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九七、掌灯
正当薛敬唇间抿着那张画了押的纸心绪纷腾时,外头的敲门声又不合时宜地响起,只不过这一回银三格外地循规蹈矩,用力的声音不敢大又害怕小,活像一只听见猫叫的耗子。
二爷推着薛敬,轻轻晃了晃他,“放我下来,我去开门。”
薛敬不敢再为难他,轻轻把他放下来,又将那张纸从嘴里拿出来,心满意足地笑了笑,宝贝似地揣进心口。
“等等!”
二爷刚转个身的功夫又被薛敬叫住,于是回过头莫名其妙地问,“又怎么了?”
薛敬咳了两声,慢吞吞地走到二爷身前,很是贴心地伸出手,将他的衣襟左右拢了拢,不经意间恰好遮住了他锁骨边不堪入目的血印。他眉间好似笼着一团黑云,语气不善地提醒,“衣襟理好再开门。”
“……”二爷无奈之下,只能亲自动手整了整衣领。
门一开,银三闷头撞了进来,“糟了糟了!外头出事了!”
二爷神色一变,“怎么了?”
“从东街撤下来的兄弟说,凤栖云山楼那边空无一人,像是闹鬼了一样,还有很多鬼鬼祟祟的黑衣人在东街边上转悠,不是官兵也不是老百姓!另外,巡城的官兵已经全部汇拢,去四城压制乱战了,可能会往这边来,咱们撤是不撤!”
“东街上转悠的是鬼门的人。”薛敬快速道,“凤栖云山准备好了捻子,兴许很快就要点火了。”
“银三。”
“在!”
二爷立刻下令,“叫你手下四处点火的兄弟立刻从城内乱战中撤出来!既然云州四城肆虐已生,便不需要咱们的人继续引战,全部退回南角街隐藏起来,把战力归拢。”
“好!”银三重重砸了一下脑袋,立刻回身吩咐身后的人去办。
二爷转过身,快步走到书案前,薛敬跟过去,顺势再点燃两盏火油灯。
“地网图展开。”
薛敬快速展开地图,铺于灯下。
二爷盯着那张“地网”图,深思之后,缓缓道,“鬼门的人果不其然会从凤栖云山动手,凤栖阁地下酒窖的石门打开了么?”
“打开了。”薛敬指着东城凤栖阁通连东河堤坝的一条黑色虚线,沉声说,“桑无枝可以带着他们从地下酒窖原本被封死的那条甬道撤离东街,然后沿着东河的水线找到这里——这,竹林水桥下的一口枯井,逃出来后,他们便可以乘船出城。”
“不可。”二爷挽起袖子,伸出手指在那处竹林水桥边弹了一下,“这地方必然已经被鬼门的人控制住了。
“可是通连凤栖阁下面的甬道只这一条是岔路最少、且最干净的。其余几条连接他们的‘主网’,都是通去西山穹顶的,必然也都在鬼门的控制范围内。”薛敬不知不觉语速加快,“凤栖云山从起运火|药去天命书院那天起,就已经全线落入了鬼门的掌控,因为阿兰和小慧主动献出的路线图,那些琴师的一举一动始终在云首的监视之下,如今凤栖云山首当其冲受难,云首必然不会善罢甘休。”
见二爷暂时没说话,薛敬又道,“萧人海虽然已经答应了你给咱们的人马在西山留一条‘缝’,可他这人无论怎样,都与你我积怨颇深,我担心他会留后招。万一战时他再次倒戈,咱们岂不腹背受敌?”
“另外,还有西山穹顶。”薛敬将双手支在书案上,面色微沉,“如今我依然没有想到能顺利进入穹顶的门。昨夜云山楼中,桑无枝抓了四名西山当值的北鹘巡逻兵,从他们腰包里抢了四把钥匙,加之祝龙出城之前偶然从与他相熟的巡逻队长那里得到的五把钥匙,一共九把,可以依次向下,打开通达穹顶最底层的九道石门。可是西山尸地如今有萧人海重兵把守,穹顶里又有云首的人马一层一层谨慎提防——”
薛敬深吸了一口气,为难道,“要想从西山尸地攻入穹顶,实属天方夜谭。眼下唯一一条捷径,便是从城外牧人谷通往穹顶底下的‘炸道’,林惠安说那条通路是当年为了兼修穹顶时,预留给工匠逃生用的石道,后被弃用封死。可是……可是这条路不能用。三条直通穹顶的地下密道有两条已被堵死,唯一一条甬道林惠安又没有详细绘制!那如今……如今岂不只能从西山尸地正面打进去!”
二爷环抱双臂,靠在书案上,慢悠悠地说,“殿下,你分析得很好,也已经将打入穹顶的方法想到了。”
“啊?”薛敬盲目地站直身体。
二爷借着幽幽的烛火,用手指凌空在地网图中圈了一个圈,“要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打入穹顶,确实只有西山尸地这一条路。”
“西山尸地正面突围?我没听错吧?”薛敬愕然道,“季卿,你知道敌人现在有多少兵马屯兵西沙尸地吗?
