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二四、良弓藏
萧人海眼神一缩,“将军慎言。”
二爷抿起薄唇,波澜不惊道,“只有将大人的‘谋逆之罪’坐实,他们才能坐享其成,一箭双雕。”
——既挫了萧家军,又灭了小太子。
“至于扶哪个娃娃上位,是宁霈王之子也好,是赢安王之子也罢——不重要,听话就行。”二爷冷冷一笑,“于是乌藤风等不及了,他必须尽快将小太子从你的保护下接走,只有控制了太子,才能逼玄封皇帝立遗诏,那份传位诏书才能名正言顺。”
萧人海沉闷叹气,“说下去。”
“乌藤风不蠢,他带来云州的皇家马队其实早几日就到云州近郊了,只不过一直没靠近碑界。他不是不敢,而是在等云州城的乱信。只要云州大战的炮火一响,按照与云首原本约好的计划——总督府必乱。届时萧家军光是料理城内四处引火的靳王军都手忙脚乱,哪还有功夫看护小太子。只要他们里应外合,就能利用业雅这个‘跳板’,趁乱将小太子引渡出城。”二爷顿了一下,意有所指道,“于是便有了第二封信——与乌藤风相约好接迎太子銮驾的地点。而我只需要在这封信中稍做手脚,便能逼急功近利的镇国公现身云州碑界,变成一只落入您网中的鸟。”
萧人海狐疑地问,“你更改了接迎地点?”
“不止。”二爷眼神一凉,一副事不关己的看戏姿态,“我还附赠了他八个字。”
“哪八个字?”
“‘提防杨辉捷足先登。’”
萧人海愕然。
二爷侧过身,“朝野上下谁人不知,您是从杨辉手中夺回的小太子。杨辉对您恨之入骨,他手下的饮血营更是虎视眈眈。当初您主动放弃了饮血营的管辖权,一来是为韬光养晦,消除萧家军在大皇心中的芥蒂;二来,也是让乌藤风等人放松警惕,好逼其党羽有恃无恐、尽快露出马脚。本来杨辉接管饮血营就正中乌、炎等人下怀,好不容易送上门来的南朝傀儡,怎么都比一个不听话的萧人海强。是以乌藤风等人最初的打算,其实是打算将杨辉收买,好如当年控制呼尔杀一般,间接控制饮血营。然而令他们没想到的是——杨辉这个人,并不如他的义父呼尔杀那般听话。”
所以这附赠的八个字必然会让原本就坐等不及的乌藤风彻底惶恐忌惮。
杨辉此人权欲熏心,又阴毒诡诈——这样一个满心仇火的南朝将领,曾以一己之力毁灭了鬼门数十年秘密经营的蓝鸢镖局,彻底断了岭南百草阁的药物供给,甚至不顾一切地掀开了云首数十年来耗尽心血筑建的“金丝带”。杨辉明白,只要手握“饮血营”,便等同于锁紧了北鹘朝堂中、无数长此以往倚仗“饮血营”滋养的皇族命脉。
这样一个不将北鹘朝野放进眼里、一心只为复仇的南朝人实在太不可控了,也因此,乌藤风不敢冒险——若此时此刻,再让杨辉捷足先登,先一步劫走了小太子,那大都那边逼宫的计划可就要前功尽弃了。
因此即便乌藤风会对这八个字存疑,他却还是迫不得已亲临云州碑界,无论如何,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他必须铤而走险,不能让杨辉先一步将太子劫走。
于是最后第三封由红巾士兵送出的信,在被二爷截获后立刻便转了个手,送回了总督府萧人海手中。萧人海只需要接到这封信,便知一切就绪,乌藤风已至碑界,只要按照“清君侧”的计划,早已等在林中的萧家军“请君入瓮”,终是为镇国公送了终。
“说到底,也是乌藤风自掘坟墓,怪不得旁人。”二爷幽幽一笑。
“三封信——非但助大皇剿灭了叛党、根除了‘毒刺’、削弱了饮血营,还为我萧家军清灭了嫡系内奸,最重要的是——换我北鹘大都,储君还朝。”萧人海忍不住赞许,“将军实在是高明。”
二爷轻叹摇头,“不不,大人您才高明。”
“哦?”萧人海好整以暇地看了他一眼,“此话怎讲?”
