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七一、战论
流星的眼神微微闪烁着摇摆不定的火苗,“是这样吗……”
萧人海郑重地点了一下头,“殿下,您如今还未感受到,是因您还未失去过。”
“那……您失去过吗?”
萧人海的神色渐渐黯淡,他长舒一口气,轻道,“失去过。如今想极力挽回,却步履维艰。”
“你说的……是这些药童吗?”
萧人海不置可否地叹道,“正因为饮血营滥用了行将,虽然十多年来,北鹘南征北讨,拿下过大大小小上百场战役的胜利。然而,朝中人才凋零,后继不足;再加上这些年来为了扩充饮血营而导致军备国力严重衰退,国库空虚,那三千将士几乎将朝廷的银子搬空了。”
“还有,你父皇虽然早年推行‘廉政’、反贪腐,然而宗室之臣盘根错节,贪官**、官僚结党之象屡缔不休。这些年皇室子嗣也并无延续,您失走之后,大皇不愿向南朝低头,于是只当您已客死他乡。于是大皇下旨,在大都为您举行国丧,那一年……大都无人敢吃肉奏乐。大皇重病数月未曾下榻,您的母后也于同一年郁郁而终。再后来,后宫相继传出喜讯,前前后后有三个皇子降世,却没一人活过五岁。”
“前年末,最小的皇子薨时才不到八个月。于是,大皇不得已派将我调回,重新将‘杀神’的封号赐予我,只凭借一线希望,让我到南朝边境的坊间去找您。三年啊,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
萧人海长叹一声,“殿下,我们与南朝的这场赌局摆得太大了,您不过是烈衣用来制衡南北、保下靳王的一枚筹码。这十年来,只要您贴身在他的身边,北鹘就只能放任靳王殿下安安稳稳地坐镇幽州,当一个闲散的王爷。只要我们还没找到您,我们就杀不了他、动不得他、更无法将他抓来质鹘。烈衣倾囊相付,舍命护您,终是为了护他自己的主上。”
流星的眼神微微躲闪了一下,有些落寞地低下了头。
萧人海又劝解道,“如今靳王统帅三军,身侧又有陈寿平坐镇镇北军营,他手握雄兵,已不再是当年那个不谙世事、担惊害怕的小娃娃了。只要他想,他就会随时来攻。所以,你的二爷才敢将您重新送回我们手里。”
流星的脸色却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您说这些,是要离间我们吗?”
“是要撞破您心里的那层窗纸,让你你看清人性和真相。”萧人海直言道,“只要您的心还站在他们那边,北鹘人性命危矣,您就不能胜任那个位子。”
“就不能和平共处吗?一定要成为死敌?”
“不能!”萧人海猛然起身,怒喝道,“南北朝争斗百年之久,和平共处实属无稽之谈!”
流星慢慢呼出一口气,小脸憋得通红,他鼓足了勇气,抬头看着萧人海,“方才您这番话,杨辉杨督帅曾说过。但大人,十年来,南朝没有对不起我,二爷也没有像您对待靳王那样,将我吊起来毒打。相反,他连碰都不舍得碰我一下,他将我带在身边,嘘寒问暖,无微不至,他不是你口中——”
“那是虚情假意,故意骗取您的善心!”
“能用十年时间,换我一颗善心,这份‘虚情假意’,我认!”
萧人海未料到流星竟然发火,他愣了一下,连忙退了半步,躬身恭敬道,“太子殿下,是微臣语气不周,您息怒。”
“大人,我不怪您。他当年将我抱走,也是因为他家二十万大军惨死沙场,你们又攻占了云州城,六……”流星缓了一下,改口道,“我还听人说,靳王殿下被你们挂在望月楼上,被折磨得奄奄一息,二爷其余的十七个兄弟相继战死,几乎家破人亡。您想一想,在那样的情况下,他若不将我带走,他二人活得下去吗?”
