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五四、铜片
二爷眉头一皱,“双花池?”
薛敬点了一下头,“我昨夜与你说到的‘烛山兵械库’,实则只说了一半,后面还有一半。”
“你说。”
薛敬低声说,“祝龙认为的那个莫须有的‘兵械库’实则就藏匿在烛山主峰后面、只一涧之隔的副峰半山,从里面凿山之后,向下三层,每一层都分配着不同的要务——一层是存放兵器的仓库,二层是冶炼兵刃和存储原料的地方,最主要的是第三层,也就是那个兵械库的最底层。”
“那里是什么?”
“是一片足足可以容纳近千人的‘号池’。”薛敬顿了一下,又说,“每一隔牢房可以关押两人,地牢常年无人使用,有一小半的地方因为渗水塌陷了,但是还有一半保存完好。我和祝龙那日探烛山兵械库的时候,曾经在那些保存下来的牢房里发现了十二具尸体,全部都是**岁的孩子。”
二爷似是预料到了什么,神色逐渐冷下来。
“这些牢房有点像一个蜂巢,一间紧挨着一间,每一间的空间都极其狭小。这些孩子基本都是这个年龄,而且身上都能找到号牌。”一边说着,薛敬一边从腰间摸出一个布囊,从里面掏出几个铜片递给二爷,“你看一眼,便知道这是什么。”
二爷接过铜牌看了一眼,脸色瞬间一变,“甲辰、丁未……这些牌子难道都是——”
“不错,都是饮血营的号牌。”
二爷深吸了一口气,毫无血色的薄唇微微抿起,“被关在那兵械库地牢里的孩子,是为了输送给饮血营的,他们都是饮血营的战士?”
薛敬轻轻点头,见二爷眉间皱起,似是难耐,便伸出手,轻抚了一下他的眉头,“这座兵械库这么多年来一定是在源源不断地为饮血营输送战力,‘金丝带’上的‘九门’实则一直在暗地里干着练兵的勾当。”
二爷快速按住他的手,轻声问,“这些孩子……都是从哪里来的?按说,他们应该有自己的父母和家人,这样被大规模地关进一个暗无天日的地方,为何这么多年来,竟没有走漏过任何风声?”
他压抑地喘了口气,喉间泛着苦涩的血气,不断低喃,“这不可能……不可能……”
薛敬微微敛眉,从二爷汗湿的手心拿起一枚铜片,用拇指的指甲轻轻刮了一下上面刻着的“丁未”二字,低声提醒,“如果这些孩子原本就没有父母,或者他们的父母原本也是为了‘饮血营’制造出来的呢?”
猛然间,惊雷一闪——
二爷一个没忍住,猛烈地咳嗽了起来,他咳得太过激烈,心脏险些从嗓子眼里蹦出来,薛敬连忙扶住他的身体,一边询问,一边柔顺地轻抚他的心口,“我给你倒点水。”
二爷按住他的手,没敢让他离开。
“我不走。”薛敬担心地说,“我给你倒点水。”
然而自己的手却被那人死命攥着,就是不松。
无奈之下,薛敬只能快速扯下腰间那个带来的酒壶,拔出瓶盖,用手指轻轻蘸了一点酒水,轻柔地抿在二爷的唇间,将他干裂的嘴唇润湿,跟着柔声说,“你抿一点,压压火气。”
二爷无意识地伸出舌尖抿了一下,暖酒的清香直冲喉间,将他涌上来的血腥味压了下去,这消息一时难以消化,卡在心中不上不下,倒忽然之间有些不知所措。
“你把知道的东西再给我捋一遍。”
薛敬却凑到他眼前,轻轻摸了一下他的额头,停了片刻,才缓缓道,“其实你心里清楚,已将这整条线捋顺了,听我再说一遍,只是印证心里所想。”
二爷半靠在他身上,头顶像是被一块巨石压着,太阳穴突突直跳,脖子上溢出的汗顺着他的喉结淌下,薛敬用食指挑了一下,他脖子上青筋颤栗,跟着闷哼一声,“……没想到,他们竟然如此丧心病狂。”
这一回,薛敬倒显得比他镇定不少,他用温热干涩的唇轻轻地碰了一下二爷的鬓角,用令人安心的声音轻缓道,“他们在盲庄半制造了‘双花池’,将在南朝诸地获罪流放的青年男女送出关外,再经由严苛的甄选,挑选适龄男女,一对一对地送进盲庄条风楼;再由专门看管的人进行分配后,每一对男女都会被系上铁锁,随后,他们就会被丢进‘双花池’里;九个月到一年半以后,有些女子就会诞下子女,然而,孩子一旦出生,这些女子便会被‘碎瓷’。‘碎瓷’……往往是烧制官窑的窑坑里惯用的黑话。每一次炼窑的窑炉里会生产成百上千件器物,特级器物会被甄选送入皇宫,剩下的残品会被直接销毁;
“双花池就像是这样一个巨大的‘窑炉’——出生后的男孩被筛选出后,便会从父母身边带走,送进当时咱们在半山底下看到的祭坛里,在那里进行严格的甄选——那些男孩会按照‘上面’的要求挑选出几个‘品类’,然后被成组地养在盲庄里——盲庄,就是他们豢养这些少年的地方。”
