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7章 第四零七章 北风

四〇七、北风

云州城内。

红巾士兵携着业雅的一封密信送至青海阁。

下属拿了信,即刻登上阁楼,将总督府所遇之事告知了那名正夜观天象的刀主。

“西山艮位……”老刀主看完信,转头问下属,“你确定这是业雅派人送来的?”

“用了鬼门的暗语,绝无错漏。”

老刀主的嗓子里像是夹杂着砂砾,磨出了瘆人的粗涩之音,“没想到啊……姓萧的不是东西,临阵倒戈,还是被烈衣说服了。烈衣这人也真是个鬼才,竟能在这么紧迫的档口,倾全力扭转战局。”

下属上前,“刀主,东街的火暂时没有扑灭的迹象,乱民太多,属下们短时内攻不进凤栖阁。”

刀主深吸了一口气,阴沉问,“竹林水桥的‘刀’增派了吗?”

“增派了。”属下道,“已经嘱咐他们死守井口,相信过不了多久,就算我们的人攻不进凤栖阁,东街的火势也能让他们憋死在地下。”

刀主的脸色却没有因为属下这句话而变得松弛,他将窗子关闭,转身走回一到一处紧锁的柜门前。

“刀主。”那属下道,“萧人海临阵再次倒戈,背信弃义,咱们还要跟他联手吗?”

刀主深深叹气,“目前的首要任务是守住穹顶,至于萧人海是否倒戈,如今管不了那么许多。他既然已经在暗地里跟烈衣达成了合作,愿意为他的人马在西山留一条‘缝’,那咱们就将计就计,装作不知道的样子,不到万不得已,明面上暂时不能跟北鹘萧家军撕破脸。云首多年以来花重金和心力,在北鹘朝野养出来的‘兵’,到了他们该效命出血的时候了。”

老人的眼神犹如遇见肉骨的秃鹫,眼窝凹陷,眼神狠厉,“去,挑一百名刀客,务必封住西山艮位的‘留缝’。他要留‘缝’,咱们就动‘针’,将那条‘缝’封住。既然萧人海选择与烈衣为伍,那总督府里头一些人的命,便留不得了。可惜啊……”

可惜长年累月的栽培和滋养,却仍然无法彻底操纵萧人海这只“皮影偶”。

按理说,再坚硬的盔壳,也有软肉足以迅速放血。到底还是云首太仁慈手软了,经年累月,竟养出这么一匹喂不熟的狼。

老人细想片刻,终于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那扇柜门,只见柜子里实供着一个无字牌位,牌位前燃着一盏蜡烛。老人双膝跪地,虔诚地三叩首,又起身走到长明灯前,用细长的针拨了拨灯油,最后用长满老茧的双手小心翼翼地扣着不断窜动的火苗,好像生怕这一息尚存的火苗被风吹灭似的。

“主子,您放心,就算押上老奴的性命,也绝不会让烈家人炸毁穹顶的。”老刀主的眼中噙着热泪,声嘶力竭地打着颤,整个人陷入一种挣扎撕扯的状态,用令人胆寒的嗓音重复道,“老奴一定会拼上一切,保住穹顶的……”

身后两名刀客立在黑影里,也跟着匍匐在地上,虔诚叩首。

老刀主参拜完,转身又问,“林惠安有消息了吗?”

“还没有。”

“林惠安这厮是咱们一直以来的一个疏漏,他手里握着的东西太重要了,绝不能落在烈衣手里。”

他话音刚落,另一名刀客从外面跑了进来,将一封信递给了他,“刀主,这是方才属下在楼下发现的,被人吊在了门廊下头。”

老人接过信,打开后看了一眼,猛然转身,快步走到烛火前,盯着这张纸仔仔细细地又看了一遍,快速问,“那人呢?”

“没、没见着人。”

老人的脸瞬间变色,当即破门,快步奔至楼下。

然而,无名巷中空无一人,连一声犬吠都听不见。

手下们急忙追了出来,“刀主,怎么了?”

老人沉定了一口气,将那一角残纸再次展开后,死死地盯着上面的字,全身一僵,“云城东河未央舟!快,备马!”

