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五九、泥珠
黎明将近,然而惊雷一震,仿佛又将快要升起的新阳隐去了。
大雨滂沱而下,云州城的街道上只形形散散一些路人,焦急不已地奔行。
琴师们从地井中爬了出来,沿着一条幽暗逼仄的小巷快速朝东河河堤方向走去。那打头的琴师大佟哥满脸的雨水,行色匆匆地朝着身后一众喊道,“大家快跟上我,马上就到东河了,过了河就到了!”
河岸边种满了倒垂的杨柳。
闪电跟随炸雷,偶然将林子里照得如同白昼。阿兰吓得脚步一顿,脸色惨白至透明,唇间被自己咬出裂痕,她忍不住扯了扯一直牵着自己手小慧姐,惊恐不已地说,“姐姐,我怕……我总觉得有人跟着我们……”
琴师耳力灵敏,即便在嘈杂的雷雨中,也能分辨细微的声响。
这时候,夜空再次响起雷声——“哐”地一声巨响,阿兰下意识地颤了一下,唇间的裂痕终于被她自己咬出了血。
伺机而动的杀手手握细刀,在细密的柳树林后震出扰人的轻响。
阿兰拼尽全力,闭上双眼,尽力不让自己被这繁杂的声音打扰。然而周身的骤雨变作无休无止的杂音,伴随着铃声,不断地砸落在细密的树丛里。
“等一下——”
在最前面带队的大佟哥忽然叫住众人的步子。
从林子里窜出无数柄闪着银光的刀,他们全都一身黑衣,口鼻掩在黑布下,头上还戴着斗笠。
“不好,跑!”
然而,那些刀客终究比这些琴师的步子要快,他们在琴师周围围起的刀快速拦住了他们的去路。一名刀客向阿兰的身后砍去,阿兰惊吼一声,急速闪身,踉跄了几步,差点一头栽在石头上。
“小慧姐!小心!”阿兰想都没多想,快速起身扑向正要去砍小慧的刀客,拼尽全力将她撞开。
紧接着,那些刀客闻声而动,带头的那名刀客横握铃刀,向着这群琴师杀过来。
大佟高喝一声,“跑!!快到河边!!我来断后!”
只见大佟从腰间摸出一把短剑,凭借着他那点三脚猫的烂功夫妄图拦下铃刀刀客的追击,结果还没等出招,就被一名刀客抢先一步,却见他那柄铃刀挥至大佟面前,大佟下意识地反手去挡,却不料,铃刀顺着他那柄短剑瞬间劈下,只听“咔嚓”一声,短剑顷刻间便被细刃滑作两半。
大佟被这一招劈下,脚步霎时错乱,紧接着只听“啊”地一声低吼,大佟脚下一滑,在刀客那柄细刀再次刺至身前,却连碰都没碰到他的身体,他自己就一个鲤鱼打挺,先一步一头栽在了旁边一棵东倒西歪的柳树根上,瞬间被撞得头破血流。
不远处,阿兰被那小慧拖着步子,疯也似的往东河边跑。
“船呢?来接我们的船呢!!”
阿兰一个趔趄,脸色被惊吓成惨烈的灰白,她全身抖个不停,沿着河堤找那两艘接他们去对岸的渔船。
“小慧姐!船不见了!”
小慧攥紧阿兰的手心,将她扯至自己面前,哆哆嗦嗦地说,“兰啊,姐姐做错一件事,快,咱们快跑!!!”
阿兰一怔,莫名其妙地被她拉着跑,“姐,你说什么呢?什么错事……”
“不行,来不及了,跑!”
此刻,她们身后不断传来冲杀声,周围的琴师接二连三被那些刀客拦住去路。阿兰不敢回头,只能咬紧牙关,被小慧攥着手腕,拼命沿着河堤跑,小慧的手不知觉中用上了掐断阿兰手腕的力道,冲出的步伐太快,差点要将阿兰甩飞出去。
就在这时,身后的刀子再次追至。那名刀客脚步稍有些趔趄,只见他一把拽住阿兰的衣领,猛将她向后一带,姑娘“啊”地一声惨叫,脖子上刚串好的珍珠项链霎时崩断,细线断裂之际,恰好勒住她的脖子,在她的颈部勒出一道极细的血痕,烛豆大的珍珠“砰砰砰”地摔落泥里,润白的珠身散落各处,混合着污泥和鲜血,格外惨然眦目。
阿兰被扯进泥里,被那刀客顺势往后拖拽几丈远,她被人拖着,身体不断搓着坚硬的石子,后心的衣服碎成一缕一缕的布条,生生见了血。
她脚下踢打,不断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那些刀客不愿惊动路人,便用臂弯一把勾住她的脖子,踉跄着将她从泥里提起来,正当他抬手要将阿兰砸晕,小慧忽然从身侧冲了上来,朝他扑去,那刀客的手腕被小慧攥住,她张口便咬了上去。
“啊!”