二爷淡淡一笑,“我怎么不知道?不就是两万北鹘兵,加上数以千计的铃刀刀客吗。”
“‘不就是’……”薛敬重重叹气,绕到他身前,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咱们的人都是银三之流,对方不是正规军,就是训练有素的死士刀客,就这样正面杀过去,岂不是以卵击石。”
二爷笑着挡开他的手,“殿下,你方才说什么来着?‘萧人海若是不守承诺,再次临阵倒戈,我们岂不腹背受敌?’”
薛敬莫名地看着他,“对啊,这句话怎么了?”
二爷成竹在胸地笑了笑,“放心吧,即便萧人海没有倒戈,我也会让云首‘认为他倒戈’的。”
薛敬神色一变,一时有些摸不准这人此回的路数。
二爷直起身,神色严峻起来,“如今鬼门铃刀伺机而动,凤栖云山群龙无首,没有人坐镇的凤栖阁,将会是一盘散沙。殿下,你现在立刻回到凤栖阁,将桑无枝他们妥善安顿好。凤栖云山早就已经暴露,鬼门此番出刀,绝不会留下后患。如今的云州城中,只有凤栖云山和南角街这两个地方是咱们的人马,他们既然选择效忠于你,你就定要保他们周全。”
薛敬微一点头,“明白。”
“另外……”
“还有什么?”
“等在凤栖阁,帮我拦一个人。”二爷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又嘱咐道,“这人会帮我引出‘北风’。无论这个人要做什么、说什么,你都一定要拦住他,不能让他一意孤行地去冒险。”
薛敬不明所以地望着他,“你这话都只说一半,是因为自己都不确定那人会不会去凤栖阁吧?”
二爷微微叹息,很难不认同他,“如果那个人真在中途变卦,与和我约定好的计划背道而驰,那我也拦不住他,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见招拆招了。这场仗,我布排许久,仍然有那么多人不听话、不情愿、不按计划行事……中途出现过那么多疏漏和危机,逼使我不断地调整作战计划。”
他心累地摇了摇头,却依旧扯起唇间,露出让人心安的微笑,“不过你放心,到目前为止,一切都还算顺利。”
薛敬走到他身前,扯住他的手,紧紧地握了握,“我从不担心你的布战计划,外头那些碍眼的杂碎,再多十个都算计不过你。我只是担心……”
二爷见他神色不对,忙问,“担心什么?”
“担心你为了连我自己都不清楚什么时候下过的几道王命倾注心血,心力交瘁。你说‘从王之命是本分’,可我只想你好端端地活着。”薛敬再靠近他一点,低声说,“为了我那几句不过脑子的混账话呕心沥血,不值得。”
二爷坦然地笑了笑,轻描淡写地说,“值不值得,非你说了算。既是我心甘情愿,你便不必为难。”
这时,银三从外面蹑手蹑脚地走进来,“二爷,都安排好了,兄弟们都撤回南角街了。”
二爷抽|回自己的手,稍缓思绪,“殿下,你该走了。”
薛敬依依不舍地瞧着他,抽|离自己的那只手冰冰凉凉,手心还不断溢出细热的冷汗。
当着银三的面,薛敬旁若无人地走上前,勾住二爷的脖子,将自己的双唇贴了过去,肆无忌惮地亲了片刻。
“……”
随后他在银三一脸惊愕、濒临疯癫的神色间快速退离,侧身走过银三身边时,靳王殿下不怀好意地笑了笑,好言好语地说,“银三哥往后便是我们九则峰上的人了,你我倒成了兄弟,生杀帐里也会多哥哥的三炷香。□□后若是有什么麻烦,尽管跟本王说,幽州屯兵五万,随时为哥哥马首是瞻。就是不知……哥哥的眼珠子愿不愿意听话?”
“听听听!”银三屁股着了火一般地原地起跳,结结巴巴地说,“不、不不敢劳烦幽州动兵,银某人爱命惜财,还想八抬大轿娶漂亮媳妇呢!您大人有大量,别跟小人的眼珠子一般见识!嘿嘿……”
银三笑着笑着都快将自己说哭了。
靳王收回讪笑,按着他的肩膀,用令人毛骨悚然的语气提醒道,“哥哥明白这个道理,本王就放心了。”
他又回头看了二爷一眼,正色对银三说,“叫你的兄弟们躲好了别冒头,你跟着二爷,要机灵点,保护好他……还有你自己。”
“明、明白!”
随后,薛敬便不再留恋,大步离开了房间。
二爷走到窗边,拨开窗页,朝着薛敬离开的背影瞧了片刻,用手背蹭了一下微有些发肿的下唇,低头看了一眼,发现并没被那混账东西咬出血。
他这才回过头,见银三还木头般地钉在原地,正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正色问,“照我的意思办了么?”
银三猛晃了几下脑袋,甩了甩活泼好动的小辫子,“办好了!方才在前门点了三盏灯!”
