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〇八、火云
铃刀穿透阿兰的喉咙,将她死死地钉在石墙上。
她还来不及说上最后一句话,就睁着眼一动不动了。她的脖子里还挂着最后一颗珍珠,也同时滚落在地上,接住了她颈间不断淌落的血滴。
她方才情急之下冲了出来,全然没想到那人的刀锋竟然那样利。小慧姐姐也是死在这种刀下,因为锋利,所以不疼。
可惜……阿兰还没想过这么早死,方才三娘在一众琴师中挑选耳力好的琴师,她自告奋勇,原本是想着如果能将功赎罪,还是可以拥有重新开始的机会。
她不是英雄,没那个胆子舍生取义,更没想过跳出来为谁挡刀。可究竟为什么冲出来,阿兰想不通,好在也不用再想了。
凤栖云山两座楼因她一时贪念,此刻已变成火海,她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是必须要付出代价的。
可没想到……代价竟这么大。
桑无枝犹自错愕,伸出手,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脸颊边烫人的鲜血,连叫声都没来得及发出,刺耳的铃声就再次冲击而来。
“闪开!!”桑无枝几乎来不及反应,就被薛敬揽住肩膀翻身撞向一边。
铃刀于黑暗中劈来,重重地砸在他们身边的石缝里。
另一名刀客将他的刀从阿兰的喉咙里拔|出来,也同样冲向二人,一刀向劈向桑无枝,另一刀冲向薛敬。
忽然之间,身后的墙壁忽然传来震天灭地的炸响,东河上雁羽浮漂被火油引燃,千万“混江龙”一瞬间将雷火送入天际。
河堤两岸受到波及,立时如强震来袭,地动山摇。
碎石随着不断砸落,逼得原本冲过来的铃刀刀客不得已转向一边,招呼不断从天顶砸下的碎石。
趁此时,薛敬撑着石壁起身,扶起重伤的桑无枝,将她塞进一旁的石洞里。桑无枝半边身子都是血,痛得昏天黑地,她抬起另一只手,攥紧薛敬的衣袖,口中哆哆嗦嗦,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此刻,琴音再次响起,薛敬余光一瞥,只见一道极细的银丝在漆黑中恍惚一闪——
就是此时!
薛敬起身蓦地冲向其中一名刀客,那人正和头顶碎石较劲,还未及反应,就被薛敬扑倒一边,两人缠斗在一起,铃刀细长,近身搏斗十分不利,是以那刀客只能徒手与之肉|搏。
另一刀客听闻动静,刚要冲过去,忽然脚下一紧,却是被桑无枝扑过来死死地攥住了脚踝。
“你这女人,找死!”那刀客抽|出长刀,刀尖向下,顷刻间就要从桑无枝的后颈直|插下去。
却忽然,脚下一动,桑无枝匍匐在地上,双手死死地攥紧那刀客脚踝,口中大喊,“去死吧!!”
瞬时,她的脚后像是缠着一条蜿蜒巨蟒,向着漆黑的石甬道猛然滑去,那刀客猝不及防,也被桑无枝带着向后拖拽。原本向下的刀锋只能转个向,大力扎进甬道侧边的岩石,他是想利用刀锋卡进石缝的阻力拦住桑无枝向后拖拽的力量。
铃刀划过石壁,火花四溅。
然而脚下“巨蟒”的力道终是大过他一人之力道,他被这女子毫不留情地缠住双足,使劲后移。
却突然,长剑划过石壁溅起的火花在黑暗中点燃一瞬光亮,甬道正中忽然闪过一丝亮光——
“不好!”
那刀客眦目欲裂,想要躬身躲避却为时已晚,拦路绷紧的琴弦犹如割纸的利刃——
只听“噔”的一声弦惊!绷紧的琴弦顺势穿过那刀客喉头,只听“咔嚓”一声脆响,喉骨断裂。
琴弦在空中来回震颤,纠缠着几滴热血。
那刀客还未反应过来,就睁着双眼,向后栽了下去。
这边,与薛敬缠斗中的刀客听见响动,下意识回头,这时甬道深处忽然燃起白色火光,只见自己的同伴立在甬道中央,头颅正以一种古怪的斜度向后折去,紧接着,滚落的头颅如头顶砸下的碎石,一同摔落在地上。
“……”就在那刀客转头晃神之际,蓦地喉间一热,只觉耳后迅速绕过一柄风刃,擦着自己的喉头用力一滑——
“!”
