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丛中坊

第二卷·血色关城

四十五、丛中坊

薛敬没有料到,今年的上元灯节还能在幽州城里过。

走前八敏河边的灯笼还未全部点亮,前夜进城时,这条贯穿幽州的长河边,已尽是随风摇摆的花火,浮灯漂在水面,恍然梦回姑苏江南。

其实薛敬对元宵节这个日子没有什么特殊的感念,靖天城中关于“新岁”的记忆早已随着他幼年时的离开而淡化了。而在九则峰上的六年里,寨中人往往将冬至喝年关当作一年中最重要的两个日子——

冬至这天,兄弟们会聚在九则峰下,由守山人点燃山火,那是一年中祭奠亡魂的祭山礼;而拜山宴则会摆宴在除夕,三山团聚,齐祝新岁。

于是真正到了正月十五,倒没什么人煞有其事地庆贺了。

至于再往后离寨的三年,薛敬随陈寿平南北征战,大多时候都是在军营里度过的,就着烧酒和手把肉,和将士们围着篝火畅谈到天明。他们这些人,今朝同饮酒,明日两不见,悲欢不及,生死不计,甚至连姓名都不知道。

至于今年,倒是个相对不错的年份。

回到王府的第二天清晨,初九熟悉的大嗓门就从窗缝中传进来,靳王睁开眼,看着那熟悉的床顶,起身愣上片刻,浑不知今夕何夕。

初九向来在他身边没什么规矩,推了门走进来,“王爷,丁大人已经到前厅了,正等着见您呢。”

靳王咳上片刻,起床气还没消,“这老丁头,怎么这么早。”

初九端来洗漱的物事,一边盥着帕巾,一边煞有其事地说,“王爷,小的也是这么说他的,我说我们家王爷伤重未愈,今日不见客,可他非说有重要的事情和您商量,让小的务必前来通报。”

初九走过来,将帕子递给靳王,又转去端晨起的参茶,“您这一走大半个月,昨夜回来的时候,小的见您时吓了一跳,瘦的都没个人样了。小的交代了后厨,从今日起,务必挑拣进补的菜肴做给您。您想吃什么,告诉小的。”

“就你话多,昨夜让你操办的事,你办的怎么样了?”靳王洗漱完毕,接过参茶喝了半杯。

初九靠近他,低声说,“都备好了,是小的亲自去库房办的,没托给别人做——您说吃穿用度都要捡最好的,小的就都给您放在库房门口的暗房里,足足三大箱子呢,您见完丁大人,得空去看看?”

靳王摆了摆手,“你办事本王放心,只记得一点,不要吝着那点东西。”

初九重重地点了点头,又帮殿下束好蹀躞带,依次从桌上拿起玉佩、短刀和锦囊,依次挂好,“王爷,您真俊!”

靳王对着镜子照了照,这些日子胄甲穿惯了,猛一换成藩王的私服,锦衣华佩的,竟有些不习惯。

“平日打理本王这屋子的下人有几个?”靳王随口问他。

初九一愣,“王爷,您平时从不关心这些琐事的,怎么……”

“好奇。”薛敬掸了掸袖子,转过身,“说说看。”

“唔……”初九想了想,“清扫您卧房的一共四个人,他们轮着来,您这小楼不比别处,都得仔仔细细地弄,所以无论他们四人中的哪一个清扫,我都是会亲自在场监督的。”

薛敬压低了声音,提醒道,“那书房呢?”

初九连忙说,“书房是您特意交代过的地方,您不在的时候,书房上锁的钥匙都在我这里贴身管着,平时又有翟叔他们看着,绝不让任何一人靠近,下人们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去书房,您尽管放心。”

“那就好。”靳王笑着点了点头,“走吧,去见见丁大人。”

王府前厅。

丁大人已经和另一位武将闲坐了半天,两人喝茶闲聊,终于在晌午前,见到了姗姗来迟的靳王。

“殿下!”丁奎见靳王迈步跨进正厅,连忙起身恭迎,“微臣参见靳王殿下。”

丁奎身后的武将也跟着迎上去,“末将卓缙文,参见靳王殿下。”

“免礼,快坐。”靳王一眼瞧见丁奎带来的武将,不禁诧异道,“丁大人平日总到本王府上,倒不稀奇,怎么卓总兵今日也得闲了?”