十几匹快马从青海阁急奔而出,在窄巷里荡起呛眼的尘。

躲在暗风中的人靠在砌土的矮墙边,看着鱼贯而出的一众黑衣刀客,歪着头微微一笑,对身后的银三吩咐道,“去,云城东河,招呼一下老刀主。”

银三重重地点了一下头,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跑了。

二爷这才从墙根处走出,从容不迫地走到青海阁前,抬头看着这楼的招牌,又左右瞧了瞧这条纵深蜿蜒的无名巷。

“‘无名巷’……可真是好名字。”二爷冷冷一笑,眼中闪过一丝悲楚。

寂寂无名之人,司空见惯,最易被人忽视。“百足之虫”即便早有“显足”的端倪,只要手段足够光明正大,任谁也不会轻生疑窦——这就是所谓的“灯下黑”吧。

二爷轻轻按了按身上的伤,痛意悄然袭击五脏,一颗心无论如何,到底还是有点疼。

他今夜一身素衣,站在幽邃深黑的鬼道上,不染涤尘,魑魅魍魉无敢近身。

青海阁起地三层,矗立在喧嚣吵嚷的乱战中,端坐成一头垂死挣扎的血兽,好似要与盲庄半山那堆满白骨的“双花池”相依相傍,势要催灯灭酒,企图将天顶凄厉的红月摘下来,同那么多血红色的肉心叠在一起,一并砸进地渊之下烈烈烧灼的鬼火中。

伏尸百万,血流漂橹。

多少罪孽周而复始,湮灭在一文不值的焚炉之中。

人间惨像,杀一人与杀百人,不过“从无到有”的分别,对于戮杀者而言,仅仅需要寻个大一些的肉坑罢了。

忽然,楼内传来几声刺耳的尖叫,三楼左边一扇熏黄的窗纸透出火光,却只一瞬,就被泼墨般地溅了一窗叶的血。再一会儿,几声刀兵缠斗的闷响,又两声惨叫,三楼的几扇窗上顷刻间也尽是乱溅的血花。

紧接着,门一开,那杀手侧过身,为始终站在门前静等的人让出了一条路,“二爷,请。”

二爷扯了扯唇角,缓步走上石阶,忍不住赞叹,“干净利落,顾先生好刀法。”

顾棠微一沉吟,将那柄细刀收回刀鞘,“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多谢二爷给我这个机会。”

二爷走进青海阁,朝四周看了看,随口问,“清了几个?”

“五个守门的,其余都去东河了。”

二爷点了点头,幽幽道,“那顾先生也去吧,别让他老人家等急了。”

顾棠走近一步,有些难以置信地问,“二爷,你真让我做那阵‘北风’?”

二爷回身瞧着他,平静地笑了笑,“怎么事到如今,顾先生还在试探我的用心。我这个人,虽说平日里不怎么守规矩,偶尔斤斤计较,还特别记仇,但大部分时候,还是讲道理的。没办法,心软这毛病,药石无医。”

顾棠短促轻喘,“你不怕我监守自盗。”

“怕啊,我当然怕。”二爷淡淡一笑,坦言道,“我最怕你一个不留神,腰间铃刀出鞘,林惠安就算有十个脑袋都不够你砍。好在我相信方老师的眼光,他看准的人,绝非寻常人的心骨。”

顾棠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片刻后,微微叹气。他最终还是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卷,递了过去,“这是你让我从未央舟上摘下来的东西。”

二爷接过那个纸卷,默默收回袖筒,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去吧,别叫他们等急了。东河丑市,凤栖阁一众人的性命,还有王爷的安危,我就全权交给先生了。顾先生是我苦寻而来的‘北风’,只有你亲自出马,才能引出鬼门藏在地底下的所有‘刀’——蛇虫鼠蚁一旦见了光,才如落入平原的猛虎,方便任人宰割。”

顾棠微一点头,干脆利落地撂下一句,“放心,交给我。”

顾棠走后,青海阁一片死寂。

二爷走到一楼转角被封死的石阶处,心知这座楼曾经隐匿着一个地下赌坊,这里便是鬼门设置在云州城内直达地底、连接“主网”最深的一处据点。

他拔|出短匕,干脆利落地砸断了封死的锁链,将那道尘封数年的铁门彻底破开了。

随后,他再次扬起短刃,毫不犹豫地将一个竹筒死死钉在了一旁的木柱上。

凤栖阁地下石甬道。

薛敬走在最前,桑无枝押着阿兰紧随其后,还有两名功夫好的琴师押在队尾,几人越过岔路,来到竹林水桥的井口近处。

众人未点火把,薛敬在黑暗中轻轻扯了扯桑无枝的衣袖。

桑无枝会意,悄悄对阿兰说,“丫头,听听上头有几个人。去!”

