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〇□□亭
东河两岸的火势已经慢慢席卷南岸密林。一匹快马踏越火丛,疾奔而过。他身后无数快马穷追不舍。越过急弯时,老刀主纵马在前,首当其冲,势要将前方那匹马拦截于快要入街市之前。
然而前面那匹马速度极快,在急转的时候扬蹄而起,甩了一下马尾,与此同时,三箭齐发的弩|箭疾风般朝着身后一众追上来的刀客射|了过来,老刀主挥刀挡开其中两箭,最后一簇擦过老刀主的耳边,朝着侧后一刀客头顶射|去,被他挡开的同时,马儿受惊,他在马儿扬蹄的冲力间被带翻马下。
“小心!他使的是强弩!”
前面逃跑那人快马一鞭,带着老刀主和几名刀客进入闹乱起火的东市。
人潮涌动,喊声震天。
“刀主!不能再往前了!”
老刀主勒马站定,怒急攻心。
身后一刀客驱马上前,再次提醒,“刀主,不能再往前追了,前面是东街,是萧人海城防军的地盘。而且……属下怀疑,那人用的是调虎离山之计!”
老刀主此刻的脸色比从东河边飘来的浓烟还要黑沉。
这时,另一匹马从林中疾驰而来,停在他身侧,“刀主,竹林水桥那边有信传来!”
老刀主没有立即回头,“说!”
“咱们的人守住井口的时候,几个兄弟被井底投上来的火|药炸伤,那投火|药的人是靳王。”
老刀主这才转过头,示意他继续说。
“地底都是凤栖阁的琴师,因为东街着火,咱们的人攻不进去,他们就趁机躲进了地下。他们还凿通了当年‘地网’东城方面的地道,想借地道从竹林水桥逃脱,靳王就混在里面。交战过程中咱们的人死了两人,炸伤四人,属下便将东街的兄弟都调集过来,原本想下井急攻,但是……”那刀客忽然顿了一下。
“但是什么?”
“但是靳王一个人攻上来了。”
“一个人?”老刀主紧紧蹙眉,又问,“当真一个人?”
“是!”那刀客道,“他手握铃刀,想扮成咱们的人趁乱逃走,被属下们发现了。”
“抓住了么?”
“已经围住了。”刀客道,“现在向您请命,留是不留?”
老刀客回头看了一眼丑市燃起的熊熊烈火,眼神阴鸷,孤注一掷道,“反正他也活不过今晚——不留!”
“是。”那刀客立刻调转马头。
“慢着。”老刀客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又问,“你们是在哪儿抓住靳王的?
“属下们追击了一阵,最后在北风亭边抓住的。”
老刀客听到这个名字时,微微一愣,“你说什么地方?!”
“北、北风亭啊……”刀客见老人脸色急变,不明所以地吞吐起来,“北岸竹林,北风亭。”
老刀客双瞳微凸,差点从马背上弹起来,“不好!!”
随着东河丑市被千万“混江龙”燃起的火光吞灭,所有船主身首异处,头颅也被人用绳子拴在了未央舟的船舱顶上。至此,一直以来以神出鬼没著称的鬼门铃刀终于彻底被人用丝线扯着,牵出了云州城的水面。
东街蔓延的火舌,与东河的火带纵深相连,终于将整个云州城东送入一片火海。死守在东街、随时打算攻进凤栖阁的一众刀客,由于不断窜天的火舌阻挡,终于错失了攻入凤栖云山的最佳时机。而后,为了避免和祸乱中的百姓起正面冲突,东街上潜伏的刀客便全部和竹林水桥边的人马汇拢,接总刀主令,务必死守水桥枯井这一缺口,势要将一众凤栖阁琴师困死在地井烈焰的烘烤之下。
然而,靳王临时发难、一人急攻,令所有死守井口的“铃刀”始料未及。
这做法无异于“以卵击石”,以至于他从地井冒头的时候,众刀客几乎都没来得及反应。
当时伴随再一声火|药炸响,靳王从井口出来的时候,虽然刻意伪装过自己,但依然被刀客们发现了。众人无敢伤其性命,一番缠斗之后,靳王捡了个缺口迅速潜入竹林,朝着林深的地方奔去。
东河竹林,北风亭。
此时此刻,薛敬已被一众刀客围在正中央。他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与这些人再拼,右臂轻颤,不断淌落鲜血,他几乎已经握不住手中那柄细刀。
周围的铃声不断传来,波震而生的响动催心断血,似乎要将人震成四分五裂的碎片。天顶烧红的冷月被斑驳的竹影层层叠盖,整个竹林像是压进了一个起火的瓮中。
团团刀客不断围拢,薛敬冷冰冰地扫了他们一眼,不紧不慢地笑了一下,朗声问,“各位,敢问哪个在刀主面前说得上话?”
