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四、隐忧
“!”
薛敬瞳孔睁大,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轻声问,“你说……谁?”
二爷的鬓边溢出细汗,他紧紧闭上眼,忍着伤口尖锐的刺痛,颤声说,“只有哥哥……熟悉我的笔记,能模仿我的画,和字。”
薛敬猛地僵直脊背,跟着神色一凛。
“咳……”二爷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想将喉咙里的血气压制下去,“如果……”
“等等。”薛敬连忙按住他的话音,“这不可能。”
“可是……”
“来,看着我。”薛敬低声说,“季卿,如果你连这个人都不能相信的话,这世间就没有可信之人了——他是你的哥哥,你信任他,尊敬他。即便那封‘状元信’的笔记真出自他手,他也绝不是那个目的。另外,你我谁都不曾亲眼见着这封信,即便方怀远所言是真,即使他是站在我们这边的,凡事眼见为真,说不准……他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再说了,转了几个弯的过往,又死无对证,祝龙轻飘飘的几句话而已,除非亲眼所见,否则,你不能将这事当真。我告诉你这些,并非让你去猜忌谁,而是想我们知道,当年的烈家帅府……必然存在‘内鬼’。你明白吗?”
二爷缓缓点头,“如果不是他,那便必须从他身边的人下手,一个一个去查。”
“那就一个一个地挖出来查干净。”薛敬仰起头,盯着他的眼睛,“你放心,有我。”
他随后拿过粥碗,用手背试了试余温,“还热,吃吧。”
二爷接过粥碗,用勺子仔细地搅拌了几下,忽然神色一滞,“对了,我还没来得及问你,祝龙归心了么?”
薛敬点了一下头,“归了。”
“那他对我……”
“认了错,忏了悔,都是我亲眼所见。”
二爷如释重负地一笑,“那就好。”
“狼平溪谷拜将台前,他那一跪,便是亲手将‘祝龙’从烛山宗祠的棺椁里挖了回来。”
二爷忍不住赞他,“殿下好手段,能让烛山这条线归心。”
薛敬起身,搂着他的肩,扶着他的头,将他稳稳地放在枕上,然后将被子给他掖好,轻声轻语地说,“你故意将我放到烛山上,不就是这层意思么。”
二爷有意调侃道,“方才不是还说,我对你下药,是没安好心。”
薛敬一丝不苟地盯着他,“起初我是这么想的,我还曾赌气,几次三番地想下山找你,却都被祝龙带着一大堆人拦了回来。我当时很气恼,觉得你怎么这么没良心,非要将我当成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屁孩对待,难道在你眼中,我就这么没用?”
二爷笑了一下,没有接他的话。
“直到我看见了祝家先祖的祠堂,和你们燕云十八骑的灵位。”薛敬贴在他的心口上,轻轻地咬着牙说,“你是要我亲眼见见你那些兄弟,逼祝龙说说以前的事。”
二爷收回笑容,眼神慢慢移到别处。
“包括你们十八个人是怎么甄选拜将,怎么排兵布阵,他还讲了你以前的事,原来元帅和你师父起初并不愿你入燕云十八骑,是你自己偏要去的。”薛敬好笑道,“原来二爷‘不听话’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跟你比起来,我可真是太乖了。”
二爷知道这人有意哄着自己,想转移自己的视线,便顺着他的话音笑了一下。
薛敬见那人眼底忽然溢出一丝犹豫,便知他想起了那些往事。他们十八个人也曾肝胆相照,却一夕之间分崩离析,如今活下来的所剩无几,这十年,就好像将一个人的记忆一砍两半,一半分给了鲜衣怒马的年少之期,一半分给了各自西东的生死陌路。
所以这十年,他从未提起过其中任何一个人,不愿,更不敢。
“如今……也只四哥还为他们点着长明灯,每日一香一烛地守着供奉,难为他了……”二爷忍耐道,“所以即便他恨我,我也只是心疼,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如今,他肯与‘祝寒烛’冰释前嫌,到底肯不肯对我释怀,都已经不重要了。倒是殿下,你能让这么固执的一个人亲手揭开自己的伤疤,将溃了脓的血肉挖出来,确是有几分能耐的,这份睿智,我比不了,说吧,你是不是咬着他的把柄,将那个所谓的‘兵械库’挖出来了?”
