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8章 第三七八章 箜篌

三七八、箜篌

阿兰跌落回地上,声嘶力竭地大哭起来。

她也不知道找这说辞究竟有何用。小慧已经死了,死之前还告知了她,自己办了件错事,为了两个金锭子,她不知轻重地卖了一群苦命人。

然而,这始作俑者竟然是一串白色的珠串。当初小慧将这串珠子拿回来戴到自己脖子上的时候,还跟她说——“你母亲对我的这份恩情,我没齿难忘。如今物归原主,我总算不欠你们家什么了。”

如今,大佟哥他们生死未卜,说不准只自己一个人活了下来,她不知道如今该如何自处。就像鹿山说的,不知道这到底算是报恩,还算是为孽。

阿兰力不从心,又自觉万分委屈,于是,这少不经事的年轻姑娘便只能坐在地上哭,哭得肝肠寸断。

鹿山看不得女人哭哭啼啼,于是他只能转个身,撞门离开,耳不听为净。

薛敬却十分淡定,他只认真地瞧着阿兰,若有所思。

阿兰稍稍抬头,小心翼翼地看了薛敬一眼,只这一眼,便差点被他洞若观火的眼神烫伤。

“王、王爷……您还有什么要问的?”

“你们都是琴师,还是青梅竹马。你的小慧姐死不瞑目,你是看见了的,本王不愿过多揣测,本王只想知道,她还跟你说过什么?”

阿兰缩了一下脖子,眼珠子转了一下,将头埋在膝盖上。

桑无枝走过去,轻轻抚摸少女颈后散着的发丝,“兰丫头,王爷问你话,你可要一五一十地答。”

阿兰却抱着膝盖,将头埋得更深。

薛敬忽然想到了什么,再次跟桑无枝确认道,“对了,我还未进城之前,那晚去总督府给翁苏桐弹琴的人选,本来是阿兰对么?

“对,原本应是阿兰去的,是因为这丫头当时被那几个衙门客伤了,我才临时改了主意,换了小慧去。”

薛敬拿出那个糖人,递给阿兰,轻声说,“这糖人是小慧的爷爷亲手画的,他还在门外等她回家呢,糖人留给你了,算作一个念想。”

他站起身,走到门边时,忽然脚步一滞,回头又问,“阿兰姑娘,琴师以琴为生,你平日里弹的是什么琴?”

阿兰傻呆呆地拿着糖人,眼神落在地上,全身打起哆嗦。

随后,没等她回答,薛敬便信步离开房间。

屋内,桑无枝觉得这问题莫名其妙,她冲正在发呆的阿兰扬了扬手,“丫头,怎么不说话啊,你的五弦琴就摆在案上,指给王爷看不就得了。”

阿兰却始终盯着手中的糖人发呆,片刻后,她忽然怔了一下,哆哆嗦嗦地呜咽道,“三娘,我好困,我想睡一觉……”

“好,你睡。”桑无枝温柔地说,“有事叫三娘。”

廊前。

鹿山正站在半开的窗前发呆,薛敬默默地走到他身侧,笑着问,“你算怎么回事?怎么方才说着说着,自个还生起气了?”

“没什么。”鹿山闷着嗓子,嗓音略显急躁,“你有什么吩咐,尽管说。”

“嗨,我能有什么吩咐,再说了,我哪敢劳烦鹿兄亲力亲为。”

鹿山这才转头看他,随后,他眼神一黯,言语柔和下来,“王爷,你方才话中弦外有音,这件事,难道还存在破绽吗?”

薛敬抱着手臂,斜靠在窗棂上,挑了挑眉,笑着反问,“那鹿兄觉得呢?”

“我不知道。小慧出卖了所有的琴师,如今我们布排的‘火线’已经泄露,若是被他们先一步拆台,那二爷这些日子的心血就都白费了……”鹿山一拳砸在窗叶上,蹙着眉,悔道,“我怎么……怎么……”

薛敬看了他一眼,言语未惊,“你是既生气那苏小慧出卖了我们,又觉得她可怜,是不是?”

鹿山收回满身倒刺,气闷道,“堵得慌。”

“是够堵心的。”薛敬笑了一下,随即话音一转,“然而凡事不能只看表面。”

“什么意思?”

薛敬从怀里拿出一张地图,掸开来递给鹿山,“看看这个。”

鹿山接过地图看了一眼,不明所以地问,“这不是二爷之前给琴师们画的运送火|药的路线图吗?”

