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2章 第三六二章 一双

三六二、一双

顾棠带二爷穿过柳树林,来到东河边停泊的一众渔船前。

“云州沦没之后,这人就一直生活在船上。”

二爷愣了一下,“他成了一名渔夫?”

“他疯了。”

二爷脚步一顿,忽地看向他。

顾棠挡开柳树的枝条,引他来到一艘破小的船坞边,“当年那批被关押在云州地牢的重刑犯被转关至穹顶之后,曾经监押过他们的牢头、狱卒……多多少少都出了些问题。有些失踪了,有些得了重病,后不治身亡,有些则是在举家迁移别处时,路遇匪盗,基本没留下活口。”

“那这人……”

顾棠回头看着他,“二爷这么聪明,难道猜不出来么?”

二爷微微蹙眉,“这人是‘自愿’疯的。”

顾棠淡淡一笑,算作默认。

“是你救了他?”

“我没有那么大的本事。”顾棠道,“我查了这么多年这件事,其实一直都是在边缘兜兜转转,和你一样,每每查到深入一圈的地方,都会被莫名其妙地干扰。这些年来,我一直东躲西藏,一边要躲避鬼门铃刀的追杀,另一边要彻查方怀远的案子,哪有功夫救人?”

“那他……”

“他是自己敲开的远竹轩的门。”

“自己?”二爷迟疑片刻,轻声道,“你不是说他疯了么,若是疯了,对过往失去了记忆,怎么可能认得去远竹轩的路呢?再有,若是装疯,他当年又怎么能骗得过云首,以至于让他们放弃对他的追杀,最终还能安然逃过一劫。要知道,云首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能威胁他地位的人。”

顾棠笑了一下,“二爷说得对,那若这成了‘疯子’的是两个人,可以逃过一劫吗?”

二爷神色一凛,“两个人?”

这时,他们已经跳上了船坞,船坞的草门半开了一条缝,从里面探出了个扎着鸡毛的脑袋,他脸颊上涂了厚厚的泥浆,干巴巴的,裂出一刀一刀细痕。他看见来人,忽然大惊失色地吼一声,紧接着疯也似的大笑起来。这时候,他身后伸出一只手,一把将这疯子扯回了船坞。

“最近风声紧,别乱叫!”

紧接着,那疯子便大哭起来,一把抱住了那吼骂自己的男子,歇斯底里地吼叫,“我不叫,你别丢下我……我不叫,我不叫了!哈哈哈哈……流水……流水……”

二爷眉头紧皱,快速掀开门帘,见着眼前一切,他微微一怔。

只见不大点的船坞内正挤着两个长相几乎一模一样的人,哭着的疯子正抱着另外一个,而那另外一个正直挺挺地站着,任由那疯子掐着自己的腰,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忽然间,那疯子忽然急促嘶裂的嚎了一声,瞳孔骤然一缩,充慢了血色红光,他血兽一般地抓起一边的棒子,照着他抱着的人夯了过去。

“小心!”二爷一个箭步上前,一把夺下那疯子手中的棒子,将他的手腕一掰,抓着他的后领向后扯了几步,那人顺势向后撞向他,二爷未料到这人蛮力这么大,被他向后一撞,背后的木架子霎时遭殃,一整个架子的瓶瓶罐罐顷刻间坠了下来,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那疯子不依不饶,还要去抓棍子,这时顾棠快速上前,按住他又要挥舞乱打的手臂,另外那人则随手将拴渔具的绳子抽了一根,三人相互帮忙,终于将那疯子绑了起来。

“你这个麻烦!”那绑疯子的人气急败坏地骂了一声,收紧鱼线,将疯子绑紧,利落地打了个结。

二爷神色忽然一凛,看着这人打出的结略有些不解。片刻后,他扶着右臂甩了两下,十分无奈地摇了摇头,对那正绑自己兄弟的壮硕男子道,“抱歉,将您这船弄成这样,要多少银子,我赔。”

那疯子野狗一样地甩着唾沫,低头啃咬绑着自己的鱼线。细密结实的鱼线将他的嘴唇滋出一道血色笑纹,阴暗的船坞内,那疯子睁着血红的双目,冲着三人鬼气森森地疯笑,勾起的血纹甚是恐怖,犹如没有画皮的面具上,空洞无神的眼睛下方,只那画笔勾勒出一抹诡异的笑纹。

那被问及的人没有理会二爷,他恶狠狠地冲顾棠吼道,“都说了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又带人来是什么意思!”