“两方面看——”二爷道,“首先,镇国公一脉不死,云首的隐藏势力不灭,那根深入北鹘朝野的‘毒藤’便永无剔除之日。但乌藤风和炎之惑牵扯皇室宗亲,背后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必须将脓血全部挖干净,哪怕留下一星半点,未敢保证日后没有复发的可能;”
“其次,这些人都曾是辅佐玄封皇帝登基的功臣——诛杀他们,无异于过河拆桥。百年之后,玄封皇帝便成了史官笔下残害忠良的暴君。试问历朝历代,有哪一任君王敢这么开罪史官?因此,欲名正言顺地‘藏良弓’,必使‘饿鸟’先‘啄人’。”
二爷徐徐一笑,“所以啊,府中那么多记录您言行的‘小虫’,您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业雅无视您的命令,反在西山艮位增兵一倍的事,您也当没看见;总督府中接二连三往外送信的车马您也从未阻拦……您始终装作一副闭目塞听、愚昧无知的样子,只在一个汉人女子身上苦下功夫——既亲自喂药,又嘘寒问暖,任谁仔细瞧一眼那些‘起居录’,都会觉得您成日无所事事,堂堂杀神为情所困,只会围着一个汉人丫头转。但其实您心里清楚,只有在他们眼中彻头彻尾地变成一位无药可救的傻人,他们才会有恃无恐,继而放松警惕,原形毕露。”
萧人海不经意间一笑。
“因您始终明白,只有将这个小娃娃完璧归赵,才能真正保萧家军和萧氏一族全身而退。”二爷称许道,“我猜……您应该已经听了我的建议,遣死士秘密回了大都,提前将萧氏一族迁离了京城。如果今夜乌藤风以萧氏满门作威胁,您也丝毫不惧,因为等到炎之惑那边反映过来,真派杀手去萧家的时候,府中早已人去楼空,藏在暗中的萧家死士还能以此为名,将其党羽悉数剿灭。”
“凡战,师出必有名。”二爷侧身一步,笑着说,“所以这件事从头至尾,我只不过推波助澜。而您身份敏感,凡事不好亲自出面,便索性顺水推舟,假借着我的手,既保护了小太子,又除掉了想杀的人。”
萧人海这才低哑地笑起来,忍不住道,“若未亲耳听闻将军剖析战局,亲眼所见您算无遗策的风采,才真算此生憾然。”
“您过奖了。”二爷微微侧眸,看向通往后院的门廊,“我还是那句话,流星首先是我九则峰上的人,而后才是你们北鹘的裕贤太子。他若说不愿,我便要将他带走。大人,可否许我单独见太子爷一面?”
萧人海的面容霎时暗沉下来,他抬头看了看天色,有意无意地提醒,“子时快过了,将军可别忘了时辰。来人,备一杯醒药茶。”
东厢内。
流星恍恍惚惚地睁开眼,茫然间看到一张熟悉的脸,那人唇角弯起,正对着自己笑,流星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不是做梦后,忽地坐起来,一头塞进二爷怀里。
“咝……”二爷扶着他的后背,眉间微皱。
流星吓了一跳,忙将小手贴在他的伤处,虚虚地摸着,小心翼翼地问,“我错了,二爷,痛不痛……”
二爷捏了捏他的小脸,“你一摸就不疼了。”
“我这是在哪儿?”