阿兰是凤栖阁耳力最好的琴师,能分辨出极细微的响动。此刻她捂紧嘴巴,尽力没发出急喘,耳根微微一动,贴着传音的石壁,紧紧闭上双眼。

铃铛声轻灵灵地穿透石壁,从上方的井口传来。

“十五。”阿兰仔细地数了数,颤抖地比了个手势。

桑无枝捏紧阿兰的手腕,将她挤进旁边堵死的石门旁,刚好遮住了甬道前方投射过来的视线,用嘴型说,“丫头,这是你将功赎罪的机会,一会儿闭上眼,用你的耳朵再仔细听听看,东河上漂了多少船!”

这石洞密道岔路虽多,但大多走到底都是封死的岔口,有些地方的墙壁索性直接凹进去一人宽的位置,挡着封死的石门,是以刚刚好适合藏身。

薛敬冲身后两人摆了摆手,那两人快速闪避,分别躲进不同的岔路里。

“不对啊,三娘……”阿兰扯住桑无枝的袖子,下意识地说,“我、我听到东河上漂来很多东西,会动……很多很多……”

薛敬眉心一紧,以极快的速度退到两人跟前,审慎地问,“你确定吗?很多?”

“很、很多……”阿兰颤声说,“还有船……很多船……”

薛敬再不犹豫,立刻拔|出短刀,对桑无枝道,“地井漆黑,依照咱们约好的法子,只要我引下来一人,你们就想办法解决一人!”

说罢欲走,桑无枝立刻攥住他的手臂,嘱咐道,“少爷,你保护好自己,别硬碰硬!要是你出了什么事,我可没法交代!”

“放心!”

薛敬撂下两个字,便身先士卒冲到了井口下方,他从怀里掏出准备好的火簇,朝着井口上方“砰砰”两声,坐井观天,井口就如碗口般大小。

火光顺着井□□|向夜空,霎时井外一阵细碎铃动,两名铃刀刀客发觉动静,二话不说便朝井口探头看去——

薛敬快速再次点燃火筒,火簇炸裂间,两名刀客借着井底瞬间燃起的白光看清楚了发|射者的容貌。

“是靳王!刀主有令,活捉此人者有重赏!”

下一刻,那两名刀客仗着功夫深,顺着铁锁二话不说翻身入井。铃刀在半空出手,两人一落到地面,便急急攻向薛敬。

好在薛敬早有预备,闪避开其中一人的急攻,顺手将刚点燃的一捆火|药在闪躲瞬间惯性抛出井口。

井边传来一声嘶喊,紧接着便是冲天的火光,震耳欲聋的炸声接踵而至。炸开的巨响在如瓮般的井坑里顷刻间被扩大了数倍,即便耳朵里塞紧了粗棉,炸声猛震之际,薛敬头顶“嗡”的一声,眼前被黑烟一笼,眼前一切彻底黑了……

“不好!小心!”

两名刀客毫无防备,猛然被炸声一震,五脏六腑翻腾,耳朵里顷刻间淌出黏腻的鲜血。

井口外同样一片狼藉。

距离井口最近的几名刀客被瞬间炸开的火|药炸离数丈,其余几人虽然距离较远,依然被火浪波及,分别被掀飞在堤岸的竹林里。

而后,火|药爆裂后炸出无数碎石,被波及的石块在半空碎裂,和同样被炸飞的枝叶树冠合二为一,在冲天的火光中相互交缠,砸向井口,刚好将地井口严丝合缝地封死了。

井底。

两名刀客到底是训练有素的杀手,在井口被封、井底伸手不见五指的情况下,也只恍惚了片刻,便分辨方位,提着铃刀再次攻向薛敬。

薛敬曾在盲庄半山地密林中对阵过顾棠的刀。虽然那次顾棠有意放水,薛敬却是第一次近身体会这种兵刃在单人对决时的威力。

“铃刀”素来以灵敏著称,细碎的铃声在乱战中足以扰乱心神;刀柄铃铛上预留的环扣更能在近身战时,吸附对手刀刃,将其锁死在那串要人命的银环上;若反转刀身,还能随时在对方被带钳制时,以敌方露出的破绽制胜。