萧人海唇角翕动,却无法克制震怒的心火。
流星又道,“大人,您方才说他们世俗、龌龊……那我请问,既然争权夺利并没有错,那想在乱世中安安稳稳地活下去,难道就有错吗?”
“……”
“我不是大人口中的‘有志之士’,也没有那么强烈的**。但恩师如父,这是我从小学到的东西。我不能因为自己的身份和立场,就背叛我的老师。”
萧人海看着他,眼前这个小人还不及他的腰线高,可那股子韧劲和胸襟,已是他人所不能及。所谓物极必反,也许如今北鹘朝野所有的反噬都因当年及堤的一处蚁穴而渐渐溃败,时下,第一波浪潮还未退尽,下一波巨浪又要袭来了。
“罢了,微臣不强人所难。”萧人海后退半步,恭敬垂首。
“大人,您还没有告诉我,您要这‘药童’,是为了什么?”
萧人海道,“那些‘药童’实则来自岭南。一直以来,行将和它的解药都被严格管控在伦州城。呼尔杀死后,杨辉一直想将这解药的‘药门’据为己有,但是他当时杀呼尔杀的时候,还未来得及将这层秘密问出来,就等不及痛下杀手。于是,这半年多来,他一直在想方设法寻得‘药门’。近来,我安插他身边的探子得到了秘报——得知,原来这‘药门’竟就藏在伦州的葫芦巷,为了掩人耳目,又不被人怀疑,这种解药根本不是以‘死药’的方式存在的,而是炼注在了活人身上。葫芦巷里有几百上千这样的孩子,那些‘药童’就混在其中。”
流星恍然道,“你要拿到这解药,是为了救三千饮血营吗?”
萧人海笑了一下,“不止。是为了救这些年,我身边不断惨死的心腹,和那些被行将控制的将士——还有她。”
流星全身一震,“你身边……也有被行将控制的人?”
“很多。”萧人海无奈叹息,“你瞧瞧这座云州城,千疮百孔,当年呼尔杀监管云州城时,曾经在我的部下中滥用此药,‘那些人’源源不断地对他输送这种蛊毒,继而使得他食髓知味,一味寻求不容反抗的控制欲,所以在安插到我身边的密探身上,几乎都用上了此物。他当年大肆扩大饮血营的规模,除了刚才我说的大量的金银之外,还有一样许诺。”
“是什么?”
“半座城。”
“半座城?哪半座?”
萧人海低头看着他,“您脚下踩着的这座。”
流星慌忙抬起头,环视四周,顿觉通体发寒,“可是……云州是您的地方啊……”
“地上是,地下不是。”
“什么意思?”
“用这半座城换取为饮血营不断补给人力和药力的生机,而‘那些人’,他们要的是穹顶,还有云州城的地网。”
“地网……”
萧人海有意识地往流星身后蛛网般的甬道看去,压低了声音说,“云州城地下藏着一个‘蛛网’,四通八达,通连各处要地,而这‘蛛网’里藏着的东西,是见不得天日的,他们就像是耗子和蝼蚁,躲在深不见底的地下,做着不为人知的买卖。”
“是什么?”
萧人海笑了一下,“那可多了去了……比如输运、通连消息、囤积货品、隐藏杀手……以及,监视。”
“监视?”流星吓了一跳,“监视谁?”
“监视我。”萧人海显得有些不以为然,好像早已见怪不怪一样,“这经年累月积攒下来的沉污,都是当年遗留下来的祸患,直到今天也没有清理干净,反而愈演愈烈。十多年过去了,因行将被累及之人数不胜数,整个北鹘人人自危,谣传萧家人手上有‘不听话就要人死’的毒物,只要沾着一点就能定人死期。所以呼尔杀死后,大皇本想启用我接任饮血营,但是我……没有答应。”
“为什么?”流星不解地问,“大人,您不是说,饮血营是所向披靡的武器,为将者,人人都想据为己有吗?”