只听一声刺耳的惨叫,那刀客手腕处顷刻间见了血,他立时松了对阿兰的钳制,小慧但见他失神档口,当即冲阿兰嘶吼,“快跑!!”
此时此刻,阿兰的脸上像是涂了一层瓦霜,她后退几步,下意识地就往后跑,几步之遥就是东河。几乎是在阿兰快要落水的瞬间,她蓦地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惨烈的尖叫,她脚步徐晃之间,下意识地转身去寻,却见咫尺之外,小慧姐姐的脖子上顷刻间添了一道见骨的血痕。
紧跟着,阿兰就觉得自己眼前一黑,刺耳的尖叫声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发出来的,她张着嘴,几乎是用摔的方式,跌进了河水中。
“噗通”一声——
刺骨冰冷的喝水顷刻间灌进阿兰的口鼻,她这才发觉,方才那声刺耳尖利的叫声,原来是从自己的喉咙里发出的。
但此时此刻,她感觉不到呼吸,也没再听见声响,一片死寂。
岸边,小慧睁大空洞无神的眼睛,无法置信地跌跪在了地上,最后那口气吐出来的时候,她口中的哈气恰好吹动了近在咫尺的一颗珍珠,那珍珠滚了半尺,随着阿兰入水的叫声,“啪”地一下跌进了东河水中。
小慧扯着唇角笑了一下,喉间的血汩汩地冒出来,嗓子眼里像是窒息似的吐着血泡。
她最后半口气吐出来的时候,嘴唇细微地动了一下,好像在说——
“……骗子。”
那被咬了手背的黑衣刀客实则是位老者,他腿脚不太好,走路有点跛。只见他甩了甩满手的鲜血,眼神逐渐阴鸷下来。
身后一名年轻刀客走到他身侧,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帕子,恭敬地递给他。
老人接过帕子,随手缠在了手背伤处。
年轻刀客压低了声音说,“您不是说要留活口么?在这里动了铃刀,还见了血,不好收场。”
那老者将斗笠取下,对身后几名手下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将这些被打晕的琴师全部带走。那些人领命办事,不一会儿,便将那些琴师全部扛走了。
老人面无表情地低下头,看了一眼刚死没多久的黑裙姑娘,慢吞吞地蹲下身,用沾了血的帕子好心好意地擦了擦姑娘脖子上湿哒哒的鲜血,略显惋惜地叹了口气,“这丫头帮我们了一个大忙。她那夜去总督府给夫人弹琴,我派出的人就盯上了她。她从后门出来后没多久,就跟我派出的人撞上了,还收了点我送给她的东西。”
那年轻人蓦地一惊,低头看着这名已然死透的姑娘,“原来是这女人给我们通风报信的。”
老人应了一声,微有些厌弃地说,“可惜她的牙齿太锋利了,狮子大开口。烈衣这回破穹顶,手底下就是这样一群乌合之众。我只不过遣人赏了这丫头两块金钉子,她就眼巴巴地将烈衣往天命书院埋火|药的线路和计划全部透给了我。卑贱之人左右摇摆,跟墙头的野草一样下贱。”
见年轻人露出犹豫不决的神色,老者加重了语气提醒,“不必觉得可惜,这种叛徒能出卖他们,也能卖我们,留下也是祸害。”
年轻杀手眼神一沉,下定决心地点了一下头。
老者又道,“先将他们扔进坑里,其他的,不是你该操心的事,少管。”
年轻人立刻抱拳领命,“明白。对了,方才跑了的那个丫头……要追吗?”