卓缙文是统管幽州兵备的总兵,官居四品,平日里兼顾着幽州城防要务,四大城门和兵备库的管理也在他的管辖之内,与幽州知府的丁大人来往密切,但几乎不怎么出现在安平王府,靳王常年在外征战,在幽州长住的时间不多,能与卓缙文见上一面少之又少。

卓缙文抱拳一揖,眼神上瞟,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带着假模假式的官笑,“是这样,平日里殿下战务繁忙,留在幽州的时间少,末将就算想来拜会,也不敢跟丁大人挤用殿下的时间呐。再说,末将就是一个小小的守城官,平日里要处理杂事虽说不大,也不少,实在忙得实在抽不开身,比不上您休沐悠闲。”

丁奎皱起眉,给卓缙文使了个眼色,不会说话可以闭嘴,犯不着一大清早触这祖宗的霉头,连带着自己一起捎进去。

靳王可不惯着卓缙文颐指气使的臭毛病,讪讪一笑,“卓总兵说这话,是在打本王的脸呢。”

卓缙文挑了挑眉,颐指气使地抱拳, “末将不敢。”

靳王喝了一口淡茶,“卓总兵是我幽州的守城令,肩负着幽府二十三县一方百姓的安危。城防、粮运、兵械……都需要您事无巨细地督办。若有敌军攻城,您可是要带兵第一个冲上城楼的,城墙稳固乃我幽州之福——您忙,本王明白。但您怎么能说自己只是一个‘小小’的守城官呢?幽州乃北疆与关内接壤第一要塞,南临雨危船渡,北接揽渡河,行商走水必经此地,幽州还是燕云十六州之首——如果布兵走马在您眼中都是不起眼的杂事,那整个燕云军府还有什么大事呢?难道我南朝北疆的战略战防都入不了卓总兵的眼?”

卓缙文本来就不大的眼睛蓦地睁大,“我——”

“本王这些年随大将军出征南北,确实在幽州待的时间不长。”靳王没给他说话的机会,话音一冷,“但本王的王印始终镇在这,就算休沐期间足不出户,这城中的大小事务都是要过安平王府的。卓总兵可别忘了,每年年关您那道上报枢密院的折子上,是要加盖王印的——您在幽州的位置,和丁大人是一样的。”

“……”卓缙文脸色一白,气势顿弱,连忙低下头,“是,末将唐突。”

丁奎一看气氛不对,连忙端起茶碗,打起圆场,“欸,王爷,您这是什么茶?真好喝。”

靳王收起冷脸,笑着对一旁的初九吩咐,“去库房取去年的龙井,虽然是陈茶,也是京里送来的好东西,包好了给两位大人送去府上,哦对了,这次本王带回来的野山参,也挑一些,一并送去。”

初九连忙去办,丁奎和卓缙文起身道谢,方才剑拔弩张的气氛终于缓和不少。

“你二人突然造访,是有什么要事吗?”

丁奎担心卓缙文再说出什么惹怒殿下的话,连忙接口,“王爷,是这样,最近富河平原战火又起,遥康、华园、定县等地连连遭难,虽说此番北鹘军被陈大将军压兵在了富河,未突破灵犀渡口,但是北方各州府人人自危,纷纷请求增调城防布守,微臣就跟卓总兵商议,想立刻在幽府二十三县颁布募兵令,尽快为幽州城防招募新兵,以备不时之需。”

靳王听他说至一半,眼神就慢慢犀利起来,等丁奎说完,面上笑容一拢。

卓缙文不太敢招惹殿下,仔细观察着他的神色,忍不住上前,“王爷,您是有什么异议吗?”

靳王看向他,“卓总兵,您这回打算募多少新兵?”

卓缙文立刻道,“不设上限,尽量多募一些,看是做增补还是替换。”

靳王又转向丁奎,“这也是丁大人的意思吗?”

丁奎严肃地点了点头,“如今幽州守备兵力不足,眼下正值战祸,若不加紧募兵,万一敌军来攻,届时若无兵可用,岂不是要将幽州拱手让人!”

靳王沉吟片刻,未接话。

卓缙文桥准态势,将准备好的一卷文书递给靳王,“殿下,这是丁大人和末将一同草拟的募兵文书,请您过目。”

靳王抬起头,意味不明地看着他,没接。

卓缙文的手悬在半空,继续端着不是,撤回也不是,丁大人左看看右看看,一脸不明所以。

故意抻了卓缙文片刻,靳王才缓缓一笑,朝他摆了摆手,“既然两位大人将募兵文书都草拟好了,想必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本王就不看了,募兵之事就由卓总兵督办吧。”

卓缙文收回文书,笑了笑,“那末将就先行告退,前去安排张榜了。”

丁奎盯着卓缙文退下的背影,莫名一阵担忧,转过身问靳王,“王爷,您是不是对募兵之事有什么异议?”

靳王端起茶抿了一口,没看丁奎,随口问,“这个卓缙文是什么来头?”

丁奎连忙道,“卓总兵是两年前调来幽州府的,听说他跟靖天四府中穆府的穆老公爷沾点亲,能调来幽州,穆府那边也出了不少力。不过,此人能力不俗,来幽州城后在城防兵布上颇有见解,因您长年在外征战,回来幽州的时间短,或许对他还不是很了解。”

靳王听完后一笑,起身踱步丁奎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丁大人,募兵这件事,其实是卓总兵的建议吧?”