萧人海眯起眼,禁不住唏嘘,“既是所向披靡,也是烫手山芋啊……你父皇能不知道吗?”
流星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萧人海耐心地解释道,“打个比方,就比如太子爷喜欢吃番薯,您若因为贪得无厌而吃多了这东西导致腹胀难受,您的老师故意问您还要吃吗?您会怎么答。”
“我……我当然要……”流星话到此处,忽然明白过来,“难道……他在试探你?若你真答应接管饮血营,就好比我不遵医嘱。”
“聪明。”萧人海道,“您父皇是君王,他怎么可能将军权全部交予一人之手?我若执意要拿,接下来我要接的可能就不是饮血营的虎符,而是一纸罪状了。所以,我没有答应接任,而是举荐了杨辉——那个年轻的南朝人,他为将有野心、有干劲,却和呼尔杀一样阴险。”
提到杨辉的名字,流星忍不住瑟缩了一下,“那为什么要将饮血营交给一个外敌之将……”
萧人海阴狠地一笑,“正因为他身上流着南朝的血,他一辈子都不可能得到北鹘皇族的信任——无论他为我们立下多少战功。”
流星动辄惊愕,简直不敢相信,这世间不见硝烟的争斗竟能演化到如此残忍激烈的地步。
萧人海看出他的担忧,鼓励似的握了握他的小手,安慰道,“别怕。他必然不敢违逆太子殿下,如今有我在,他更加不敢。”
流星担忧地点了点头,又问,“那后来呢?饮血营这些年怎么样了?”
“这些年……”萧人海长舒一口气,缓声道,“当年滥用此药的恶果已经显象,如今随着蓝鸢镖局陷落,镖船不再从岭南起航,伦州葫芦巷里的‘药童’也仅剩下一人了。”
流星走近一步,看着这些少男少女,从他们的眼神中,流星看到了惊恐不安的神色,“他们都不是‘药童’吗?”
“一一检查过了,都不是。”
“大人……”流星小心翼翼地询问,“我听人说,关心则乱。你方才执意斩杀那些没抓到‘药童’的手下,是因为翁姐姐也中了此毒吗?”
萧人海在他身后一声叹息。
流星终于明了,又问,“大人,翁姐姐的毒是怎么中的?”
“……”萧人海微微眯上他那只眼,沉默以对。
流星点了点头,轻声说,“本太子有令。”
“太子殿下请讲。”
“不要再杀方才院子里那些士兵,这里关押的人也不能死。”
萧人海迟疑片刻,到底不敢违逆他,“谨遵太子令。”
他抬了抬手,冲守在不远处的手下说,“去吧,按照太子殿下所说,放剩余十人放了,嘱咐他们戴罪立功。”
那手下应了一声,连忙去办了。
这时,业雅从转角走过来,恭恭敬敬地说,“大人,属下有要事禀告。”
流星看见业雅就一阵恼怒,他不愿在此处多做停留,于是转身对萧人海说,“大人,那我先上去了。”
萧人海立刻对身后两人吩咐,“你们两个,护送太子爷回房。”
“是。”
流星没再说什么,不一会儿,便被两名护卫守着离开了地牢。
业雅见人走远,连忙上前,“大人,属下有急事来报。”
“说。”
“青海阁……来信了,‘云首’的意思是,要您前往亲自一见。”
“亲自?”
“是。一个人。”
萧人海神色阴沉,“他是狗急跳墙,要搬本大人这个救兵啊。”
业雅言简意赅地问,“大人,您去吗?”