二爷仔细地听着,期间,他不断地捻动手指,几乎是在克制又难以控制地反复着这个略显麻木的动作。他的身体微微一颤,薛敬看在眼中,便伸手撑开他相互缠绕的手指,强迫性地将他的手握住,仔细轻柔地摩挲着。
“然后,这些孩子的父母们便会被‘解锁’,其实就是被……”薛敬说到这里,忽然顿了一下,用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声音继续道,“这些孩子于是就变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他们不知道自己的父母亲人是谁、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他们是被人生来铸造而成的‘刀’。”
他们从出生那日就必须按照一把‘刀’的方式存活,这种‘武器’不存在后顾之忧,没有‘底牌’和‘常情’,亲人、挚友、知己、兄妹、儿女……这些可以用来成为‘威胁’和‘软肋’的东西一旦被彻底斩断,他们会变得无坚不摧;他们人人平等,强迫性地放弃掉属于‘本我’的执念,成为不分彼此的‘货品’,被放进单一的、可供人甄选的“货盘”里进行“兜售”——唯一能够区别彼此的,就是脖子里挂着的那枚铜片。
“就是你我在饮血营死士脖子后面看见的那个‘绰’。”
在摒弃了七情六欲、葬送了所有亲情观念之后,这些少年不再被道德和信仰束缚,也不再为所谓的“怨憎会”分散精力,他们被训练成锋利的“宝刀”。
所以‘盲庄’恰如其名,那么多被‘安排命运’的少年被养在盲庄,一批跟着一批,前赴后继,被蒙着眼的勇士,他们不知自己从何而来,只能往一条绝路上走。
薛敬又道,“到了七八岁的时候,这些长成了气候的少年就会被送去烛山的兵械库,随后被斩断右臂,套上那所谓的‘饮血夹’,成为真正的饮血营死士。他们没得选择,只能被人不断挑选,不断舍弃。盲庄后山的兵械库里有一个拣兵台,里头藏匿了大量的血刀,还有不少被斩断的臂骨,应该就是被挑选出来的孩子被斩断手臂后留下的。祝龙让人核查了一下,确实都是右手。”
“而我在那个地牢里看见的十二具孩子的尸体,应该是因为身体孱弱,被暂时安排在了最靠外的牢房里,一旦发现谁的身体出现了问题,捱不过去的就会被直接舍弃,不去打扰……或者说不去影响里面那些已经被甄选编组的少年。”
二爷听到这里,才出尽一口长气,迟缓地问,“这些都是顾棠告诉你的?”
“一半是,一半不是。铜片是顾棠给我的。”薛敬略显克制地说,“他曾押送过双花池里的人。但是他说,鬼门中的‘刀客’务必听命于人,上头下达什么命令,他们就听从什么,没有主见,也不能有意见;况且,‘九门’分布极广,其中有极其细致且严格的划分——人人各司其职,互不干预;顾棠并不在双花池里当差,他走的是一条‘明线’,主要通牒京城一带的脉络,所以他会混进禁卫军,成为禁宫里的一名普通侍卫,甚至在靖天一经蛰伏就是两年。他说他去双花池,是为了还一个姑娘赠与的一枚珠花,那姑娘曾生过一对龙凤胎,男孩子被带走了,女孩子已经……”
二爷慢慢地呼出一口气,低声问,“殿下,这件事……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薛敬停顿片刻,认真地说,“我在想……‘金丝带’的上头到底牵连着谁,这人的手太长了,简直要将天顶捅破个窟窿,他们目无王法,手段残酷。若这只‘手’来自靖天,那势必牵连着背后的势力,这势力想必极其庞大,而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我想不透。”
二爷微微侧目,看了一眼他手中的铜片,轻声道,“想必这件事比你我料想得还要棘手——这是一条操纵北方战局的‘根系’,十几年来,不断做着将南朝培养出来的‘刀’输送至北鹘军备的买卖,再由北鹘训练出的饮血营反击南朝。”
“那他们究竟是怎么想的?南北之争,操控于一方人脉,十几年、乃至几十年!”薛敬无法遏制心中怒火,克制地说,“手段残酷,闻所未闻,实属胆大包天。”
二爷缓缓站起,在床前踱了两步,终于,他往窗外引咎的月色看去,幽幽道,“我想……制造‘金丝带’的目的有三——”
“哪三?”