薛敬勾着鹿山的肩膀,神神秘秘地说,“走,带你去看样东西。”

鹿山莫名其妙地被他扯着,往三楼最里面的屋子拖去,“王爷,你要带我看什么?”

薛敬推开那间屋子的门,将鹿山让进来。随后,他指了指床边低矮的琴案,“你懂琴,你去看看那是什么琴?”

鹿山看向低案上摆放的琴,脱口而出道,“是箜篌。”

“你娘擅弹七弦琴,你应该也会琴。”

“皮毛而已。”鹿山走到箜篌边,轻轻拨了一下箜篌的竖弦,流水般的轻音悠然入耳,他忍不住赞叹,“好琴。‘人归华表三千岁,春入箜篌十四弦。’我娘常念,她说,如今精通箜篌的琴师已然不多了。”(注1)

薛敬踱步琴边,上下打量着箜篌,随口问,“每个琴师最擅弹的乐器,会不会有很多种?”

鹿山摇了摇头,“不太可能。钟罄、弦筝、笙箫……乐器不同,奏法也不同。部分琴师的确精通各类乐器,但若说最擅弹的,一般大多一到两种,多是一种。对于琴师来说,他们若想在坊间琴楼排得上名号,擅弹之乐在精不在多,和学武是一样的,你们练刀者,若忽然换作长|枪,绝比不过常年耍枪的武者,除非个别天之骄子。技类这玩意吧,虽说触类旁通,却也要制心一处,方能大成。”

薛敬笑了一下,忍不住揶揄道,“这话不像你说的,是鹿云溪说的吧?”

鹿山干咳一声,虽然露了怯,他却也没觉丢面, “王爷,你问这个干什么?”

薛敬学着他的样子,也拨了一下箜篌的弦,言简意赅地说,“这间屋子是小慧生前住的,这箜篌是她的琴。”

鹿山轻轻蹙眉,依然听得云里雾里,“什么意思?”

薛敬转过身,扫了一眼屋内各处,“你方才刚说的,琴师应制心一处,否则凡事浅尝辄止,也是博而不精。这苏小慧擅弹的是箜篌,箜篌与五弦琴音色虽相似,弹法却绝然不同。你方才注意到我拿给她的糖人了么?”

鹿山皱着眉,十分认真地说,“嗯,注意到了。那老头说,他画的是他孙女弹琴时的样子。”

薛敬却冷道,“若是苏小慧的亲爷爷,那他临摹孙女弹琴时的小相,不是应该弹箜篌么?可那糖人手中弹的分明是一盏五弦琴——五弦琴可是阿兰擅弹的琴;”

薛敬顿了一下,又道,“再有,那夜总督府让人请琴师给夫人弹琴,桑无枝起初是要阿兰去的,为什么要阿兰去?我方才问过布爷,让他查阅了一下那日翁苏桐点的琴谱,发现她约的是一首‘五弦丧乐’,是为了祭奠亡灵而约的曲目——那可是阿兰的活。但因为她伤重,桑无枝才临时换了人。苏小慧和阿兰自小一起长大,她们通晓彼此的琴技,但若说专精的本事,还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

鹿山猛然一惊,目瞪口呆地看向薛敬,“王爷……那阿兰……她竟然撒谎?”

“何止是撒谎。”薛敬的眼神终于带上了尘埃落地的气势。

他快步走到妆台前,将桌上一叠由镇尺压着的琴谱取来,又将那几张糖纸展开铺平,仔细对比之后,终于长出一口气,“果然。”

鹿山早就凑了过去,也跟着左右瞧着,“字迹不一样。”

“这琴谱必然是小慧所作,而那捏糖人的老人说这叠纸上的线路实则是他孙女所绘,若他孙女是苏小慧,何以两叠纸的字迹全然不同?一眼便知,这分明是两个人的笔法。”

鹿山倒吸一口冷气,“这叠糖纸上的地图线路不是苏小慧画的,是阿兰!”

薛敬盯着这两张图,沉默不语。

鹿山惊疑道,“……难道那苏小慧是被冤枉的,阿兰才是!”

这时,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撞进门。桑无枝气喘吁吁地说,“不、不好……阿兰、阿兰跑了……”

“我去追!”

“慢着。”薛敬喊住他们,沉声道,“没事,任她跑!”