薛敬将短刀收回,这名刀客几乎在同一时间,僵直坠地。
一时间,井底尽是狰狞可怖的撕喘,躲在暗处的两名琴师哆哆嗦嗦地爬出来,颤巍巍地点燃火把,甬道中霎时亮了起来。
“死、死了么……”两名琴师手里全是血,勒紧的琴弦绷直在半空中,两人均忘记松手。
薛敬撑着身体,缓慢地走了过去,拍了拍其中一人的手腕,示意他放松,而后躬身搀起趴在地上、几乎已经失去知觉的桑无枝,对两人吩咐道,“去,把他们的铃刀取过来。”
两个人连滚带爬地移过去,哆哆嗦嗦地扒下两名刀客的刀。
桑无枝几乎半边身子都浸在血里,侧脸也尽是泥血,因为方才在地上被拖拽的过程中划到了粗砾,颈前更是擦出了不少血痕。她艰难地挪到阿兰身边,伸手遮了一下姑娘的眼睛,随后将她的头揽进怀里,难过地哭了起来。
薛敬脱力地喘了口气,他的后背方才被那刀客往死里撞了一下,他几乎觉得那尖锐的石骨要将自己的肺卡穿了。耳听堤岸边传来的炸声,他原本想安慰桑无枝的几句话,却卡着嗓子里的血气,一个字没说出来。
“王爷……”还是桑无枝率先开口。
“我在。”因为桑无枝声音极轻,薛敬连忙凑过去,嘶哑道,“你说。”
“他、他们只两个人就这么厉害……上面还有很多……咱们逃得出去吗?”
薛敬镇静地呼出一口气,攒起心力,收拾好情绪,将自己的短刀塞进桑无枝怀里,然后握稳那柄铃刀,朝身后几人扫了一眼,声音沉稳有力,“你们放心,我一定让你们平安出去。”
他快速从那死去的刀客身上扒下外衣,套在自己身上,然后握紧铃刀,又对桑无枝说,“井口被封,他们暂时不会下来。很快东河上的浮漂会被再次点燃,这地道震荡,恐怕会再次堆积碎石,两位兄弟快去将后面所有人聚到这里,等什么时候东河上的炸声停了,你们再冒头。”
桑无枝捞住薛敬的袖子,不安地问,“你干什么去?!”
薛敬起身,将铃刀挎在腰间,简短道,“他们授命活捉我,不敢要我的命。”
“不行!”桑无枝挣扎着起身,“你要去引开他们?你知不知道,你要是真被他们活捉回去,我怎么——”
“若我猜得没错,援军很快就到。”
“援军?!”桑无枝怒骂道,“这他娘的哪来的援军?就银三手底下那几个毛都没长齐的混子,就算生出三头六臂也不够那些人砍!”她实在被方才乱战弄得心有余悸,于是当仁不让道,“你要非去送死,就捎上我一起!你若是真被他们捉走了,届时二爷问我要人,我拿什么赔给他!”
桑无枝话音刚落,轰隆隆的炸声再次传来。石壁震荡头顶砸落的碎石越来越多,且块头也变得越来越大。
被草石板封得不怎么结实的井口眼看就要被这炸力震开裂缝,薛敬心知不能再做拖延,于是毫不留情地甩开桑无枝的手臂,朝她身后站着的两人吼道,“你们两个,带三娘离开这里!”
桑无枝眼波震裂,挣扎着嘶吼,“不行!臭小子你给老娘站住!”
然而轰隆隆的炸声被地瓮拖累成刺耳的尖哮,巨石不断砸落身前,尘土飞扬间,几乎遮掩了一切目力。
不管桑无枝在甬道尽头如何无力撕扯,却只能被两名琴师架着不断后退,眼睁睁地看着薛敬点燃最后一捆火药,依着东河那边不断传来的炸响,再次将天顶的井盖炸开一个缺。
压抑昏沉的热晕骤然袭击头顶,桑无枝撕心裂肺地惨叫一声,便像是摔进了满是岩浆的地笼,几乎是睁着血红的双眼,昏死了过去。
……
同一时间,鬼门一众从青海阁快马奔出,还未抵达河岸,就见堤岸一簇火光炸起,激荡而出的风声从岸边插着的竹制风筒中窜出,钻进耳朵里,几乎变成了凄厉的惨叫。
“刀主,不好!是丑市!”