“在你房间里。”
流星往四周看了一眼,怯怯地说,“可我刚才不是……对了,我刚才在兵械库,业雅、业雅他——”
“别担心。”二爷抚着他的后背,轻缓地压着,安慰道,“都结束了。”
流星听懂了他的意思,试探地问,“那业雅……”
“嗯。”
流星有些难过,“他也是可怜人。”
二爷笑着转移话题,“小胖子很勇敢,知道以退为进,没有在那种危机的情况下激怒业雅,反而逼他说出了实情。”
“是您让小敏哥哥递来了信。信上说道‘引蛇出洞,完璧归赵’。其实起初我没看懂,还是翁姐姐厉害,您是让我故意以盗红缨枪为由,引业雅跟上来,故意被他擒住。连凤姐姐开始还担心业雅情急之下下杀手,翁姐姐却很坚定,她说业雅绝对不敢在萧人海离开时动手。因为只有我真正意义上断在萧人海手中,才能坐实他谋逆犯上的罪名。”
今夜总督府内,一切消息滞后的业雅才算真正成了荷叶上绕行的蚂蚁,萧人海故意取剑离府、制压西山的动作,实则是故意做给业雅看的,便是为了让他情急之下,好趁此机会对流星下手。
于是兵械库中,业雅倾吐真相后,他便用迷烟迷晕了流星,后将其装上马车,按约定地点,打算将晕过去的流星送出云州城。然而他不知道的是,萧人海所乘的那辆假马车早就已经先一步出发了,而这辆载着太子的真马车索性根本没出云州,只象征性地绕着总督府转了几圈之后,又回到了总督府后门。
随后,翁苏桐和连凤便将门口的灯笼做了替换,点起了“四方灯”,二爷见灯燃起,便知此事大成,于是他信步走进总督府,和业雅进行了他临死前的最后那番对峙。
“清君侧”中的每一环都无法事先预知,也不能相互通牒,便只能依靠仅有的传信手段,以及相互间的信任和默契,错一分一毫都不能成事。
然而无可避免,这些权谋相争的阴损手段到底还是暴露在了十一岁的少年面前,他曾经眼中闪烁的光纯粹无垢,如今一旦蒙尘,这条爬上险峰的长路便从此步步血棘。
“我明白……我那些叔叔伯伯们,他们不想我活着回京,又想以我的命相要挟,逼我父皇给他们想要扶持的世子立传位诏书。”流星黯然道,“他们都没见过我,就对我恨之入骨,恨不能我从没来过这个世上。我从前不懂……直到——”他用小手覆在二爷腰间的伤处,声音打着颤,“直到他们心狠地捅了您一剑,我看见您的血……我才明白,原来有那么多人……他们不愿我活着。”
二爷将流星揽进怀里,轻轻摸着他的头,心里有些疼,“小胖子果真长大了。”
还记得几年前,他还只是一个在石头房的松林中堆雪人的小孩,因自己想吃柿子,便不顾雪天路滑,偏要让葛笑背着爬上树去摘。
那时他说,树顶的果子最大最甜。
也不过三年而已,少年历经磨难,终于明白了,若要爬上最高的树梢、摘到最甜的果子,定是要付出代价的。
“二爷……”
“你说。”
“萧大人曾与我说,权柄如蛇蝎猛兽,亦如珍馐美馔,人人趋之若鹜,为之神魂颠倒——是令世间一切有志者拼死相争的东西。他还说您和六爷,你们都想要至高无上的权利,他、他还说了很多不好听的话……我不敢学给您听。”流星低下头,攥紧二爷的衣袖,懊恼地说,“我不喜欢这样东西,但若我没有,我就要被他们害死吗?”
“来,抬头。”二爷捏着流星的脸蛋,眼中含着笑,“萧人海说得没错,但他话只说了一半。”他伸出手,引道,“你瞧,若是将我的手放进滚烫的水里,是先放手心,还是手背呢?
“那……自然是手心?”
“那手背呢?”
“手背……那要怎么办?”
“都不放。”二爷低声说,“旁人要害我这只手,难道我就给他害吗?”