“随她去吧,咱们总得留一只活的,去给他们通风报信。”老者弓着身,有些疲惫地咳嗽了两下。
老人浑浊的瞳孔中倒映疾雨,眼神飘忽不定,跟晨起的雨天一样阴郁。
大雨将血水冲刷干净,紧接着,随着“噗通”一声落水的重响,小慧的尸体被摔进了滚滚东河之中。那年轻杀手定定地望着落入水中的黑色“石块”,心头莫名一紧。
人死身轻,若不坠上重石还真沉不下去,可怎么活人落了水,没扑腾几下,就不成了呢。
“妇人之仁终害人害己,你一定要谨记。”老者走到他身后,语气阴绝地提醒。
年轻人连忙回身,冲老者微微垂首,“属下明白。”
“回你该回的地方吧,免得引人起疑。”老者将铃刀收回身侧,对这人哑声嘱咐,“记得,雨大。换身干爽的衣服再回去,别露出破绽。”
“知道了,义父。”
“把你该做的事情做好,说过很多次了,往后这个称呼,不要再叫了。”
那年轻杀手垂下眼睑,神色游离,让人有些捉摸不透,可他还是不敢违逆这老人的命令,只能微微点头。
惊雷再次震彻苍穹,疾雨没有要停歇的意思。
远竹轩内,依然燃着烛火,日头隐在乌云骤雨之后,并没有将这屋子照亮,相反,窗外昏黑的晨色令人倍感压抑。
许久的沉默,三人各自琢磨心事,屋内屋外一样的血雨腥风。
忽然,燃至最后的烛火禁不住蜡捻干涸,倏地灭了,一缕黑烟歪歪扭扭地飘起,倒是变成了一根脆弱的“导|火|索”,薛敬的身体僵了一阵,这时忽然一动,膝盖不小心撞了竹案,案子猛地晃动了几下,这才将二爷的思绪猛地扯了回来。二爷扶着短案慢慢起身,走到窗前。
阴沉的大雨犹如段段丝线,将他的一颗心死死地缠紧,又打上了数个令人窒息的死结。
终于走到如今这步了么……
他那颗心石沉入渊底,有些难忍地长出一口闷气。
万八千临死时的眼神历历在目,即便到了今日,他依然觉得锥心灼骨。那种撕裂般的痛楚,仿佛是拿着剐鳞的刀一道一道地剐在他的心口。
然而真正到了此时此刻,让他拿起那柄利刃将自己同生共死的兄弟一个一个剥开来筛查,这过程实在就太过艰辛了,更何况还是在如今这个破城的档口。
薛敬走到窗前,与他并肩站立,“这不可能,我不相信。”
“我也不愿相信,可这就是事实。”
薛敬转身看着他的侧脸,生平头一次,未敢直接开口询问他怀疑的对象是谁。
二爷深深地望着他,“殿下,一直以来,有很多事我都没想清楚,总觉得每一次事件的结束,都会留下古怪的破绽,但我一直没将眼光放在自己身边。可如今,假设真有这样一个人,一直隐在暗处,那很多事的‘破绽’就有迹可循了。”
薛敬呼出一口气,头顶砸着一块巨石,压得他一时间说不出话。
“比如……”二爷艰涩地咳了几下,喉咙里像是擦上尖锐的棉针,片刻后,他才忍着开口,“比如灵犀渡口十五艘运粮船中,你贴身携带却被秘密盗走的王印;比如幽州安平王府内,那个曾经藏在你书房床下、监视你一举一动的神秘杀手;再比如我在南角街遇到的那个先我一步杀害任家老婆婆的刀客……”
他缓了一下,继续道,“事情要是再往前推——去年马镖中,乔刚毒害战马的凡心究竟是从哪里得来的;万八千又是从何人手中接到的关于战马过鸿鹄的信,起初我以为是乔刚,可是如今看来,乔刚分明只是一个小喽啰,他又是怎么知道有马镖过鸿鹄,并且将那封没沾过风雪的信恰如其分地递到了山门的哨塔上。我在生杀帐审问乔刚的时候,他顾左右而言他,言辞闪烁,分明有话没说完。况且……”
“况且什么?”