“这……”丁奎迟疑道,“确实是他找的微臣。”

靳王点了点头,“他为兵备招募新兵,是增补也好,替换也罢,都不在本王置喙的范畴,毕竟他才是幽州的总兵。但出于和您的私交,本王还是要提醒一句,这件事您就放手让卓总兵去做,您可一点别沾。泥水溅了白衣,可就不好洗了。”

丁奎心内一紧,连忙站起身,“王爷,您的意思……”

靳王安抚般笑起来,压低了声音,“本王只是提个醒,您老是聪明人,总该明白,募兵之举不在急,而在缓。眼下幽州粮辎吃紧,冷不丁一下子招来那么一大批新兵,您养得起吗?好了,本王言尽于此,您自行判别。”

靳王这番话说得很是隐晦,丁奎思前想后总觉心慌,又喝了几口茶后便要起身回府,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晃晃悠悠走出去的。

卓缙文倒根本没立刻去张榜,而是一直等在王府的大门外,此时接上了脸色铁青的丁大人,两人共同离去了。

初九为两家各送完茶叶老参后,便一刻不敢停地回了王府,一走进南苑,就见靳王坐在园中赏景。

“王爷……”

靳王正在喂蹲在石案上的雪鹰吃肉,随意看了初九一眼,“送过去了?”

初九走到他身边,“送去了。”

“说什么了?”

“什么都没说,那下人收了就收了。”

靳王摸着雪鹰翘起的尾巴,神色不明地笑了笑。

初九忍不住道,“王爷,那个卓缙文也太嚣张了,根本没把您放在眼里,鼻子眉毛恨不得杵在天灵盖上,也不怕招雨!您令人亲自送去的明前茶和百年老参,他的人连个话都没说。”

“没说就没说吧。”靳王起身活动了活动筋骨,却发觉那心口的旧伤隐隐作痛,有些难耐地吸了口气,“本王这才刚刚回幽州,养伤便要养出个姿态来,人家要看我做‘闲王’,我就做给他们看。本王今夜要出去一趟,后头留个门。”

初九连忙应了一声,“王爷,需要赶辆马车吗?”

靳王笑了笑,“鬼机灵,去装车!”

“好嘞!”

怀沙巷,丛中坊。

幽州城的夜色浓墨重彩,总是能将热闹喧嚣挥洒至极处,也能将静谧安逸落笔至自然。

八敏浮桥旁灯影绰绰,丛中坊前也挂起了两只火红色的灯笼。

“好了,好了!这就正了!”流星正站在石阶上,指挥着小敏挂灯笼。

这时,一辆马车从拐角的深巷中驶来。

薛敬换了一身不打眼的私服,跳下车的时候,才顺手将斗笠摘了。流星看清来人,赶忙笑着跑了过来,“六爷!你终于来了!”

小敏也从凳子上跳下来,“六爷。”

薛敬摸了摸流星的头发,对小敏说,“去叫人将马车上的货搬进来。”

小敏应了一声,连忙到后院去喊人。

“怎么样?大家住得惯吗?”薛敬边走边问。

流星紧步跟了上去,“特别好,这地方可真好,二爷也喜欢。”

听见二爷喜欢,薛敬便不由自主地笑了笑,“他人呢?”

“正在后面的廊中休息。”流星伸手拽了拽他的胳膊,“他今天睡了一天,还没吃晚饭。”

薛敬点了点头,冲他招了招手,“马车上有好东西,你去瞧瞧。”

流星立刻眉开眼笑,“哇!那我去看看!”

薛敬看着他跑走的身影,不自觉地摸了摸鼻子,抬脚往那后院的廊子走去。

二爷正在赏花,院中的花圃里开着几蔟不起眼的迎春花,也不知道从哪飘来的种子,自个疯了般长。

薛敬走到身边,伸手解了披风,自然而然地披在他肩上。

二爷抬头看见他,“来了。”

薛敬随手掸了掸栏上的灰,坐到二爷对面,“这院子是我到幽州那年置下的,原本是一家不错的医馆,主人姓胡,人称胡仙医,曾经得罪了贵贾,惹了官司,虽然没什么大事,这医馆却经营不下去了,于是变卖了家业,只给自己留了前街的一个小门面,经营一些补品药材。这丛中坊与王府后门只隔了一条怀沙巷,你们住在这,一来是离我近,二来,那胡仙医医术高明,是我信得过的人,叫他随时来问诊,我也能放心。”

二爷认真地听他说完,淡淡一笑,“你考虑周全,但我还是要提醒一句,这是在幽州城里,往后你还是等夜深了再来,这个时辰出来,太招摇了。”

“无妨,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薛敬无所谓地摆了摆手,站起身,走到二爷面前,微微欠身,“再说,今日上元灯节,我是来接二爷出去赏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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