“快!”老刀主纵马过桥,与几名手下风驰电掣般地赶到东河大堤。
东河上千万“混江龙”已被银三用火油引燃,无数白羽浮漂顷刻间变成了淋漓的火雁,炸起的同时,卷起数丈高的惊浪。
好似天顶劈下的震雷,毫不犹豫地砸裂了这条名叫“东河”的锦带。
却见此刻,向来令人闻风丧胆的东河丑市已经淹没在一片火海之中,十数艘丑市的“鬼船”都已经被锁链牵引,那放火的人掐算好了今夜风向,势要学一次孔明草船借箭的气焰,孤注一掷地要将整个丑市变成一团灰烬。
这些丑市的船已被火油引燃,湛蓝色的灯笼在火光中炸出幽若的蓝火。好似无数修罗被灼灼业火拦腰截断,发出支离破碎的鬼泣。
未央舟此刻还泊在岸边,未受到大火波及。然而挡不住火势汹涌,必然只肖片刻,孤零零的未央舟就会遭火光吞噬。
“快!保住未央舟!”
身后几名手下紧追上去,“刀主,危险!小心大火!”
老刀主也不管南风送来的剧烈火势,疯也似的冲向岸边,越过堤岸边灼天的火线,毫无犹豫地跳上了未央舟的甲板。
他身后一众刀客惊骇之余,也跟着纷纷跳上甲板。其中一人越过火线时,猛然被高热的火舌窜了一下,那人的面纱被大火烧灼,霎时窜起一阵黑烟,紧跟着脚下一软,伴随一声撕裂的惨叫,那刀客便就这样坠入东河燃燃的火油之中,跟着不断炸开的火雁,被炸成了四分五裂的肉片。
“小心!”剩余刀客无不惊愕,一名刀客冲上前,猛扯住老刀主,“火太大了,刀主,救不了了!”
老刀主却挣开了那人的手臂,快步冲进了船舱。刀客们不明所以,纷纷跟着冲了进去。
一滴……两滴……
一名刀客刚刚步入船舱,忽觉眼皮一凉,他伸手一摸,竟然全是鲜血。他缓缓抬头,差点没惊声尖叫,只见十五颗人头整整齐齐地悬挂于舱顶,一个挨着一个,正如悬在船桅上的蓝色灯笼,摇摇晃晃,死不瞑目。
“这……”
众人不敢动弹,脚底全是血泊,船剧烈晃动时,血水横流,有几注刚好灌进楠木箱子的箱底。
“这、这些都是丑市的船主……十五人……一个不少。”几名刀客通体生寒,忍不住后退了几步,正好撞在那口半开的楠木箱子上。
“啊!”
箱子像是装了弹簧一般倏地弹开,却见箱底用石头压着一张写着血字的纸条,老刀主立刻将纸条拿了出来,两个手掌大的血字映入眼帘——
——抬头。
老刀主蓦地抬起头,他所在的地方正好对窗,透过船窗,只见一道黑影杵在河岸,正于熊熊烈火中死死地盯着自己。只见那人缓缓抽刀,照着身边跪着的林惠安头顶砍去,紧接着,便听得一声凄厉惨叫!
“林惠安!是林惠安!快!”老刀主“唰”地一下起身,猛冲出甲板,然而,岸边的两人此刻已经不见了。
“追!快追!”
此刻,火势已经殃及未央舟。
刚才被炸飞的刀客,他的四肢荡入水草,被河堤撞了一下,那条破烂的手臂已经同烧黑的水草变成了灼眼的炭色。
几名刀客尝试断开铁锁连接船只中间的铁锁,然而十几道铁锁都被手臂粗的铁链拴着,铃刀虽利,短时间内想断开这么多铁锁也是徒劳,于是他们只能放弃铁链,转身去寻刀主说的灯笼。
往常一向挂在未央舟船头迎客的蓝色灯笼此时已经不知去向,只光秃秃的一个灯笼骨挂在那,还捎带燃着黑烟。
“追!务必追上他们!”
紧接着,他们不得已弃舟上岸,几名刀客骑着马,向着对岸的竹林追去。
河堤,两岸变成入云的火带,同东街一起,形成了颀长的火舌。
丑市中的十五艘“鬼船”已经被火油吞没,河面漂浮着火油的油桶,再次伴随一阵震天动地的炸响,地面震颤,河水被炸出水火相接的水云,腾数十丈高的巨浪。
一夕之间,数十朵水云于火海中炸裂,如同冥河畔、荡如人间的叠叠彼岸花。
大火引风,未央舟作为最后一只丑市的泊船,终于被火浪吞噬……
船主们贴在脸上的“人|皮面具”被吊在河岸边的柳树上,被风一荡,丝线断裂,不断摔进大火之中。
远处的龙王庙不断飘来凄厉哀绝的唢呐,黑云弥漫的清明子夜成就无数“混江龙”,东河丑市也终于纠缠着无数幽魂怨气,湮殁于一片火海……
“日更”这种flag不能乱立……
最近工作各种deadline,更新时间又要神出鬼没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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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8章 第四零八章 火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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