萧人海一掸衣袖,语焉不详地说,“本大人坐山观虎斗,就等着坐收渔利,何苦这时候去任他们添堵。”
“大人。”业雅近前一步,轻声试探道,“或许……他们已经有了‘药童’的消息也说不定。”
萧人海脸色一变,倏地看向业雅。
总督府后院正东的卧房中,连凤端着热气腾腾的桂花糕走进了屋子,她见姑娘还在睡着,便将碟子轻手轻脚地放在桌上,转身准备离开。
“凤儿。”翁苏桐在她身后轻轻唤了一声。
连凤闻声转身,“姑娘,你醒了。”
翁苏桐坐起身,笑着瞧她,“你买回来了,我都闻见香味了。”
连凤连忙将碟子端到窗前,用勺子碾碎了半块糕子,喂进翁苏桐嘴里,“我让他们少放了糖霜,姑娘好像不太喜欢吃甜的。”
翁苏桐温柔地笑了一下,“我还好,不总吃。二哥哥喜欢,小的时候,他总缠着陆叔,要他做这个点心。他还总唱歌给我们听……”
“什么歌啊?”
“一首岭南乡间的歌谣,叫《桂花山》。调子我忘了,但是有两句我还记得,梦里桂花山,山下茶牙湾,流水淙淙去,红霞染九川……很好听的调子,可惜我不会弹。”
“这几句诗真好听。”
“是啊……少爷也会唱,他唱得更好听。以前在帅府,我时常坐在他身边,听他弹琴,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翁苏桐轻轻叹了一声,思绪似乎又恍惚起来。
连凤扯着嘴角,有些难过笑了一下,扶着翁苏桐的手臂,示意她躺下来,“姑娘这些天累了吧,夜里总是又梦又醒的,没睡过安稳觉,你再睡一会儿吧。”
“你也去休息吧……”
“不,我陪着你。万一……万一……要端茶倒水的,旁人在这,我不放心。”
“没关系。”翁苏桐抬起手,轻柔地抚摸了一下连凤的鬓角,笑吟吟地说,“你去瞧瞧小太子吧,给他也送两块桂花糕,二哥哥在他这么大的时候,很顽皮的,总是爬到高高的梧桐树上,还被元帅打。去吧……给他送两块。”
连凤仍然不放心,但是耐不住翁苏桐执念深,只能默默地点了点头,端着碟子出门了。
连凤刚走没多久,翁苏桐便又从床上坐了起来。门又一次打开,这一次,是萧人海进来了。
翁苏桐的眼神不惊不喜、不卑不亢,就仿佛正在等着他一样。
萧人海走到床边,蹲下身,扶着她的脚,将她穿好的绣鞋脱了下来,翻起看了一眼鞋底后,将鞋子放在了一边。
翁苏桐今日异常乖顺,任他摆弄,并无任何挣扎反抗。
萧人海略显受宠若惊、于是,他站在原地揣摩了一会儿,想坐在床边,又不太敢太过逾线,最后只得搬了把椅子,悻悻地坐在了床边。
翁苏桐等他开口说话,萧人海却打定了主意一声不吭。
两人这样僵持了片刻,还是翁苏桐率先开口,“大人今日前来我这里,是兴师问罪来的?”
萧人海无奈地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说,“丫头,我只是听下人说你今日光着脚在前院绕了一圈,这还没入夏呢,地上寒气重,所以过来看看你。”
“是看看我,还是看看我的鞋?”翁苏桐冷冰冰地看着他,眼中一汪死水,没见半分波动。
“……”萧人海微微蹙眉,忍了片刻,却并没打算发火。
那双绣鞋湿了,鞋底沾着混着黄草的黑泥,只有总督府的地牢里有这种颜色的土。
“方才在地底下,我看见甬道深处晃动着一个人影,我就猜到,可能是你。”萧人海顿了一下,笃定道,“你听了全程。”
翁苏桐点了点头,“我原本只是担心小太子,可听着听着,就听到了一些有意思的事,于是就入神了。你竟没有当场揭穿我。”
萧人海冲她笑了一下,略显温和地说,“我为什么要揭穿你?这座总督府,你一半,我一半,你是我的夫人,在这里,你想去哪就去哪,谁敢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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