铃刀袭向薛敬,他闪避及时,在地上不断翻滚,他借助石壁上的凿痕楔住刀刃,利用刀刃韧性,将自己从地上弹起,却不敢正面应敌,只能以守为攻,时刻谨慎自己的刀不被对手的铃环牵制。然而,薛敬到底不是这些亡命杀手的对手,其中一名刀客已在方寸间将他逼至死角,刀锋压在他胸前,将他的后脊骨撞向了凸起的岩层上——

“呃……”

被铃刀猛地一撞,薛敬两眼一黑,差点没这人撞出一口鲜血。

忽然,漆黑的甬道深处也传来窸窣的琴声。石甬道密不透风,与铃刀上的铃声交叠,变成了干扰人的杂音。

一直攻击薛敬的铃刀刀客毫无所动,铃环禁锢薛敬短刀利刃,左手掐住他的咽喉,猛地一紧——

“!”

强烈刺激的窒息感将冲顶舌根的血沫人为压了回去,薛敬左右手被缚,只能拼尽全力,用右腿去撞对方的膝盖。然而那刀客早有准备,招招先他一步,左腿一挡,大力撞击他的右腿,叫他全然没了还手之力。

“靳王殿下,别自不量力,跟小的走吧。”那刀客扼住薛敬肩骨,猛地一攥——

“呃啊……”

此时此刻,桑无枝已经从阴黑的甬道里冲了出来,攥着她的匕首照直朝扼住薛敬那刀客背后砍来。

“小心!!”

薛敬厉声一吼,拦路而出的另一名刀客一刀劈向桑无枝的短刃,只听“咔嚓”一声,石火迸溅,桑无枝的短刃顷刻间被削成无数碎片,各自弹飞出去,撞击在凸起的岩石后,又散溅出无数火花。

“奶奶的,一群王八蛋!”

桑无枝再次扑过去——

薛敬大惊,“小心!!”

下一刻,桑无枝被铃刀撞开的刹那,肩颈划过利刃,血花瞬间从她肩颈呲了出来——

“啊……”

“躲开!!!”薛敬被死死桎梏不得动弹,情急之下,他双手脱刀,用心口向铃刀刀锋撞去——

“不好!!你找死!”那铃刀刀客被下的死命令是“活捉靳王”,此刻遇见个死活不计的主,情急之下连忙收刀。

薛敬却抓住他收刀的时机,右腿一抬,狠狠地撞向那人侧腹。

“呃啊!”那铃刀刀客被撞得眼冒金星,力道一散,松了对薛敬的钳制。薛敬便趁此刻,朝桑无枝缠斗的黑影里冲了过来,在那名杀手刀劈桑无枝后背的时候,猛然将她撞开。

“呃啊……”

“疯了!!”薛敬嘶吼,“躲开!!”

“你才疯了……”桑无枝半身是血,挣扎着起身。

说时迟那时快,黑暗中吸引铃刀刀客注意的琴音再次响起,桑无枝双眼都是泥污,只依稀得见一黑影再次朝薛敬袭去,刀光一闪,桑无枝眦目欲裂,大叫一声,想都没想,便朝薛敬那边扑了过来——

桑无枝:“少爷,小心!!!”

薛敬:“妈的!!躲开!!”

阿兰:“三娘,当心右后!!!”

三人撕裂的喊声炸石碎光,几乎在同一时间,两柄铃刀的鬼叫声再次杀来——

黑暗中一个影子窜了出来,紧接着便听一声让人心鼓一停的撕裂惨叫,跟着“噗呲”一声碎骨裂肉的声响,刀锋划过颈骨——

桑无枝惊恐地睁大双眼,鲜血迸溅在侧脸,她脚下一个趔趄,砸落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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