顾棠不急不怒,他慢悠悠地靠在窗边,倒对那疯子视若无睹,“笑话,当初是你带着你哥哥敲开了我家的门,若不是我给你钱,让你给他治病,三年前的冬天,他早就病死了。”

那人自知理亏,心不甘情不愿地重哼一声,拿着一块黑黢黢的抹布,抱着瘫坐在地上、正疯疯癫癫的哥哥,小心翼翼地擦他嘴角的血。

“你们走吧,什么都不知道。你也看见了,我弟弟已经疯了,他根本想不起来当年的事,也不记得你说的人。”

顾棠在不大不小的空地席地而坐,随手抄起一只空碗,打算给自己倒点水喝,结果陶壶是空的,一滴水都没有。

那人怨怼地嗤了一声,“你们快走!我这里不招待外人!”

“欸?!梦里呀……桂花山,山下茶牙湾,流水……去,去……”那疯子忽然瞪大了眼珠子,张开五指,孩子样的冲二爷拍起手来,一边拍手,一边唱歌,跟着嘻嘻哈哈地吆喝起来。

“别唱了!”那壮汉慌忙捂住疯子哥哥的嘴,冲二人气急败坏地吼,“你们也看见了,我们家只剩下这艘船坞,什么都没了!我哥疯了!你们还想怎么样,快滚!”

结果,他从地上爬起来,攥住顾棠胳膊,将他从地上拽起来,连轰带骂地将两人轰出了船坞。

两人回到岸边,听着从船坞里时不时传来的续不上调的歌谣,二爷的神情慢慢了然。

“这就是你守着的最后一道秘密。”二爷望着荡来荡去的船坞,终于幽幽开口。

顾棠一怔,顺着他的眼神,落在了正在觅虫的蜻蜓上,那只蜻蜓正好落在被船坞撞动摇晃的水草间,纱翅一颤一颤。

“那疯子已将前尘忘尽,基本算是白活了一回。如今,他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三岁的娃娃,已经是没有用处的一颗棋子。但是,他却是你手中唯一握紧的、最后一个和方怀远有交集的人。你已经反复问过他了,他一定什么都没说。”

顾棠长叹一声,没有接话。

二爷看了一眼船帆,又瞧了瞧上拴锚的绳索,随之一笑,“顾先生,这才是你定要跟我合作、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最重要的一个原因吧。”

顾棠的脸色终于随着天野间厚厚的乌云阴沉下来,他这心思一旦被戳破,整个人即会陷入一种前所未有的焦虑之中。人心本就不是一面铜镜,却能百般照射各种人的影子,即便那些丑恶不堪的人心被裹成一团腻人的糖球,厚厚的糖霜能遮尽他们身前做尽的丑事,却照样逃不过心思通透之人的眼睛。

二爷走至顾棠身侧,“先生,你愿意和盘托出,想必也是因为我方才退了一步,终于将方怀远的号牌还给了你。”

顾棠紧紧地闭上眼睛,片刻后,又迅速睁开,“不错。这就是我手中制控的最后一步棋,也是我与方怀远之间,共同有过交集的最后一人。这疯子曾是云州府地牢中的一名牢头,他监押过怀远。临战前三天,他曾经托这人送出过一封信到云山楼,想要和鹿云溪见上一面。”

二爷了然道,“果真是鹿姐姐。”

“你知道?”

“猜到一星半点。”二爷见顾棠面露疑色,随即轻轻地笑了一下,“我不是未卜先知,只是有些线索引我至此,我也是看见了东西,才将这些事关联起来的。”

“怎么讲?”

二爷直言道,“鹿姐姐和方怀远相识甚早,想必也是通过我哥认识的。鹿姐姐擅琴,方老师擅画,而哥哥最喜欢的就是这些。我与哥哥相差十岁,原本也不太涉足他的私交。”他轻声笑了一下,“不怕先生嘲笑,我其实打小就不爱这些,但我相信,方老师与他们是很早前就相熟的。”

“前些日子我刚回到云州时,曾听桑无枝与我谈及战前一事,她说她曾因为一些私事跟随鹿姐姐前往无名巷的青海阁见过一个人。她说她当时因为怕师姐发现,所以躲在柱子后面,没看清那人的样貌,但听见师姐对那人说,‘明日我就要和东家离开云州了,兴许再不能回来,请您务必帮我把人保护好。’”

顾棠神色微变,“竟还有这事。”

二爷十分坦诚地说,“我当时觉得奇怪,鹿姐姐到底为何在临战之前独自一人前往无名巷,见一个连她师妹桑无枝都不认识的陌生男子。她还说让那人保护一个人,保护谁呢?直到我后来住进凤栖阁,与凤栖云山楼的管事布爷闲聊时,他曾提及临战前三天,鹿云溪曾经被当时云州知府孙蔚齐的夫人邀约,前往知府衙门,为其弹曲——至此,这两件事才连在了一起。”

二爷转过身,直视顾棠,“鹿姐姐曾在战前见过方怀远,而且方怀远一定是告诉了鹿姐姐什么事,让她起了疑心。我猜……”

“什么?”