围拢过来的刀客中传来尖利男声,“靳王殿下。”
薛敬循声望去,只见一名蒙着黑巾的高个男子从容走出。薛敬便冲他淡淡地笑了笑,“阁下在刀主那说得上话?”
那人眼神阴郁,嗓音毫无温度,“靳王殿下,您是南朝的皇子,而我们这些人不过是被逼无奈、走投无路的‘废刀’,您身份尊贵,连头发丝都散着龙气,是我等无法企及。”
薛敬好笑地看着他,“被逼无奈、走投无路?本王怎么听着,你们有点贼抓贼啊。”他用刀锋点了点地面,冷笑道,“如今此刻,咱们两边,到底是谁被逼无奈?你们围过来这么多人,还口口声声说自己走投无路?你们说说看,本王到哪儿喊冤去。”
那刀客无视了薛敬言语间的挖苦调侃,继续阴沉道,“殿下,我们的确是被逼无奈。您是南朝天子之师,是北境之王。如今何必纠缠于小小一座西山,非要和穹顶对着干呢。殿下,小的们携刀主令,再劝您一句,及时地悬崖勒马,放过穹顶,将您的军队撤离云州城,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井水不犯河水?”薛敬撑着铃刀,艰难站直身体,往那人眼中递上一个“你仿佛是在逗我”的神情,冷不丁无声一笑,“这位兄弟莫不是将话说反了。本王瞧你年纪轻轻,看来是不知道当年发生的事,今日本王还有些时间,就给各位讲个故事——十年前,本王初入云州城时,是被你们伙同北鹘大军,用囚车押进城门的。云州城是南朝至北一方重镇,燕云十六州首府,九龙道一战时,是你们买通了云州府,令任半山为北鹘大军打开了城门。云州不战而献城后的三天之内,不服北鹘军管束的城民,全部被你们绞杀——城外伏尸百万,城内血注焦土。本王当年不到十岁,也不知道你们当中是哪个混账玩意出的馊主意,竟提议将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娃娃吊在望月楼的大钟下头,手骨腿骨全部震断,差一点就丢了性命。好在后来有一个人拼死将他从云州城救出,换给了他十年阳寿。”
“所以,你我两方之间,哪有什么‘井水’‘河水’之分?”薛敬阴寒一笑,五指聚拢后再指指张开,如此往复。
“深林中的虎崽子若亲眼目睹狼群咬烂过自己至亲,多年后再遇,即便拼上自己的性命,也要将那群野狼撕烂咬碎——血兽尚且如此。”说到这里,薛敬五指收拢,再次握紧那柄沾满鲜血的刀柄,用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嗓音低缓道,“本王提醒一下诸位——是人,都会记仇的。”
那人遮隐在黑布下的面孔好像立时狰狞起来,然而他只是握紧刀柄,全身紧绷,没有立即接话。
薛敬朝着那人走近几步,见众人立时拔刀,仿佛自己是什么吃人的猛兽,随即无奈苦笑,遂从容不迫道,“诸位不必紧张,你们这么多人围剿本王一个,我哪里是你们的对手。”
他又指了指自己的右臂,“只方才在井底战他们两个,就不小心挂了彩,你们到底在怕什么?云首这么多年栽培出来的‘守山人’,一刀一兵可都倾注了他的心血,所以诸位,对于手中的刀,你们总之该有点信心吧。”
众刀客面面相觑,同时望向那带头人。
带头人深吸了一口气,神色有一瞬间凝滞。他不愿去靳王的话,低喝道,“靳王殿下,这么说,您是不打算收手了?”