薛敬笑了一下,“瞒不住你。我当时听到他提起那封状元信,和那个他认为莫须有的‘烛山兵械库’,就忽然联想到了你我在盲庄半山翻出来的地下焚冢,还有那张梅花地图上指引的九个地方,我记得其中一处就指向烛山——所以我才说,你故意将我放给祝龙,一是为了让我有个安全的去处休养生息;二是为了彻底将祝家这条线收归麾下;三么……就是为了给我足够的时间,让我在烛山上好好地挖一挖。”
二爷挑了挑眉,刻意眼神别向一边,不动声色地扯了一下嘴角,“还有吗?”
“有哇。”薛敬故意凑到他眼前,逼着他正视自己,“我一戳破你的心思,你就不肯看我,看着我。”
二爷这才看着他,见他眉梢眼底尽是隐忧,忍不住蹙了蹙眉,情动道,“你能忍着没有冲下山,是看懂我让余定心带去烛山的话了?”
“如果你我连这点默契都没有,我也没脸来见你了。”
二爷缓和了片刻,道,“我就是担心你冲动,所以才将语序换了;这句话本身就有两层意思,明面上看,是要祝龙拦住你下山的去路,一定不能冲动行事;但如果他没拦住,我就只能赌你看懂了我第二层意思。”
薛敬笑了笑,“将前后语序倒转,就变成了完全相反的意思——‘六爷身前,不闻兵动;千乘之城,半月成空。’——你是想告诉我,在将烛山祝家彻底收入麾下之前,绝不能动兵,否则即便是‘千乘之城’,半月内也必然功败垂成,这‘千乘之城’指的不是云州城,而是烛山。二爷可真是用心良苦,为了在祝龙面前掩人耳目,让所有人将这句话理解为另一层意思,你费尽心机,将句子倒着写,就是要将这个决定权交给我。”
“可你怎么知道这句话要倒过来看呢?”
薛敬不动声色地笑了一下,说,“你自己定的规矩——‘红色为攻,白色为守,黑色,便是事成了。’回头岭一战中,我曾用白纸写家书给你,让你‘勿忧勿念’,当时我担心这封信落在旁人手中,所以用了‘白纸’,是想告诉你,我在等风,想问问你‘风什么时候来’;这一次,你带给我的虽然是口信,但——”
他从腰间摸出一个玉佩,放在二爷手中,“黄中带白的玉佩就代表那张白纸,你是用龙鳞佩告诉我,苍龙盘踞烛山,在没有收归祝龙之前,绝对不能动兵。所以这块玉佩,加上这十六个字,是要合在一起看的。祝龙哪里明白鸿鹄的暗语,他不明白,难道我还不懂吗?”
薛敬将那枚玉佩重新塞进二爷手中,将他的手掌握上,“如今物归原主,二爷可别再将它丢了——它会心疼,我也会。”
“你啊……可真会花言巧语。”
“哪里是我花言巧语,还不是你这人脾气差,不好哄。”
“呵……”
二爷将龙鳞佩重新我在手心里,这玩意随他东奔西跑,也算是尝尽了人间疾苦,几经被自己抛弃,又辗转回到手中,怎么都得许它个“忠贞不二”的名头,可偏偏不巧的是,怎么回回丢玉佩,都是从这人这里拿回来的。
莫不是玉佩有灵,偏偏牵着一条线,要将他二人连在一起。
他这样想着,便觉得此时此刻,即便风雨欲来,即便遍体鳞伤,即便前路茫茫,不见尽头,却也没那么担忧了。
薛敬为他掖好被子,垂眸低声说,“你说的,我照办,我说的,你也要听。”
“你说什么?”
薛敬凑过去,沉声说,“好好睡一觉。”
“……那你去哪儿……”
“我在门外守着,你有事就叫我。”
“又没什么事,守什么夜。”
“以往在九则峰上,不都是我守夜么,你放心睡,我不走。”
然后这一声犹如催眠的曲,让二爷整个人陷入无声无息的混沌之中,他的眼皮有千斤重,上下打架,再也分不开。
薛敬轻轻将他的手放进被子里,见他昏睡过去,便起身走出了房间。
桑无枝赶着回凤栖阁忙活生意,傍晚便走了,此刻只鹿山一个人坐在廊下发愣,他看见薛敬走出来,即刻迎上去,“王爷,那林小孟醒了。”
对面西厢房不时传来不曾间断的呜咽声,凄厉骇然。
“什么声音?”