城西的一处矮房门前,停着一辆驴板车。

虚掩的木门上都是裂缝,被冷风刮得前仰后合。院里头不断传来凄厉嘶哑的哭声,院中央停着一口枣木色的棺材,一个老太太正扑在棺材上,哭得快断了气。

身后还蹲着一个老头,正唉声叹气地往火盆里扔纸钱。

风一吹,纸灰散了满院。

老太太又哭了一阵,这才慢吞吞地转过身,将一个钱袋递给那老头,“吴大哥,你的好意,老婆子心领了,只是我家老三的棺材钱已经有好心人置办过了,那公子还塞了不少银钱给我,够用了……用不了你这份,拿回去吧。”

吴大爷颤巍巍地挪过去,浑浊的眼中闪着泪光,“妹子,你不要,我心里过意不去。你们家老三本就是去接我家那两个女娃的,结果不成想,还给掉进河里了。我平时摆个糖人摊,赚这一点钱,我那俩孙女给人家琴楼干活,赚的比我多,我们这都是良心钱,干净,就当是搁在你这,想添点什么,你就添。”

杭老太眼眶深凹,眼球微凸,嘴巴里含着血沫子,含含混混地说,“老哥,我一个老婆子,白发人送黑发人,哪里需要这么多钱,实不相瞒,原本我还给我家老三备着聘礼钱,如今看来……连棺材钱都省了。”

“哎……”吴老头颤颤巍巍地唉声叹气,蹲在火盆边上,烧了最后三张纸钱。

门前的驴板车上还装着他平时摆糖人摊用的糖车,吴老头出来后,在门前站了好一会儿,腿脚扎在地上,难过得动弹不得。

这时,一个蓝裙姑娘从小巷子里跑了过来,看见老头之后,急忙奔了过来,“爷爷!”

老头看见孙女,眉眼都笑开了,“兰兰,你回来了!”

阿兰扯起爷爷的手,拉着他就往隔壁家里赶,“爷爷,咱们今晚就离开这里,咱们离开云州。”

老头一愣,“为啥呀?为啥要离开……小慧呢?小慧那丫头呢?”

阿兰闯进自家小院,二话没说便往屋子里冲,一边收拾细软,一边对老头喊,“爷爷,您别问那么多了,跟我走就是。对了,前些天我给您的钱袋放哪儿了,带着钱,我去城门买辆马车。对了,还有……这些衣物统统不要,只收拾些值钱的东西。我的妆奁呢……哦,在这呢……”

阿兰埋头收拾东西,未听见动静,等她再一回头,却见爷爷还站在院中,手里拿着那个蓝色的钱袋。

身边却已经围了一群人。

阿兰一颤,手中妆奁滑落,“啪嗒”一声碎了一地的首饰。

布爷走过来,沉声问,“阿兰姑娘,你跑什么?三娘让我跟着你,看你是不是遇见什么危险了。”

阿兰连忙松了手,哆哆嗦嗦地往后退了两步,猛地撞到另一人的身上,她这才知无路可逃,退无可退。

吴老头挪到阿兰身前,摇着手中蓝色的钱袋,关切地问,“兰兰,你是不是要它啊?方才我本来分出了一些,想给隔壁的杭老太,她家老三死了……死在东河里头了,听人说啊,捞上来的时候,身体都胀了。”

阿兰窒息般地喘了口气,瞪大双眼,眼泪一瞬间涌了出来,“什么……杭老三死了……他也死了……”

吴老头蹲下身,摸着姑娘的头,“丫头,别哭,大不了,以后咱们照看老三他娘,小慧不也跟咱们生活了这么多年么……是不是?”

阿兰听到小慧的名字,绷紧到极致的琴弦终于彻底崩裂,声嘶力竭地哭吼起来。

吴老头也不知道自己的孙女怎么了,只当是阿兰在凤栖阁惹了祸,于是立刻跪在地上,给布爷磕起头来,“这位老爷,我家这丫头从小就不懂事,要是做了坏事,您多担待,这些银子赔给您,您看够不够……”

布爷赶忙叫人将老头搀扶起身,俯身对阿兰说,“阿兰姑娘,事已至此,你也没得选。三娘说了,务必将你带回去,你跟我们走吧。”

阿兰拧着手指,半天没起身。

这时候,隔壁传来一声刺耳的惨叫。

阿兰迟钝地缩了一脖子,受惊般地扑到了篱笆墙上,透过缝隙往杭家院子看去,只见枣红色的棺材头泼着一滩血,杭老太已经一头撞死在了棺材上。

只听阿兰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活像是一只被剥了皮的小兽。

她全身的血像是被瞬间抽空了一样,蓦地跌落在地上,眼睛空洞,声音沙哑,“我……我错了……我跟你们回去,去见三娘。”

注1:人归华表三千岁,春入箜篌十四弦。——出自 陆游·《长歌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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