薛敬再次往前迈进一步,抬眸看向东河边不断腾起的黑烟,又回头瞧了一眼不远处的“北风亭”,再次冲众人漫不经心地一笑,“照板打样,不多久,西山穹顶就当和东河丑市一个下场。”
带头人慢慢拔|出铃刀,喝令众人,“既如此,就别怪小的们僭越无理了。”
下一刻,刀客们铃刀出鞘,齐齐杀向靳王——
薛敬全然不去硬拼,始终后撤,直到退至北风亭下,他才终于从怀中拿出最后一个火筒,朝这夜空“砰”的一下射|出——
刻着“北风”印记的火簇直窜云霄,凌驾于东河团团聚起的火云之上。
东河马场,这里地势略高,草场开阔。
二爷方才从青海阁出来,便越火穿云,直接来到了东河马场的马厩边。
他站在马棚下,看见北方亮起火簇,心知 “北风”已到。然而他摇头轻叹,脸上并没有显出多少欣喜。
“到底还是不听话。”
二爷心道,无论自己提醒过他多少次,偏偏要身先士卒,亲自去北风亭点火。
这时,从马厩外不远处走来一名黑衣人,腰间配一柄软剑,“二爷,总使有令,今夜我们三十二人,全凭您吩咐。”
二爷冲他欣然一笑,眼中却腾起无名冷火,“那就麻烦大人们跑一趟北风亭,照看一下咱们这位专管惹麻烦的小殿下,再帮我清理干净那些讨厌的‘刀’。”
那黑衣人面无表情地问,“留活口吗?”
二爷抬起眼皮,不痛不痒地笑了一下,“我说的是——‘清理干净’。”
“明白。”
北风亭前,刀客们已经提刀杀向靳王。
这一次鬼门不再留情,步步杀招。薛敬这些年虽说确也起早贪黑地练兵,身手到底还是不能跟这些训练有素的刀客相较。只片刻的功夫,他便只剩闪避的份儿。
乱战之中,铃刀卷起满地枯叶,和周遭弥散的黑雾缠在一起,不多时就在竹林中形成了一个黑黢黢的顶盖。北风亭身后便是死墙,此处退无可退,被逼至此的人必是强弩之末,在劫难逃。
以亭子为中心,圈半圆成人墙。刀客们迅速压向紧贴亭石的靳王,他抵挡多时,半身是血,手中那柄细长的刀刚刚能撑住不断坠地的身体。
这时,原本窸窸窣窣的禁林深处忽然安静下来,围成半弧形的刀客们动作一滞,领头那人闻风而动,立时发现不妥!
“不好!后撤!!”
这林子陡然间静得出奇,所有刀客不自觉断了动静,齐刷刷向后看去——
上风口飘来的滚滚黑烟是东河丑市燃烧殆尽余下的残烟,笼罩密林后,连丈方远的地方都看不清。
忽然,黑烟背后传来草皮被掀起的动静,那种响动乍然而起,几乎在同一时间,刀客中有人立时反应了过来,“是箭阵!!”
然而一切为时已晚,方才靳王从枯井边逃也似的奔至此处,实则是将所有刀客引入了这片早就铺好的洼地,洼地微低于周围,北风亭就立于半环正中。
草皮底下的平题箭阵早已经铺设架好,请君入瓮般地将鬼门一众当成是剥好了皮、静待宰割的白兔,原本为了围剿靳王而层层围起的人墙,此刻却成了平题箭阵最直接的箭靶。
平题箭尾部封翮,射|出时发出比铃刀还要尖锐的啸鸣。
万千雁翮和东河上炸响的混江龙一样,带着所向披靡的气势,化作漫天箭雨,齐齐扎向人墙。
“不好,是埋伏!!快闪开!!”
可惜,铃锋催雁翮,两厢一碰,立时发出血色颤音,接踵而至便是一声声短促刺耳的惨叫。
那方才与薛敬对话的领头刀客全然没理会平题箭阵射来的威力,他像是压抑着深深怒意,率先在包围圈中冲向薛敬,薛敬立刻抬刀隔挡,两柄铃刀相撞时,先勿论其二人刀法,只要兵刃质地过硬,便不会因为铁质悬殊而碎兵输阵。
刹那间,双刀划过锋刃,溅起无数火花。
那人像是与薛敬结过血仇,刀刀杀手,毫不留情。薛敬急退闪避,与之过招的时候,却见那人刀柄处九道铃环“叮铃铃”一闪,似是有九条飞龙缠于他刀柄之上,铃环相互碰撞时,发出清脆的铃响!
“不对劲!”薛敬乱阵中猛然间心绪一震,他慌忙低头,去寻自己手中这柄刀,可就在他晃神之际,那人再次冲杀过来,照着薛敬头顶劈落。危机之下,薛敬忙用刀楔住岩石缝,大力将自己弹开那人运刀范围。
“呀!”那人再次逼杀而来。冲至薛敬面前时,他用淬了蛇毒般低冷的嗓音说,“靳王殿下,您说得对,是人,都会记仇的。您不死,我们怎么报仇呢?斩王屠龙,今日我等便要替—— ”
他话还未说完,薛敬忽见一支弩|箭从刀客身后飞来——
“不要!”