“我不是说了,林小孟醒了。”
“……”好么,这哭声比乌鸦叫还凄惨。
“行,我正好去见见他。”
鹿山跟着他从回廊走到西厢,窗纸因年久无人居住破了个洞,薛敬掀开窗纸的裂缝往里看去,只见一人缩在矮柜和床柱的夹角里,脸被帐帘挡了一半,只隐约能分辨他瘦小的身形,整个人有点像是瓷窑中还没开片的灰色瓷胆,和同年岁的人比,他的体型明显要小很多。
薛敬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鹿山挤过来,凑在窗前看了一眼,“这林小孟胆子特别小,我们救他回来的时候,裤子都尿湿了,呜呜咽咽不太会说人话,还记得我一次登上未央舟的时候,这小子挺通透的,很会看人眼色。”
薛敬微微皱眉,冷不丁地问他,“你瞧着这林小孟多大?”
“怎么说……也得二十了,比你我小几岁。”
“真有二十了么?”
“肯定有。”鹿山否认道,“你别忘了,那林惠安必然是在进宫净身之前有的这孩子,他进宫都多少年了,这孩子怎么也得比他进宫的年限长。”
薛敬并不反驳,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王爷,有个事,我觉得有必要跟你说一下。”
此刻,薛敬离开了窗前,顺着长廊走回了东厢,“你是想跟我说顾棠的事吗?”
“你怎么知道?”
“我也正要问你呢,顾棠这个人……你跟他交过手吗?”
鹿山“嗯”了一声,“正式的,交过一次。后来在救林小孟的时候,他晚了一步,没正式交手。王爷,顾棠这个人……很奇怪。”
“说说看。”
“是这样,顾棠的身手是数一数二的,我打不过他。那日在野林中为了金箔解救银三时,我见他刀法极快,每一招都是杀招,我原本以为他刀不留情,若不是我赶到当场,银三说不定早就被他一刀砍死了。可后来我想了想,顾棠的刀虽然快和猛,但其实他每一招都留情了,刀客不该心存宽仁,他的刀好像和他的心不是一致的……我说不上来那种感觉,我总觉得……他刻意接近我们,也并不是‘报仇’这唯一一个目的。”
“还有……”鹿山又说,“银三之事后,我曾经问过二爷,为什么他不答应和顾棠合作。”
“他怎么答?”
“他说……他能够确定——顾棠是十三年前、靖天一场大火的经事人。他怀疑顾棠的身份不仅仅是‘铃刀刀客’这一层。”鹿山神色认真,正色道,“我觉得他言语闪烁,有意回避。如今,二爷一方面抻着顾棠,不愿将林家父子拱手于人;另一方面,我总觉得他在等顾棠自己忍不住,率先出手,可他到底在等什么契机,我就说不上来了。王爷,你说……他在等什么呢?”
薛敬停了片刻,往身后漆黑的屋子扫了一眼,面无表情地叹了口气,语焉不详地说,“他都不知道,我哪里知道。”
鹿山略显不解地瞧着他,露出疑惑的神色。
“怎么了?”薛敬拍了一下鹿山的肩膀,“怎么这一趟回来,你小子学人琢磨心思了?”
“没有。”鹿山低下头,神色淡漠,脸色却憋得通红。
薛敬瞧着他,忽然问,“听说你要拜山?”
“啊?”
“二爷问你要不要拜山,还要亲自做你的引荐人?”
“啊?”鹿山的脸由红转绿,姹紫嫣红,甚是可观。
“啊什么,你拜了么?”
鹿山使劲摇了摇头,下意识地将眼神移到别处。又过片刻,他忽然反应过来,茫然地说,“你怎么知道?啊……你扒人门缝……”
薛敬笑了一下,挑了挑眉,并不否认。
“……”
鹿山没辙了,只能杵在一边,把自己霍霍成了一根烧红的铁棍。
这时候,门外传来响动,鹿山立时警觉地绷直脊背,侧耳听了听,“别担心,是银三。”
不一会儿,银三被引进来,他脸色不善,上起不接下气地说,“出事了,也不知道哪个孙子说走了嘴,巡城的鹘子兵正往这边来呢,得赶紧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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