世温从镇北军带来的噩耗;撑过了这百里长途、不眠不休的山水跋涉;撑过了断红崖上不断滚落的碎石和一不小心就粉身碎骨的危机;撑过了那人一句“死生不重聚,山海不相逢”……却最终没撑过心腹之臣长此以往沉积于心底、一闪而过的妒恨和杀心。
原来遭心腹之人背叛是这样的感受。
他忽然回想起在盲庄半山,和二爷一起剿灭叛党时,那人注视万八千的眼神。时至今日,他才算真真正正地将自己这颗心放在他的心口上,再用一根丝线作为牵引,引铸着血脉,淬炼出坚忍。
痛其所痛,哀其所哀,这心源之血才算彻底相连。
如今,这满目疮痍、千疮百孔的镇北军营已然岌岌可危。陈寿平满身是伤地为他镇守主帐,拼着欺君重罪和身首异处的危险,只为了让他尽快将三州之战。可眼前这些人,他们为了自己的利益、立场、私心……就在背后故意掣肘,是可忍孰不可忍。
方才他那一口血吐出来,心里堵着的一口气才仿佛暂时散尽了。整理好形容和思绪后,他尽力抚平急躁的心跳,强自镇定神地走出大帐。
夜风吹来,将他这漫长的整晚与那些人周旋的阴霾之气吹散。
此时的镇北军营喊声震天,鼓声雷动,到处点燃油火,仿佛要出征一般。
那胖士兵走上前,“王爷,穆家死士一起兵,大将军那边就已经下军令了——责令所有人不得出入军营。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关起门来打狗。”
“说得不错,就是关起门来打狗。大将军的长剑早就等不及出鞘了,军营里头的事交给他来料理就行。”靳王这才往极北的辽原看了一眼,又问他,“穆安呢?”
“回禀王爷,刚刚按照您的吩咐,小的和几个兄弟把第二名死士的尸体抬到了穆安营帐内,果不其然,他看见那人立即傻眼了,立刻就冲了出来,召集了几百穆家死士就冲出了营帐,从断红崖下跑了,我看八成是追去保穆争鸣了。可那小子走了至少两天了,不知道能不能追上。”
靳王深吸了一口气,微微一笑,语焉不详地说,“随便他跑吧,本王又不打算拦着他。”
胖士兵听得云里雾里,也不知道王爷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猎狼的士兵出营了么?”
“前半夜就走了,小胡也已经带人前往富河城圈地去了,黎明前能得信儿!”
靳王默默地点了点头。
朔风至,寒刀入,淬血出——是“圈狼”的吉时到了。
此刻,忽然头顶传来雪鹰叫声。雪鹰认主,它在上空盘旋一阵,立刻锁定了方位,迎头冲下,却因冲劲太大,减速不利,差点将自个球一样的脑袋撞晕在靳王怀里。
“咝……”靳王抓着它的翅膀,将它拽下来,按于自己的手臂上,“知道认人,还不傻。”
那胖哥一边笑,一边揉着自己的肚子,“嘿,这鸟,肥得流油,跟胖哥一样。”
靳王将雪鹰爪子上的信取下来,单手掸开看了一眼,阴沉一整夜的心情终于微微见好,他转过身,不再理会镇北军营中随处闪现的火光,随口对那胖哥说,“走,随本王去断红崖后会一个人。”
“欸!”
断红崖下。
穆安带着几百号人刚刚冲出镇北军营,镇北军营的前后大门就被卸下了。整个镇北军营如今火舌冲天,一团乱仗。
穆安咬着牙,用那几百号人架成人梯,趴下了断红崖,好不容易一落地,背后就传来一声惊吼——“不好了,大统领!陈寿平派兵追上来了!”
穆安不急不慌地扒开人群往后走去,借着有利的高地往半山下看了一眼——果不其然,陈寿平已经仗剑出营,粗算之下,他也只带了几百名将士。
穆安的眼珠子转得飞快,他到底是在禁军多年,遇到这样的情况也不过分慌张,他转个头对身边一名死士说,“把你的衣服脱下来!”
那死士立时明白了意思,连忙伸手解衣服。
穆安又对另外一名死士说,“兵分三路,往三个方向跑!”
“是!”
穆安不是“急狗”,不如李潭会“跳墙”。
他方才乍一见自己营帐中那名死掉的死士,就差不多算准,靳王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回营了。而靳王回营做的第一件事,一定便是肃清内军,将这些打算极力议和的人全部灭掉,再借由来往书信路程远、送信慢的确定因素,与再次从靖天派遣来镇北军监军的官员打个时间差,利用这段时间,速战速决,尽快将三州收复。
克如果一旦三州收复,靳王手里的兵权和在北方的地位就不能与往时同日而语了……
穆安心里拨着他的如意算盘,下定决心,一定要让穆争鸣尽快将那份条款送出去。他一边换死士的衣服,一边想——靳王孤军奋战,倒是有胆无谋。先遣军不过千人众,妄图追赶上早就已经离营的穆争鸣,真是痴心妄想。
再说了,如今还有穆家死士兵分三路,用来分散陈寿平追赶他们的兵力,等他们追上的时候,穆争鸣早就已经出关了。
“听着,三路人马分三条路同时向北跑!”
“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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