“其一,用‘金丝带’培养出横越南北的秘密军备属地,在必要的时候,充当可供外借配调的‘兵备’,借给或南或北任何有需要的一国——粮草、死士、兵刃、火|药、战马……这些都是打仗时的必需品;战乱之中,有效且及时的补给大多足以救命,‘他们’就可以用这种方式换取对自己更为有利的布兵条件。毕竟,‘九门’是以‘八极定中’的方式存在的,无论战火燃至北方哪一城,‘他们’都能在最近的‘一门’做出及时且高效的反馈。而一旦争端挑起,这条牵连两国的‘金丝带’便能助这条‘根系’坐收渔翁之利——比如获取大量的金银,累计财富;比如囤积人脉,收拢权贵;比如斡旋朝野、分化权柄;比如制控疆域,收拢人心。”
“其二,那条‘根系’的源头势必出自靖天。首先,‘他们’经年累月拉拢、培养以及收买的不同官阶、不同派系的人马,已经被神不知鬼不觉地安插在朝中重要的位子上;其次,由‘九门’囤积的大量金银又可供他们在军备部署方面站稳脚跟;最后,便是民间绿林——蓝鸢镖局正是他们这条线络上最大的一个江湖势力。也就是说,这条‘根系’不光早就深入了两国朝堂,制衡了两军,甚至还渗透了民间。这样一来,官民两岸皆有他们的人马,在‘金丝带’承运一事上,便是如虎添翼。所以说……这条‘根系’上坐镇的某个人,他如今的任何动作都足以撼动政见。”
“你的意思是……”
二爷不疾不徐地说,“青史上有多少‘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例子,便会有多少被悬挂在半空、不得动弹的‘傀儡’。你父皇若是任由这盘根错节的恶势随意发展,那么到了最后,他手中的皇权势必会被削减。”
薛敬的神色逐渐露出捉摸不透的深邃,“那第三点呢?”
“第三点最是关键,也最为危险。”二爷口气稍缓,转过身,神色肃然,“……如果真是第三种情况,便更加棘手。”
薛敬看向他,眉头微敛,“说下去。”
“南朝疆域辽阔,东至东海,西到西沙,江南淮河一带又是鱼米富足之乡,南朝可以说是坐拥最有利的战略地势和农耕之地;然而北鹘并不落后,他们拥有千里草场,战马、良弓、牛羊数不胜数,大都的十方猎场更是培养出千万孤胆勇士,各个以一敌百,骁勇能战。这样的两国连年征战,军民水火不容。在这样长此以往的对峙之中,那条‘根系’便能在其中坐收渔利。他们培养出的死亡军团便被间接分化在‘金丝带’的‘九门’之中,其中任意一‘门’被人发现,其实都不足以撼动整个‘根系’所培育出的兵备人力。如果有人想要剔除这些‘根系’,势必要与这些‘门中人’做较量,一个不下心,便一定会引火烧身,把自己和自己的‘枝叶’也折进去。所以……他们便可以为所欲为,任由根系的触角慢慢延展,深入到两方朝堂的深处,从而达到制衡两国的目的。”
薛敬略显惊愕地看着他,顺着他的话音慢慢道,“你的意思是……这些‘根系’存在的目的有可能不止是为了借由北鹘吞并南朝,而是为了利用两方长年累月的战火,在两国筋疲力尽的时候一举出击,直至彻底吞下南北两国的疆域!”
薛敬倒吸一口冷气,心道,难道“金丝带”的目的不在南北任何一方,实则是两朝人用自己的血肉养出来的“毒蛊”,一直以来就隐藏在两国的地底,常年累月,长此以往,毒泥暗自沉淀,滋养着这些藏匿在地下的“毒蛊”;终有一天“丹成鼎弃”,千疮百孔的两国再也无法抵御从地底下钻出来的“毒虫”,最终并败于垒,两厢尽殁。
二爷看着他,眼中闪烁幽光,“若有一人势必要手起刀落、斩断根系——这个人,必然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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