“什么意思……”
“萧人海说我们崇尚权柄,也是因我们所在的位置,和我们身后需要保护的人。若我们不去争抢,难道要身后的人跟我们一同赴死吗?这世上多是不愿争抢、退至山野的隐者。但他们能退,证明他们尚有路可退。但你看看我们,身后已是悬崖峭壁,若再退一步,身后的人便要如我这只手一样,被人推进滚烫的沸水,最终死无葬身之地。”二爷长叹一声,轻声道,“我何尝不想退至山野,看夕阳,赏月色,但我还不能。“
流星恍然道,“索要权柄,实则是为了想要保护的人。”
“那是我的愿景。”二爷低下头,眼中流出温柔的光晕,“至于旁人……那理由可谓百花齐放——呼尔杀索要权柄,是因为他享受高高在上的荣耀;萧人海要,是因为萧氏一族曾经遭人践踏,他不愿再跌回泥潭里;杨辉想要,是因为他要站在更高的地方,看见更多过往,他要复仇……理由因人而异,不可以偏概全。你小小年纪,跟萧人海学学刀马良弓即可,暂时别学他那套权御天下的理论做派。等有一天,你有了想保护的人,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我……”流星难过地说,“可我只想一辈子跟着您,这些东西,我不喜欢。”
二爷叹了口气,“可你是北国太子,你身上流着你们族人的血,担着血狼图腾的过往和兴衰。你和六爷一样,你们身负重任,退无可退。”
“不能回去了么?以前的样子……九则峰的石头房子,我再也见不到了么?”
“这人间只岁月不饶人,回不去了。”二爷极其克制地叹息道,“太子殿下,你我总要走到分别那一步。十年前阴差阳错,我将你抱走,出于私心,更出于自保,你……不怪我吧?”
流星连忙摇头,“我不怪您。您永远是我在南朝的老师,这一辈子都是。是您教会我‘明明德于天下’的道理。若有朝一日我登上那个位子,我必将北鹘大军从此撤出南朝,南北以雪山为界,从此不再进犯。老师,您说过,止戈,则天下平。”
说到这里,流星连忙下床,退后一步,撩开衣袍,双膝重重地砸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
“二爷,我知道,我要离开云州了。”流星抬起头的时候,眼泪已溢满双眼,“父皇在等我,很多人都在等我。”
承袭帝业,流星从未想过,但他想,既然千千万万人都将是他的子民,那个宝贝一样的食盒里就不能只藏一点点番薯了,还要将那些糖果分给天下人吃。
二爷将他揽过来,“你很懂事,接下来的话自己记好——回到京师之后,养几个舞文弄墨的老学士在身边,先人之姿,百家之言,你多少懂,却只修得皮毛,还需帝师指引精进。先王之道,凡事秉承中庸之志,善听善学,切忌勤兵黩武,更不能彻底偃武修文;至于京中遗留的那些祸害是杀是留,你自己掂量;”
“你父皇这些年的皇权虽屡遭奸人削弱,你那几个兄弟相继离世,更是对他造成了不小的打击,但偏偏你父皇懂得忍辱,还是给你养出了几个能用的辅政之臣,其中个别人日后恐成祸患,但没关系,你先用着,日后你长大一些,自然明白怎么料理他们——牛羊养肥了再杀,届时除之以振国帑;”
“另外,虽然眼下镇国公乌藤风已除,但京师还有辅国公炎之惑一党作祟,好在由萧人海护着你,剪除余党一事倒不需要你过分操心,只不过你一定谨记——党同伐异之术最不可取,既成帝业,就要纳新吸谏,求同存异。千里之行积于跬步,凡事不要心急,慢慢来。”
流星认真听完,努力将每一个字记在心里,又问,“那……我可以给二爷写信吗?”
二爷笑着看他,认真地想了想,“若是写,就以小敏的名义递到幽州丛中坊,收信人便写你胡爷爷。”
“胡爷爷……”流星难过地说,“我终是没能再见他老人家一面,二爷日后见了胡爷爷,帮我与他道个歉,他说要将那些医术传给我,我却没来得及学。”
“会的,我会告诉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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