紧接着,便听“噗呲”一声——
薛敬近在咫尺,眼睁睁地盯着那支弩|箭直直地扎进刀客的后心,将他前后捅了个对穿。他口中不断涌出黑血,似是含着不容亵渎的三个字挣扎倒地,片刻间便中毒身亡了。
薛敬双瞳微怔,还未从这一幕的震惊中缓过神来,就被人大力一扯,帮他挡开了两柄杀过来的刀。
“王爷,我护你走。”
薛敬猛一回头,却见乱战中浮现一张熟悉的脸——“是你。”
这边,“外墙”的乱战仍在继续。
有了平题箭阵护持,“人墙”的外皮层层剥落,被围在内圈的人情急之下只能转向高处的北风亭躲避。近百名刀客冲向高处的北风亭,亲眼所见平题箭阵筛子般地射|出羽箭,支支如开在穷途中的毒蕊,死死地扎进亭下的岩石里,密密麻麻,不死不休。
这时,滚滚浓烟散尽,只见正对亭子的竹林出破开一个豁口,老刀主带着几名刀客骑马狂奔而来。躲避乱箭的北风亭刀客还未从方才杀伤力惊人的乱战中缓过神来,就听见纵马奔来的老刀主一声嘶吼——“快离开亭子!!”
话音刚落,只听“砰”的一声轰天炸响!
老刀主在火云前前勒紧马缰,眦目欲裂之际,眼睁睁看着北风亭化成一缕黑烟,被早就深埋在地下的成堆火|药炸上了天。
惊天动地的炸力掀开草皮和树冠,巨大的冲力袭向老刀主,身侧一手下连忙弃马扑去,将老刀主扑下了马,滚至数丈,大力撞在不远处的碎石旁,险险避开了方才从头顶砸下来的半截人身。
……
浓烟散尽,竹林浮匿着洇湿的血霜,却哪里还见靳王的身影。倒是自己的人马同北风亭一起,被炸成了四分五裂的碎木,零零散散地洒落一地。亭子石倒顶塌,石碑裂成数瓣,只一个“亭”字留下一角,在浓烟中摇摇欲坠。
满地狼藉,一片焦土。
老刀主撑着铃刀起身,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他的铃环上还挂着不知道从哪里崩来的肉糜,耳边尽是刺耳的痛吼声。
老刀主双眼通红,声嘶力竭片刻,浑身一颤,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头顶的树冠终于裂出一个圆豁,他们这才发现,周围未被波及的树冠上吊着几十盏未点燃的灯笼,此刻被火光一熏,蓝纸映出微光,犹如墓室中燃起的寸寸磷火。
“刀、刀主……水井边也全、全军覆没了……”一名全手全脚的年轻刀客一头扎过来,颤声道。
“什么?!”老刀主攥住那人手腕,急问,“凤栖阁的人呢?!他们人呢!”
“都……都被人劫走了……”
老刀主震怒之下,却益发冷静,“不对……不对劲……就凭烈衣手底下那群乌合之众,怎么可能对付得了鬼门这么多刀客!到底是谁……是谁!”
“属下们没查到是哪拨人马干的,所有尸体都被烧了,分辨不出刀痕。”
“去!”老刀主狠狠地呼出一口气,厉声下令,“叫所有人死守穹顶,坚决不能让烈衣的人马突破最后一道防线——另外,往总督府递一封信,告诉业雅,最后一把‘刀’,可以‘出鞘’了。”
“是!”
随后,老刀主纵马急奔出竹林,水桥边的窨井下果然躺着十数具焦黑的残尸,无论如何也分辨不清究竟是哪路人马动的手了。老刀主慢吞吞走到东河边,此刻漂浮的火油渐渐烧尽,只对岸几艘丑市的高船还在着火,整条河变成了赤红色,百名刀客一昔之间化为飞灰,好像从没在这世间存在过。
老刀主心中一阵绞痛,没想到自己数十年来镇守云州的心血一昔之内被毁大半,他的脸上头一次露出了悲怆凄然的神色,像是祭悼亡者,又像在面北谢罪。
“报——”
又一刀客从竹桥上纵马而来,急奔中一跃而下,“刀主,不好了,青海阁遭血洗!这是烈衣钉在赌坊边的东西!”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老刀主收拾好情绪,走过去一把抢过那枚竹筒,短暂地一怔后,脑子里“嗡”的一声!
女神节快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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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9章 第四零九章 风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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