二爷脸色不善,比深不见底的河水还要阴沉,让人捉摸不透,“我猜……方怀远定是言语间提醒过鹿云溪——帅府中有‘鬼’,谨慎提防。只可惜……方怀远也不知道那只‘鬼’是谁。”

顾棠倒吸一口冷气,他将视线移至宽阔的河面,没有说话。

二爷波澜不惊地笑了一下,“想必鹿姐姐当时在青海阁里相约的神秘人,便是此间船坞上的疯子——当年那个监管方怀远的牢头。”

此刻,船坞里再次传来那首歌谣,还是那疯子唱的,只是曲不成曲,调不成调——

“梦里……梦里,嘿嘿……流水……流水……哈哈,哈哈!红虾……”

“这疯子每次见我来,都会唱这首歌,到底是什么……”顾棠不解地叹道。

二爷歪着头,轻声接着这首歌读了起来,“梦里桂花山,山半茶牙湾,流水淙淙去,红霞染九川。风诉萧萧客,金丝绕子缠,往来不归路,路竟是天关。”

“这……”

二爷回过神,略显颤声地呼出一口气,竭力压制呼吸,平静地说,“顾先生,你不是想知道真相吗?我带你去。”

他一边说着,一边撩起衣摆,再次大步踏上船坞。

这一回,他不再犹豫不决,也不再过分在意礼节,而是倾身上前,快速撩起草帘,走了进去。

“你们怎么还没走!都说了,这里不欢迎你们!”

二爷未理会那壮汉的骂声,他信步在船坞中转了一圈,往四周瞧了一遍,随后走到那疯子身边蹲下,歪着头,温柔地看着这眼神空洞、不认世人的疯子,话音却对向站在一旁、正凶神恶煞盯着自己的壮汉,“这位……呵,你这十年来,愧疚吗?”

那壮汉一愣。

二爷好整以暇地抬头,轻声说,“你才是哥哥,他才是弟弟,对吧。”

顾棠神色一紧,箭步上前,立刻审视着一站一坐的兄弟两人,不可思议地看着二爷,“你说什么?!”

那壮汉立时炸了,“你胡说!胡说八道!!你滚,你们滚!”

二爷似全然没听见他的吼声,他抬手指了指外头,继续自己的话,“甲板上拴锚的绳结,和你方才情急之下绑你弟弟用的绳结,都是牢里捆犯人时,才会用到的‘囚结’,你哥哥如今是一个疯子,他是如何会打牢门里的牢头才会使的‘囚结’的?”

那壮汉脸色一变,唐突地往后撤了两步,“我哥、我哥以前教我的……”

“我信。”二爷站起身,紧盯着那壮汉的双眼,“那你弟弟脚板上的茧子怎么解释?”

“我……”

“渔人长年累月生活在船上,脚趾为了适应湍流震荡,往往要施力固住甲板,因而脚底用力不均,会磨出厚茧。你弟弟疯了十年不能打鱼,那这脚底的茧子必然是十年前留下的,那你倒是说说看,他当年一个天天在衙门里混饭吃的牢头,难道平日还做两份差么?”

壮汉一听,立刻趴下身,去找疯子脚底的厚茧,然而……他的脚底并没有厚茧。壮汉立刻反应过来,猛地爬起来,气急败坏地大吼,“你骗我!”

顾棠也彻底愣住了,他全然没想到,这些年来他将所有的目光就聚集在这个痴傻的疯子身上,然而却彻底认错了人。

二爷幽幽一笑,十分憾然地摇了摇头,“还真好骗呐。什么脚底厚茧,都是我现编的闲话,那耕种的农夫下水田插个秧,当兵的光着脚在石头路上练半年的刀,经年累月,脚底照样能磨出厚茧。你若不做贼心虚,何必弯下腰去寻呢。”

在那疯子如迷途小兽般呜咽的叫声中,那壮汉的一张黑脸瞬时惨白一片。

这几天回老家了,用网不便,再加上家里事多,更新频率会十分诡异……抱歉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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