“况且……他身上的蛇毒也很蹊跷,给我的感觉……很不好,就好像他是被人用蛊物控制了一样。”二爷沉思片刻,又道,“我甚至在想,若乔刚不是始作俑者,那背后指使他这么干的人,又会是谁呢?还有,我记得你说过,翟叔死前第一次提到‘钝锋开刃’,他人在王府,又是什么时候、从何处接到的命令,打从我前年冬月第一次进幽州乌鱼巷子开始,他们就有了监视的动作,当时我只带了流星和世温两人前往幽州,连你都不知道,寨中知道我出行的人更是少之又少。那又是谁……他几乎是踩着我的步子,每一次都能精准地提前毁掉我需要的证据——包括后来吴老二从郭业槐那里抢走的装着宝贝的包袱,你出战回头岭后送信回幽州的路程中、不幸遭难的信使和那些家书……”
说到这里,他终于还是停住了。
薛敬走近他,略显忧心地说,“季卿,三州之战,九则峰的人也会参与进来,如果这个内贼一直隐在寨子里,那这次鸿鹄倾巢而出,会不会……”
二爷按住他的话,“如今只能见招拆招,走一步看一步了。”
薛敬微微点了一下头,背过身挡住顾棠的视线,而后伸出手,有意避开二爷腹间的伤口,在他后腰眼上安慰似地轻轻揉了两下。二爷轻轻一颤,隔着薄薄的衣衫,这人滚热的指尖仿佛要将后腰的皮肤烫化一样。
顾棠却并没在意他二人的动作,他的眼神一直落在刀柄上那个葫芦坠子上,并没移开。
二爷转身走回案前,“顾先生带来的消息,令我二人一时间难以消解,是以耽误了片刻,抱歉。”
“无妨。”
“先生说的那名给你递信的乞丐,我想应该是死了。”
顾棠一语双关地说,“他赚的可是‘鬼门关’里的钱,自然是要拿命换的。”
二爷点了点头,“那后来呢?”
“后来,我接到了那个任务之后,挣扎了一宿。方怀远察觉到我的不同,却没有询问我原因。直到后半夜,葛笑不经意间闯进来,差点发现了我。而我绝不能让金云使的人发现,像葛笑那种人,眼睛比刀子还厉,杀过的人更不比我们少,又极会隐藏和潜伏,人的样貌他们更是能过目不忘。所以我当时本能地将自己遮挡好,却没想到露了一个破绽。”
“什么破绽?”
顾棠伸出手,在左手的手背上比划了一道,“那乞丐撞向我的时候,手里的破碗不小心将我的手背划伤了,葛笑不经意间看到了那个伤口。”他叹了口气,又道,“没想到啊,就是因为这个伤疤,让他后来在城外认出了我。”
“城外?”二爷不解地问。
“大火之后,我任务没完成,又因为自己这两年一直在萃阑殿附近当差,所以名字也被划进了殉葬大典的记名录里。所以方怀远想了办法,将我从礼官的记名录上除了名,然后将我藏在了靖天城的八仙堂内。在八仙堂藏着的那几天,方怀远猜出了我的身份。”
薛敬神色一动,没有出声。
顾棠扫了二人一眼,“大火之后不到三个月吧,那一年的清明,我和方怀远约好了,在城外相见。可是他没有来,葛笑却来了。他说,方老师托他给我带了一包东西。我才发觉,方怀远怕是被人盯上了。但当时我无法再回靖天,只能将计就计,请葛笑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方怀远既然能让葛笑帮他捎物给我,想必此人是可以被信任的,我便将计就计,也利用了一下他的身份,将一样东西交给了他,并且嘱咐他若有一天方怀远深陷典狱,请他务必保方怀远一命。结果没想到,葛笑也被盯上了。”顾棠的眼中浮起烈焰,“那条‘金丝带’上的杂种,他们将我身边的这些人一个一个吞掉,势要逼我现身。”
二爷轻声问,“你交给葛笑是个什么东西?”
顾棠凑近烛火,光晕印在他的眸中,让他显得极不真实,他的嗓音低哑镇静,“是一块翡翠玉佛公,怀远曾跟我说过,这东西贵重,牵扯着一桩禁宫惨案。”
二爷:“什么惨案?”
顾棠憾然摇头,“不清楚,怀远没说。”
薛敬忙问,“东西呢?”
“应该还在葛笑手里。”
二爷看了一眼薛敬,略带怒意地说,“这个老五,肚子里那点花花肠子,纠结得倒是挺深,竟连我也一起骗了。”
顾棠的话中却暗藏深意,“二爷,您莫要小瞧了十六爷,他面上看起来玩世不恭,仿佛任何人和事都不曾入眼,肚子里藏着的玩意,怕是比你我想得都要深。不然,他当年在靖天,又怎么能将承恩阁典狱中十六样‘功绩’悉数收入囊中,‘十六爷’的名号,可不是白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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