“那就好。”二爷走回书案前,开始不急不慌地抬手研墨。
见他全然没有要走的意思,银三愣住了,“那个……二爷,咱们是不是也该撤了?”
二爷十分镇定地坐于案前,用毛笔蘸了墨汁,眼皮都懒得抬一下,“撤?撤哪儿去?”
“撤回南角街啊!兄弟们都已经撤了,西厢那两个总督府送信的王八蛋也一起带走了,现在格子坞就剩咱们俩,外头那些巡城的官兵万一搜过来,我一个人没长三头六臂,可护不住您啊!万一您出了什么事,那王爷还不要了我的命!”
二爷这才抬起头,看他火急火燎地来回踱步,便顺嘴安抚道,“别着急,等那人来了,咱们一起走。”
“人?”银三吓得往身后一看,惊问,“什么人会来!?”
二爷心思沈定,于纸上从容不迫地落笔,边写边道,“一个一直想现身,却没有等到机会的人。”
“一直想现身……”银三抓耳挠腮地说,“除了王爷、我那些兄弟、小鹿、还有远竹轩新来的小个子小敏……还能有谁?”
二爷垂笔落印,泥盒里的红泥不小心蹭到了他的尾指上,他便拿起一旁的帕子仔细擦了擦,“你们在城中四处制造混乱,除了能引得总督府城防军倾巢出动以外,还能顺便帮我给那个人的现身留一道‘口子’。”
“口子?什么口子?”银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兄弟们到处点炮,还能给哪个王八蛋的屁股上炸一道口子不成!”
二爷啼笑皆非地瞧着他,“差不多吧。”
银三迎着火光凑过去,忍不住问,“二爷,您到底要等谁?”
二爷叹了一声,浅浅道,“从小敏见到我后,我就一直在等的一个人。只要等到了他,万事太平。可若是等不到……”
说到这里,二爷落笔一顿,双眉蹙起。仿佛毛笔所蘸并非墨汁,而是他心头滴下来的热血,霎时疼得他尾指一抖。
银三五大三粗的性子,哪里洞悉他这细微的动作,大咧咧地往边上的矮凳上一蜷,将自己团成了个球,义愤填膺地说,“要说这北鹘军可真不是东西!不是他朝百姓就是不知道心疼,一个两个视人命如草芥,刀刀往人家腿上砍。我娘说过,那战场上若是要砍杀骑兵阵,都是用绊马索往马腿上招呼,阴损得很!方才我一路抱着酒坛子过来,就看见他们拿着这么长的战戟砍人的腿,血淋淋的啊……”银三随手比划了一下,慨叹道,“他们将我们当成畜生,我们竟然还当他们是爷、苟且偷生了十年!这种寄人篱下的日子,真是猪狗不如。”
二爷一边听着银三的话,一边已将三封信写完。
他轻轻掸了掸信纸,又往未干的墨痕上吹了吹,不疾不徐道,“勇往与苟且从来泾渭分明,同是存亡之道,没有贵贱之分。”
“啥……啥意思?”
二爷慢慢起身,将其中两张纸分别装进两个信封后揣进袖子,然后绕过书案,示意银三起身,“意思是,有多大的本事干多大的事。大多数人能够吃饱穿暖,便已经心满意足,他们虽然寄人篱下,却从不奢求大义,能活下来即是天下太平;但也有像银三哥这样的乱世枭雄,愿意为那些不敢冒头的人出头,这便是这座城中应当的存亡之道。”
银三抓了抓耳朵,当即咧着嘴笑开了花,“那个……二爷对老银家平价这么高!嘿,我都成枭雄了!”
二爷笑了笑,将第三封信递到银三手中,正色道,“呐,此信暂代拜山令,上头还有殿下的王印加持,一诺如山。等到战后,你带着兄弟们携此信拜山,他们任何一人见到是我的字,都会帮你打开生杀帐的帐门。”
“二爷……”银三瞪大了双眼,不可思议地说,“您、您真的收留我……”
二爷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有空帮我劝劝小鹿,制牌子的时候,我多给他制一个,师傅们忙,没工夫干废活,别叫我那蛇皮令牌寻不到主人。”
银三老泪纵横地口头道谢,恨不能将地板砸出个窟窿,要不是二爷执意将他捞起来,他正打算磕死当场。
正当银三磕头磕得正起劲儿,忽然后院外门“咚”的一声,刚好和银三磕头那一下撞在了一起——
二爷耳聪目明,立刻挡住他,“别磕了,快起来!”
再仔细一听,又是“咚”的一声——
“有人!”二爷立刻示意银三噤声。
银三连忙从地上爬起来,抖着膀子,用口型问,“谁?!”
此刻后门又是两声闷响,二爷快步走出屋子,来到后院门边,贴着门缝仔细分辨声音。
片刻后,门外又传来几声响动,二爷对银三使了个眼色,银三鼓着腮帮子,壮着胆子低吼,“谁!”
紧接着一阵死寂。
须臾,便听那人用低哑的嗓音应道——
“季卿,是我。”
昨天小年,迟一天说一声小年快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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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7章 第三九七章 掌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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